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思量,自難忘
當年我以自己的生平經歷為素材寫了一本自傳《浪》,花了近二十年的工夫,送去香港出版的時候卻因內容涉及的話題太敏感或是不合時宜,被删的删、砍的砍。直到二〇一二年,北京的東方出版社為《浪》出了新版本,才恢復了它的本來面貌。
這是我的第二本回憶錄,內容延續上一本的故事,是我從埃及飛到德國之後的人生經歷。當年我只想快點從暗無天日的埃及監獄生活中擺脱出來,卻沒有想到自己從此扎根德國,書寫了新的人生篇章。在德國的日子裡,我的人生被重新塑造,見識了另一片天空,經歷了更多人間真情。
説到這裡,可能有人會憤憤不平了:你關愚謙偷用人家的護照叛逃祖國,僥倖在德國活下來,你就開始給德國唱頌歌了?難道你在祖國就沒有享受到各種真情嗎?憑良心説,我住在德國超過了四十年,你説我非常滿意嗎?非也。畢竟文化背景不一樣,許多德國男人的那種傲慢、冷漠、不可一世的性格,我不但不能接受,甚至討厭。但是,整個社會的氣氛和人人有條不紊地遵守各種規定和法律,譲你對這個社會有一種信任感。在中國,從上到下,我對這個社會有一種不信任感。見甚麼風,説甚麼話、吹捧、阿諛奉承,當面笑得跟見了親人似的,你根本不知他説的話是真是假。
就拿中國輿論的報喜不報憂來説吧!記得我剛到德國,一九七〇年就買了一部最好的半導體收音機,目的是為了聽國內中央台的廣播。那時,電台發出來的消息是,中國的形勢一片大好,社會欣欣向榮、經濟蒸蒸日上、人民安居樂業。根據在「大躍進」時期的經驗,我知道裡面會有些水分,但怎知會假到那種程度,當時是「文革」時期「打砸搶」、各種派系對立最嚴重、幹部和知識分子遭受各種迫害的時刻。解放以後的中國,只要你説黨和政府的好話,即使你撒彌天大謊,也無人敢指責你,因為你這是熱愛和忠誠於黨與國家的表現。
近年來,國內推出了許多新政策,對人開始變得寬鬆和包容些了,這正是老百姓夢寐以求的。對我們搞寫作的人來説,更是如此。辛苦寫成的作品就像是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最怕的是上面的「婆婆」太多。不管是誰,只要有一個發了話,表示不滿,這作品就給「槍斃」了。曾有一個上海的編輯朋友親口對我説:「老關,為了不犯錯誤、不被炒鱿魚,我們的任務主要集中在政治上把關。只要在你的書裡有一句話不合乎我的口味,也即是上面的口味,我不但把它删掉,而且把周圍的好肉一起挖掉,這樣才能保住我的飯碗。」他這句話説得很輕鬆,我聽得毛髮豎立、冷汗直冒。因而我的這本
《情——德國情話》,初稿完成以後一直不敢拿出去,生怕給「一起挖掉」。直到我前一本書《浪》再版的時候,在情節和內容上完全尊重作者的意見,一字未動,我深受感動。
自從我為了「自由」逃至歐洲以後,當時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哪有甚麼電腦、手機、互聯網,十三年來,家國音信皆無,我的一切必須從零開始。這本《情——德國情話》是我在「資本主義大染缸」的隨心所欲和掙扎奮鬥的真實寫照。我「十年生死兩茫茫」,這本書是不可能合乎所有讀者的口味,更不會適合「婆婆」們的觀念。因而,我一度為了使自己耳目清淨,下定決心,不寫了。「兩耳不聞窗外事」,得樂且樂。
當我把這句話説給一個了解我的朋友聽,他哈哈大笑説:「你!你『兩耳不聞窗外事』?你一天不問天下事,就會發瘋。你是個典型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神經病怪人,成天趴在桌子上發表你的宏論。」
他這句話對我是最大的「揭露」,直點中我的要害。我的確太關心「家事、國事、天下事」了。説到「家事」,我現在的家庭雖小,但過於繁瑣零碎,甚麼報税、保險、醫療、房費,一切都通過銀行進出,我都搞不定,都交給老婆了;至於「國事」,不要説管,連看一眼都不可能;「天下事」嘛!都由各國政治家們把持著,我能操上甚麼心啊!
還有,我初到西方時,跟祖國隔著千山萬水,説來也奇怪,我會想到兩千多年前的莊子。《莊子》裡曾寫過一句話:「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這是對我最鮮明的寫照。我那時心情的悲哀已瀕臨絕境,意志消沉得無以復加。我已經把自己形容為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還沒有死去的人自在。我理解莊子寫這個句子的含義是:最悲哀的莫過於人沒有自己的思想或失去思想的自由,這比人死了還悲哀。
沒想到的是,來到德國雖然生活拮据,但行動和思想如魚得水,無論從職業上、人緣上、經濟上都一帆風順,活得挺自由自在。我把我的經歷寫下來,轉念一想,這種「歌頌資本主義」的書,不是正好觸動了一些「根正苗紅」的革命黨人的神經,成了絕對不能在國內「污染心靈」的「大毒草」嘛!
其實,我在德國的生活並不那麼一帆風順。我的話説得輕鬆,但諸君仔細想想,天上怎麼會掉那麼多餡餅?一個一無所有的失魂落魄的小夥子來到德國,是怎麼赤手空拳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還是值得回味。而且,説句實話,並不是所有的國人到西方來,都會像我這樣「一帆風順」,得到了好結果的。也有人消沉落魄,天天發牢騒、罵大街,有人沒畢業就回國,甚至還有極個别的人跳樓自殺,魂斷異邦。人和人的命運和機緣不太一樣。性格決定命運。我就寫我自己吧。
曾有一個外甥問我:「為甚麼你得天獨厚?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竟然在德國住得蠻瀟灑的?」我的親哥哥關迪謙在德國住過半年,説過一句話:「愚謙,你這輩子就給我在歐洲待著吧!中國不適合你。」我起初以為他在批評諷剌我,但我後來翻來覆去地想,他説得很有理,主要是與我的樂觀開放性格和中學時代所受的教育有關。
在我的前一部人生回憶錄《浪》裡,我以最樂觀主義的心態去寫我在國內的前半生,可讀起來還是「凄淒慘慘戚戚」的。主要是我的性格太浪漫隨性、太鋒芒畢露、太無組織無紀律了。我在中學時代,受到上海西方文化的影響太深,活潑好動,急切地想要了解一切新鮮事物。再加上我這個人從小就喜愛西方音樂、熱愛文學,到了新中國進入社會主義,無產階級的純潔思想裡怎能容納我這個「小資」口味極重的人,我於是成為永遠「改造」不好的「臭老九」,永遠是被批判、被教育的對象,永遠是「老政治運動員」。
來到德國,凡是我在國內所受到批判的缺點,幾乎都變成了優點。生活中我愛動愛跳、愛説愛笑、愛吹拉彈唱,教學上我愛標新立異,愛出新花招、新主意,例如,學生學中文,我用他們學過的詞彙為他們編話劇《一個賣豆腐的孩子》;我教中國近代史時,教他們唱反映中國近代史各個階段的中國名曲,如《月兒彎彎照九州》、《黃河頌》、《松花江上》、《義勇軍進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長城謠》等等。我還給他們講解歌詞的內容。曾經有個日本留學生把我告到系主任劉茂才教授那裡,説我「反日」,還好,被劉教授駁了回去。
所以,諸位讀者,你們讀我這本書時,首先要有思想準備,就是我有的時候會自我欣賞。比如,在大學教書,我從不懂端架子,和大學生們一起唱歌跳舞,給他們帶來新的教學方法和新的生活氣息;和印尼華僑、香港來的年輕朋友們在一起,我總愛説笑,給他們帶來一些新的樂趣;和大學的德國同事們在一起,無論你研究東方哲學、西方歷史或俄羅斯文學,我有我自己的觀點,自成一套,和他們所學的大相徑庭,爭吵起來也會有火藥味,大家反而覺得很過瘾。
總之,我在德國沒有政敵,更無情敵。看誰不太順眼,就少接觸,甚至不接觸。眼不見,心不煩。在大學的同事之間,誰都不問你的私事和私生活,更沒有人會把你的言論「上綱上線」,背後告黑狀,把你搞得身敗名裂。但我並非只有快樂。來到西方,讓我最痛苦的是無法抑制的思鄉之情,十三年全無家人音信,讓我牽腸掛肚。其次,當一些不了解中國的西方媒體或個人把中國罵得一錢不值,大大刺傷了我作為中國人的自尊心,我就要駁斥。我的原則是:中國政府的政策可以批評,甚至讁責,但是決不允許你泛泛地把整個中國和全部中國人都罵進去,那我非和你爭到底不可。這就是我的「可愛」、對某些人「可恨」之處。我雖是一介草民,無權無勢,卻總懷憂國之念。即使我曾受過傷害,即使我曾一度失望,然而我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連。因為我的這種堅持,個別的西方媒體説我「親共」,還有在國外長住的個别中國同胞污蔑我是國內派出來的高級間諜,拿著中共的經費在德國「潛伏」。這完全是以小人之心來測君子之腹,卑
鄙無恥之極!
對於過往,我永遠持一個觀念,中國共產黨在毛澤東時代犯了極嚴重的錯誤,但是,共產黨並不屬於一個人的,它是一個集體的組織。不知有多少先進的共產黨人,為了把國家和同胞從民族危難和內外壓迫的深淵中解救出來,抛頭顱、灑熱血,前仆後繼,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們中國人有現在的優越生活,不能忘記這些掘井人。但是,我們中國這兩千年的皇權統治,影響著世世代代的統治者的思想,包括中國共產黨。為了中國的前進,我們需要對一九四九年革命勝利後,六十多年的治國經驗進行很好的整理和分析,前車之覆,後車之鑒。與此同時,也應該把中國和歐洲兩千多年來的文明好好地進行整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拿出一個新的理念來。一直重複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老調,中國是沒有前途的。
近些年,我觀察到一種不好的趨勢:有些「憤青」和中國個別媒體,開始大拍胸脯,認為中國過去太軟弱,現在應該強硬起來。我認為這全是無稽之談。這半個多世紀,中國一直都是挺著胸膛站在世界面前。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百廢待興的艱難時刻,中國人民驅走西方外國勢力,建設新的家園,從未軟過;在六十年代,周總理的對外政策做得有理有節,沒有跟蘇聯走還是有道理的;七十年代,美國總統尼克遜主動到中國來,和毛澤東握手,赢得了全世界的尊敬。
目前中國強大起來了。你不顯肌肉,人家就已懼你三分。這不是中國去顯攏的理由。以我之愚見,我們還是應該韜光養晦,以謙和待人。這是古訓。比如説這兩年與中國鬧得不可開交的日本,日本不是鐵板一塊,願意和中國做朋友的日本人遠遠多於那些右派極端分子。我有不少來自日本的朋友,據我的觀察,他們當中沒有一個願意和中國為敵,他們都接受日本的文化來自古代中國這一説法,對中國傳統文化深深仰慕。韓國也是如此。西方盟國把自己聯合在基督教這座巨輪上,為甚麼我們東亞三國,明明文化同宗,還要受著西方的挑撩,互相為敵呢?東方的文化是個協和的文化,它完全不同於西方的武力征服和對抗,為何我們不能聯合更多的同伴,將這寬容開放的文化傳播發揚,為世界的和平而努力呢?
唉!「狗改不了吃屎」!我又談起國事天下事來了!
是為序。
關愚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