導論
概念地圖
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在二十世紀下半葉逐漸在思想界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首先是因《尼采和哲學》(1962年)一書的出版,獲得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的賞識,並結為好友。福柯在1961 年已因《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與譫妄》的出版,獲得博士學位,聲譽鵲起。而德勒茲與利奧塔(Jean-François Lyotard, 1924-1998)這位以《後現代狀況》聞名的思想家本就是好友。
福柯說:「閱讀海德格爾決定了我全部哲學的發展道路,但是我認為尼采要超過他。我對海德格爾並不精通:我幾乎不了解《存在與時間》以及最近出版的著作。我對尼采的了解當然比我對海德格爾的了解要深。……我是個尼采主義者。」福柯對德勒茲當然是惺惺相惜。後五年,德勒茲以每年出版一本書的速度進行。1967 年,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這位自稱:「先前有好運在福柯堂下研究。」的思想家一連推出《書寫與差異》、《言說與現象》、《論寫作學》,把德勒茲和德里達稱為「差異哲學家」不會有錯。法國1968 年的學生運動,是一場革命。德勒茲此時推出了前期最重要的著作《差異和重複》,既是博士論文,連其副論文有關斯賓諾莎的,也是冊磚頭書。合《差異和重複》與1969 年出版的《意義的邏輯》,福柯不禁讚道:「莫非這是德勒茲的世紀。」可說德勒茲已入大哲學家之列。
德勒茲與加塔利(Pierre-Félix Guattari, 1930-1992)這位哲學家與精神分析家的合作,無疑把兩人的思想推向難以企及的方向。德勒茲曾在拉康(Jacques Lacan, 1901-1981)講座下學習,加塔利更是受到拉康研修班的培訓;加塔利無疑受到《重複和差異》的吸引。其實1967 年德勒茲推出《冷淡和殘酷》,就是酒神版的精神分析。德勒茲「發現精神分析很滑稽,是一個悲傷的事業」,而加塔利有「欲望機器」的概念,有「無意識即是一個機器,精神分裂無意識的一整套理論和實踐的概念。……但他仍用結構、能指、陽具等等的術語來談。」(N, 13)在七十年代兩人合作的《反伊底帕斯》和《千高原》,使他們蜚聲國際,甚至在九十年代合作的《何謂哲學》也成為當年度的法國暢銷書。自《千高原》開始,德勒茲認為是「世界之書」,幾乎涉及所有的學科,或大地上「重要的」事件。
德勒茲(和加塔利在《反伊底帕斯》、《千高原》所創造的一些概念,如欲望機器、解除領域化和再領域化(D, 100)等)很生動地表現了世界變化的「強度」歷史,融會了三個懷疑大師:尼采的系譜學、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例如「欲望:除了教士,誰想把它稱為『缺乏』?尼采稱它為『權力意志』。」(D, 133)。以尼采的「權力意志」強化了佛洛伊德的無意識領域。「一個馬克思主義能很快被認識到,當他說一個社會與自己矛盾,是被其矛盾和尤其是階級矛盾所定義。我們寧可說,在社會中一切逃逸和社會是由影響各種群體的逃逸線所定義。」(D, 101)又以所創造的「逃逸線」概念批判了馬克思的「階級矛盾」。
德勒茲在1980 年代除了研究哲學家的專門著作之外,更受矚目的是兩冊電影及一冊畫論。觸角之廣,令人歎為觀止。在1990 年代,他也推出論文學的專著。
德勒茲自認是「哲學的門徒」,他「研究概念」,研究哲學家的專門著作計有七位:休姆、尼采、康德、柏格森、斯賓諾莎、福柯、萊布尼茲。研究概念後,始能「創造概念」,這是面對哲學史的態度。本書的展開,即是追踪這張概念的地圖。大致沿著出版的先後,研究概念的進展。
〈記憶與意志〉一章是研究德勒茲關於休姆、康德、尼采的專書。他認為休姆確定了經驗主義的原則,經驗主義基本上是多元論。休姆的貢獻就在於:「所與者(the given)不再給予一主體,而是主體在所與中構成自己。」(ES, 87)那麼說主體、或對象均不恰當,這裡主體和對象構成了關係;「關係是外在於它們的項」(D, 41),這裡確立了關係邏輯。連詞「和」推翻了動詞「是」的內部世界,關係「在世界中」。故而觀念不過是印象的再現,在突破在習慣中的既定印象和觀念,「和」字可以是一種新創造。如果休姆認為每一知覺是一實體,每一不同的知覺有差異,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61)的差異卻是記憶帶來的。
柏格森把一切歸入物質和綿延(duration)的區分,但綿延顯示了差異的本性,即是自我與自我的差異。柏格森的論題:「虛擬(virtual)是純粹的回憶,和純粹的回憶(recollection)是虛擬。」(DI, 44)但純粹回憶封存於過去,常是記憶(memory)記不到的。記憶記不到,就無法帶入未來,由意志帶入未來。虛擬正是意志的功能。至於小說家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主要說明人生的過程是學習符號,只有藝術能發現符號的意義。我們感性的受苦主要是符號的暴力,只有事後的理智被迫去尋求它的意義,才能獲得失去的時間。非自願記憶喚醒的是「無意識」的記憶。只有這無意識的記憶才能帶回重現的時間。遺忘的過去並沒有過去,始終與現在一起;那就是過去的存有本身。
至於尼采的權力意志哲學,德勒茲對事物被力量占用的情況感到興趣,一切事物都是力量,一切現象都是符號或癥候。一個符號也就是一個朕兆,是力量占用、利用或所表現的形態。這是符合尼采《道德系譜學》所論:「一個事物、一個器官、一個風俗的整個歷史,能在這方式下變成常新的詮釋和適應的連續符號-鍊。」事物、器官和風俗都等於符號-鍊,可以追踪力量占用、利用或所表現的形態。這也是福柯在法國首先開闢的道路。德勒茲更由此推明權力和意志的關係:主人創造價值,奴隸依附價值。意志將創造特殊的力量與力量的關係。永恆回歸最後把力量放在瞬間,單一的瞬間同時是現在與過去,同時是現在與未來,時間的線性觀成為現在、過去與未來的共存。過去重現,而未來閃爍,這成為我們在機會上的倫理力量;意願什麼,把生命的力量交付實踐的選擇,也就要意願重複同樣的活動一千次。成為「愛命運」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