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宗顯皇帝握金輪以御世,推慈聖皇太后之志,崇奉三寶,以隆顧養。上春秋鼎盛,前星未耀,慈聖以為憂,建祈儲道場於五臺山,妙峰登公與憨山大師實主其事。光宗貞皇帝遂應期而生。於是二公名聞九重,如優曇缽華,應現天際。妙峰不出王舍城,大作佛事。而大師有雷陽之行,其機緣所至,橫見側出,固非凡情之可得而測也。
大師之遷化於曹溪也,大宗伯宣化蕭公親見其異,為余道之。已而南海陳迪祥以行狀來謁余表塔。余曰:「有吾師宣化公在,他日請為第二碑。」又明年乙丑,其弟子居廬山者曰福善,奉全身歸五乳,而留爪髮於曹溪。走書來告曰:「大師東遊,得子而喜,曰:『剎竿不憂倒卻矣。』燈灺月落,晤言亹亹,所以付囑者甚至。塔前之銘,非子誰宜為?」余何敢復辭?謹按:
師諱德清,族蔡氏,全椒人也。父彥高,母洪氏,夢大士抱送而生。
七歲,叔父死,屍於床。問母:「從何處去?」即抱死生去來之疑。九歲,能誦《普門品》。
年十二,辭親入報恩寺,依西林和尚。內江趙文肅公摩其頂曰:「兒他日人天師也。」
十九,祝髮受具戒於無極某公,聽講《華嚴玄談》,至十玄門海印森羅常住處,悟法界圓融無盡之旨。慕清涼之為人,字曰澄印。從雲谷會公,縛禪於天界寺,發憤參究。疽發於背,禱護伽藍神,願誦《華嚴》十部,乞假三月,以畢禪期。禱已熟寐,晨起而病良已。三月之內,恍在夢中。出行市中,儼如禪坐,不見市有一人也。
雪浪恩公長於師一歲,相依如無著、天親。嘉靖丙寅,寺毀於火,誓相與畜德俟時,以期興復。師既巋然出世,而雪浪卒為大論師,修治故塔,稍酬誓願焉。師嘗聽講於天界,廁溷清除,了無人跡。意主東淨者非常人也。訪之。一黃面病僧,目光激射,遂與定參訪之約,質明則已行矣,即妙峰登公也。
師以江南習氣軟暖,宜入冬冰夏雪苦寒不可耐之地,以痛自摩厲,遂飄然北邁。天大雪,乞食廣陵市中,曰:「吾一缽足以輕萬鍾矣。」
抵京師,妙峰衣褐來訪,鬚髮鬖髿如河朔估客。師望其眸子識之,相視一笑。參遍融貞公。融無語,惟張目直視。又參笑巖,巖問:「何方來?」曰:「南方來。」巖曰:「記得來時路否?」曰:「一過便休。」巖曰:「子卻來處分明。」遊盤山,至千像峰石室,見不語僧,遂相與樵汲度夏,時萬曆元年癸酉也。
明年,偕妙峰結冬蒲阪,閱《物不遷論》。至梵志出家,頓了旋嵐偃嶽之旨,作偈曰:「死生晝夜,水流花謝。今日方知,鼻孔向下。」峰一見遽問:「師何所得?」師曰:「夜來見河中兩鐵牛相鬥入水去,至今絕消息。」峰曰:「且喜有住山本錢矣。」
遇牛山法光禪師,坐參請益。法光發音如天鼓,師深契之。送師遊五臺詩云:「雪中師子騎來看,洞裏潛龍放去休。」且曰:「知此意否?要公不可捉死蛇耳。」
師居北臺之龍門,老屋數椽,在萬山冰雪中,春夏之交,流澌衝擊,靜中如萬馬馳驟之聲。以問妙峰,峰舉古人三十年聞水聲,不轉意根,當證觀音圓通語。師然之。日尋緣溪橫彴。危坐其上。初則水聲宛然,久之忽然忘身,眾籟閴寂,水聲不復聒耳矣。一日粥罷經行,忽立定,光明如大圓鏡,山河大地,影現其中。既覺,身心湛然,了不可得,說偈以頌之。
遊雁門,兵使胡君請賦詩。甫搆思,詩句逼塞喉吻,從前記誦見聞,一瞬現前,渾身是口,不能盡吐。師曰:「此法光所謂禪病也。惟睡熟可以消之。」擁衲跏趺,一坐五晝夜。胡君撼之不動,鳴擊子數聲,乃出定。默坐卻觀,如出入息,住山行腳,皆夢中事,其樂無以喻也。
還山,刺血書《華嚴經》,點筆念佛,不廢應對。口誦手畫,歷然分明。鄰僧異之,率徒眾來相嬲,已皆贊歎而去。
嘗夢與妙峰夾侍清涼大師,開示初入法界,圓融觀境,隨所演說,其境即現。又夢登彌勒樓閣,聞說法曰:「分別是識,無分別是智。依識染,依智淨。染有生死,淨無諸佛。」自此識智之分,了然心目也。
師既建祈儲道場,遂遠遁東海之牢山。慈聖命龍華寺僧瑞庵行求得之,遣使再徵,不能致。賜內帑三千金,復固辭。使者不敢復命。師曰:「古有矯詔賑飢之事,山東歲凶,以此廣聖慈於飢民,不亦可乎?」使者持賑籍還報,慈聖感嘆,率闔宮布金造寺,賜額曰海印。師詣京謝恩,為報恩寺請藏。上命師齎送,因以便歸省父母。寺塔放光累日。迎經之日,光如浮橋北度,經在塔光中行也。師還,以報恩本末具奏,曰:「願日減膳羞百金,十年工可舉也。」慈聖許之。
歲乙未而黃冠之難作,師住山十三年,方便說法,東海彌離車地,咸向三寶。而黃冠以侵占道院,飛章誣奏,有旨逮赴詔獄。先是慈聖崇信佛乘,敕使四出。中人讒搆,動以煩費為言,上弗問也。而其語頗聞於外廷,所司遂以師為奇貨,欲因以株連慈聖左右,并按前後檀施帑金,以數十萬計,拷掠備至,師一無所言,已乃從容仰對曰:「公欲某誣服易耳,獄成,將置聖母何地乎?公所按數十萬,在縣官錙銖耳。主上純孝,度不以錙銖故傷聖母心。獄成之後,懼無以謝聖母。公窮竟此獄,將安歸乎?」主者舌吐不能收,乃具獄上,所列惟賑饑三千金,有內庫籍可考。慈聖及上皆大喜。坐私造寺院,遣戍雷州,非上意也。
達觀可公急師之難,將走都門,遇於江上,師曰:「君命也,其可違乎?」為師作《逐客說》而別。
師度庾嶺,入曹溪,抵五羊,赭衣見粵帥,就編伍於雷州。歲大疫,死者相枕籍,率眾掩埋,作廣薦法會,大雨平地三尺,癘氣立解。
參政周君,率學子來扣擊,舉通乎晝夜之道而知發問,師曰:「此聖人指示人,要悟不屬生死一著耳。」周君憮然擊節。
粵之孝秀馮昌歷輩,聞風來歸。師擬大慧冠巾說法,搆禪室於壁壘間。說《法華》至寶塔示現娑婆,華藏涌現目前,開悟者甚眾。
居粵五年,乃克住錫曹溪,歸侵田,斥僦舍。屠門酒肆,蔚為寶坊,緇白坌集,攝折互用,大鑒之道勃焉中興。
甲寅夏,師在湖東,慈聖賓天,詔至慟哭,拂剃返僧服。
又二年,念達觀法門死生之誼,赴葬於雙徑,為作荼毗佛事。箴吳、越禪人之病,作《擔板歌》弔蓮池宏公於雲棲,發揮其密行,以示學者。
自吳門返廬山,結庵五乳峰下,效遠公六時刻漏,專修淨業。居四年,復往曹溪。天啟三年癸亥,宣化公赴召來訪,劇談信宿。公謂:「師色力不難百歲,更坐二十餘夏,如彈指耳。」師笑曰:「老僧世緣將盡,幻身豈足把玩哉?」別五日,果示微疾。韶陽守張君來問。師力辭醫藥,坐語如平時。既別,沐浴焚香,集眾告別,危坐而逝,十月之十一日也。曹溪水忽涸,百鳥哀鳴,夜有光燭天。三日入龕,面顏發紅,鬚髮皆長,鼻端微汗,手足如綿。僧徒驚告,謂師復生。蕭公語余:「衰老赴闕,跋涉二萬里,何所為哉?天殆使為師作末後證明耳。」嗚呼!知言哉! 師長身魁碩,氣宇堂堂。所至及物利生,機用善巧,如日晅雨潤加被而人不知。山東再饑。師盡發其囷親泛舟至遼東,糴豆以賑。旁山之民,咸免捐瘠。稅使與粵帥有隙,嗾市民以白艚作難,群噪圍帥府。師緩頰諭稅使解圍,不動聲色,會城以寧。珠船千艘,罷採不歸,剽掠海上。而開礦之役,繹騷尤甚。採使謁曹溪,師以佛法攝受,徐為言開採利害,由是珠船罷採不入海,而礦額令有司歲解。制府戴公詒書謝曰:「吾乃今知佛祖慈悲之廣大也。」
師為余言:「居北臺,大雪高於屋數丈,昏夜可鑒毛髮,堅坐待盡,身心瑩然。遲明,塔院僧穴雪以入,相攜行雪洞中,里許乃出。當詔獄拷治時,忽入禪定,榜箠刺爇,若陷木石。逾年在雷陽,郡丞以礦事被逮,侍者惶遽傳告,毒楚卒發,幾無完膚。」此《楞伽筆記》所由作也。
師東遊至嘉興楞嚴寺,萬眾圍繞,有隸人如狂易狀,搏顙不已,曰:「我寺西仲秀才也,身死尚在中陰。聞肉身菩薩出世,附隸人身求解脫耳。」師為說三皈五戒,問解脫否?曰:「解脫竟。」懵然而覺。師之樹大法幢,為人天眼目,豈偶然哉!
師世壽七十八,僧臘五十九。前後得度弟子甚眾。從師於獄職納槖饘者福善也。終始相依於粵者,善與通炯、超逸、通岸也。貴介子弟,剜臂然燈,以求師道,現大士像於瘡痂中而坐脫以去者,即墨黃納善也。粵士歸依者,馮昌歷為上首。御史王安舜、孝廉劉起相、陳迪祥、歐文起、梁四相、龍璋,皆昌歷之徒也。
師所著有《楞伽筆記》、《華嚴綱要》、《楞嚴懸鏡》、《法華擊節》、《楞嚴法華通議》、《起信唯識解》若干卷,《觀老莊影響論》、《道德經解》、《大學中庸直指》、《春秋左氏心法》、《夢遊集》又若干卷。嗟乎!師於世間文字,豈必不逮古人?有不逮焉,亦糟粕耳。師於出世間義諦,豈必不合古人?有不合焉,亦皮毛耳。
惟師夙乘願輪,以大悲智入煩惱海,以無畏力處生死流,隨緣現身,應機接物,末後一著,全體呈露。後五百年,使人知有一大事因緣,是豈可以語言情見、擬議其短長者哉?是故讀師之書,不若聽師之言;聽師之言,又不若周旋瓶錫,夷考其生平,而有以知其願力之所存也。
謙益下劣鈍根,荷師記莂。援據年譜行狀,以書茲石。其詞寧繁而不殺者,欲以示末法之儀的,起眾生之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