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香（上+下）（套組） -FindBook 找書網

序章

蟲洞，是宇宙裡不可勝數的黑洞中的一部分，它吞噬了周遭所有一切，光線亦然。如果把宇宙比擬為紙張，那黑洞就是一張沒有盡頭的紙，它扭曲再扭曲，綿延不斷，永無止盡；至於蟲洞，就如同一根細小的管子，將紙張表面上的一個點，就近連結到另一個點，而這兩個距離相近的點，正巧落在扭曲的紙張上面，像是一座連接兩段不同時間的橋梁，它會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快速地打開，然後關上，這些是我個人的理解。
只不過我們人類還無法創造出蟲洞，即便它時常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自行產生，我們也無法去控制它所傳送的範圍或是地點，亦無法從量子泡沫當中製造出蟲洞。這些細小的泡沫是由時空與宇宙的波動所形成的，雖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告訴我們，那些量子泡沫會存在於每一個物質分子當中。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會在臨死前想著這件事情。我的車子剛剛衝向路邊的道路護欄，先是在空中迴旋一圈，然後往水面衝了過去，緊接著往下沉。我的頭部因為撞擊而感受到強烈的暈眩，大量的水從敞開的車窗湧入，我試圖從車子裡面掙脫出來，卻使不上半點力氣來抵抗水流的引力。不一會兒工夫，車子內部就已經被水給灌滿了，我的周遭頓時陷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我能聽到耳邊傳來淙琤聲，那聲音就像是當我們放鬆身體讓自己沉入沼澤之中，直至滅頂時所聽見的聲音。它聽起來就像是蟬鳴嘒嘒，叫人同時感受到平靜與寒毛直豎。正當車子往濱河（濱河：清邁的濱河（Ping River）與南河（Nan River）為泰國昭披耶河的兩大支流。）河底迅速下沉的當下，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在飄動。
就在意識變得模糊之際，我忽地嗅到了清爽的緬梔花香，隨著水流緩緩飄來，當時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聲音。

『……我對天地萬物起誓，我生生世世都只會愛著Jom君一個人。』
『Jom君……只屬於我的Jom君魂，我這樣算是在強迫Jom君嗎……？』

第一句話語氣堅定，隨之而來的第二句話，傳達了像是在懇求，又像是誘惑般的甜蜜，這種發自心靈深處的安心感與顫慄，莫名地使我的胸口感到溫暖。這時有一道微弱的光線從水面穿透而下，接著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鬱的漆黑。

第一章
Jom

「Jom先生，這些舊物品和大宅院上面的箱子，要移到哪邊放置比較好？」
正在紙上速寫的我，被操著泰北方言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我轉向Tan叔，他是清邁當地的木匠工頭，在我擔任建築工程師的這間公司裡，他作為外包商被發派到這裡工作。
「儲藏室已經放滿了嗎？Tan叔。」
「還沒滿，但不曉得箱子裡面的東西是貴重物品嗎？我擔心工人會不小心弄壞裡面的東西，萬一發生這種情況，我們找不到替代品來賠償夫人。」
「到底有什麼東西呀？我來看看。」我闔上速寫本，隨後從河邊的涼亭裡走出來，沿著草坪上才剛灑過水且鋪有紅磚的步道行走。
乾爽的風輕輕地拂面而來，帶著緬梔花的芬芳，吹向我的鼻頭，潔白的花朵墜落在草坪上，在青綠色的草地上形成了醒目的小白點。我彎下身拾起一朵花，聞一聞它的香氣，接著將它輕輕地掛在上衣的口袋裡。若是在以前，這種樹木會被種植在寺廟裡面，而不是一般人的家中，因為它原本的名字聽起來不太吉利，和泰語的「苦難」一詞相似。但自從改了名稱之後，它的身價立刻水漲船高，從原本一棵不到幾百塊錢的樹木，漲到四、五千塊的價格，後來就成了適合種植在前院、後院以及渡假村的樹木，遍及整個泰國。
但是這一棟房子卻是個特例，因為原屋主看似在很早以前就種植了這種樹木，不曉得是因為思想太過前衛，不在乎那些舊有的迷信，或者是受了情傷，傷心欲絕，以至於要在房子後院種滿緬梔樹來告誡自己。
與涼亭比鄰的河岸邊，種了一棵棵整齊排列的緬梔樹，穿過一片寬闊的草坪之後，眼前出現的是一棟古色古香的大宅院，推估應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這棟兩層樓的屋體像是混合了馬尼拉與殖民風格的建築，下方樓層是漆上水泥的磚砌拱廊，在一樓的走道上方形成一個圓頂；至於上方的樓層，為接近黑色的深色柚木所打造，屋頂的樣式是廡殿頂（廡殿頂：又稱為吳殿、五脊殿、四注頂、四坡頂或四阿頂，為東亞地區常見的屋頂形式之一。）與尖尖的山牆混合體，屋主的祖先當年想必是位高權重者，才能像這樣在河岸邊同時擁有這麼宏偉壯觀的大宅院與土地。
我穿過了拱廊，從一樓的樓梯口通往二樓寬闊的陽臺，這個陽臺在屋頂的遮蔽下，環繞著屋子，打通了兩端。木頭柱子以及陽臺上由木頭雕刻的圍籬，都隨著歲月留下痕跡也褪了色，不過木頭本身還很堅固。在大廳的地板上有兩個厚重的木製大箱子，箱子旁邊站了一名工人，他正等著聽候指示要怎麼處理它們。
「我來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如果是黃金，我們不知道能不能經得起誘惑？」我開玩笑地說道，一邊走上前去探個究竟。
我抽出了掛在腰際上的一大串鑰匙，屋主事先已經將所有的鑰匙都交付給我，以備不時之需，這其中就包含房屋的鑰匙、房間的鑰匙，另外就是用來開啟櫃子或者是抽屜的小鑰匙。我一把一把地隨機挑選鑰匙解鎖，後來還真的找著了。當我打開了箱子後，不由得感到一陣意外，因為裡面裝滿了層層疊疊的畫框，每一個畫框的外層都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布料，畫的主人看來是很珍重地將它們收藏起來。接著我又打開了另外一個箱子查看，發現裡面也一樣都是畫框，只不過這一箱裡卻多了一個色澤暗沉且材質厚重的木盒，其長度約略是面紙盒的大小，上頭的蓋子呈拱形，被鎖得死死的。我捧起這個木盒，想要將它打開來看看，可是卻找不到能將它開啟的鑰匙。
我把小木盒放回木箱裡，再度將這一串鑰匙扣回腰上，而後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畫框，欣賞起一幅又一幅的畫作。
「咦……？怎麼全部都是鉛筆繪製的圖像？」我吃驚地看著這些畫說道。
每一張都是舊畫，連紙張都褪成了黃色，而且畫框上的玻璃表面還卡了一些汙垢，使人更難看清楚上面畫的是什麼，只不過圖畫上的線條卻莫名地令人感到熟悉。這些畫的內容大多是這棟房子裡面的各個角落，有這棟大宅院與一旁的小房子，此外還混雜了幾張風景畫。有些畫筆觸細膩，有些又很粗糙，有些人物的畫像，看起來像是懶得去處理細節一樣，接著我便看到了一張挺有意思的圖畫。
那是一張早期的清邁車站素描，外型和現今所使用的建築物有著顯著的差異，也就是說，這張圖肯定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被畫出來了。先前盟國為了斷絕像日本這些國家的交通路線，在這個車站投下炸彈，使得車站遭到嚴重的損毀，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年，才又重新蓋了一座車站。
「哇嗚，我覺得這個價值不菲耶，Tan叔，這可以當作是歷史方面的證據了。你看看，有好多張圖都是在畫這一棟房子和旁邊的小屋子，而且應該是在某些地方進行整修之前的景象。Tan叔看見了嗎？這棟大宅院後面的陽臺還很完整呢。」
「是那個年代的設計師畫的作品嗎？」
「我也不知道，」我搖了搖頭，「不過很確定的是，對屋主來說，肯定是無價之寶，因為它們被這麼仔細地收在木箱裡面。我想，我們先把它們移到隔壁那棟小屋子安置好不好？那邊沒有人會去動這些東西，而且還有鑰匙可以牢牢地上鎖。」
「就這麼辦。」Tan叔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將這些畫框包起來，然後收回原來的地方。在這之後，我的視線無意間瞅到了一個靠在第二個箱子邊上的畫框，我將它拿起來查看，那上頭畫的是一座與河岸比鄰的涼亭，和現在這座涼亭不一樣，估計是在最一開始和這棟大宅院一起打造的，後來因為腐壞而被拆除，然後又重新蓋了一座涼亭。在看這一張圖的時候，我的內心異樣地感到一陣悸動，夾雜著喜悅與悲傷，隨後我不經意地露出笑容，就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想笑？
我在Tan叔轉身發現之前，收斂起自己的笑容，我乾咳幾聲，然後吩咐工人：「收到小屋子的臥室裡，等一下我會去幫忙開門鎖。」
我照著自己的規劃指揮工人安頓好這些物品之後，便和Tan叔一起走下樓梯。
「夫人什麼時候會來呢？Jom先生。」Tan叔問道。
「聽說是星期三，Tan叔。」我答道：「她應該會跟孩子一起來。」
我們所談論的這位夫人，就是這棟屋子的主人，也是聘僱我們公司重新翻修這棟大宅院的客戶，雇主甚至加碼要求把小屋子改裝成畫廊。在我看到這兩個箱子裡面的畫作之後，我猜那些作品等到屋子裝修完成，絕對會被拿出來展示。
其實這種程度的裝修，沒有必要請到曼谷的建築公司，因為清邁當地也有許多很棒的建築公司，以及不少建築承包公司，而且支出費用會比曼谷的公司要來得低廉。對於我的疑問，我們辦公室裡的建築師主管Thanet哥是這麼跟我解釋的──
『Jom，客戶想要找翻修空訕縣老房子的建築團隊來做這個計畫。』
『吼……哥，跑到清邁這麼遠？而且還不是什麼大規模的計畫，對方為什麼要挑我們公司啊？哥，還是需要像TURN-KEY那樣？』
TURN-KEY PROJECT是一種包辦設計並執行建造的聘僱方式，也就是說，公司這邊要負責設計以及建造的部分，此外還要派遣工作團隊去現場監工，直至一切完工為止。
『不是因為那個原因啦，其實那棟房子的所有權人是一位太太，她和我們董事長的爸爸是老朋友，而且她現在和家人都還在國外，所以才想要找認識的朋友來幫忙處理，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吧？』
嗯……這不過是有錢有勢的人才講得出口的理由。
『那他們為什麼特別指定要找翻修空訕縣老房子的建築團隊啊？哥。』
『或許是因為建築師長得帥吧？』Thanet哥雖然是在揶揄，不過我還是立刻露出自信的笑容，『對方在書裡面看到了你跟An的受訪報導，Jom你不是有一陣子在清邁工作過嗎？』
『也是──啦。』我刻意拉長聲音，我在大學時期的時候，曾經選擇在那邊實習兩個月的時間，『不過An哥肯去嗎？他老婆不是快要生產了？』
An哥是另一位和我一起做「空訕縣老房子翻修計畫」的建築師。
『他不去。』Thanet哥搖搖頭。
『啊，那這樣不就……』
『嗯，你得自己去囉。』
我張嘴想抗議來著。這都什麼鳥事啦？我雖然未婚，沒妻沒兒，但不表示我可以完全沒底線地接受任何事情吧？住在曼谷，舒適又便利，朋友群也多，難道未婚就表示人人都可以霸凌了嗎？
『月薪乘以2.5倍。』Thanet哥說道。
嚯……？
等等，先讓我緩緩……2.5倍的薪資，通常是公司派遣到鄰國工作的等級了耶。
『每天還有額外的津貼，另外再補助洗衣費，那邊沒有員工宿舍，也就是說，如果Jom去那邊租公寓，公司也必須負擔這一部分的開銷。』Thanet哥接二連三地對著我一口氣拋出了所有的福利。
『嗯……』我陷入了兩難的局面。
經過十秒鐘的深思熟慮後，我隨即開口回應道：『我剛好也想念清邁了，哥。』

所以我現在才會北上到清邁來，站在這一棟有著超過百年歷史的古老建築物前面，並且重新複習以前來這裡實習時所學過的北部方言，我能聽得懂北部方言，意思也能理解得很明確，但口語的部分不是很擅長。
「總之，下星期一的工作就麻煩了喔。」我再次向Tan叔強調：「我可能會晚一點到，預計下午的時候過來。」
Tan叔點了點頭，然後語氣堅定地答應道：「不用擔心，Jom先生明天就要走了對嗎？」
「對，」我答道。明天是星期六，早上我會先花兩到三個鐘頭的時間過來監工，接著就直接回曼谷，下午抵達後，我會停留在那兩個晚上，直到星期一再回來。
「如果沒什麼事了，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喔，Jom先生，所有工人都在車上等我了。」Tan叔朝著皮卡車的方向努嘴，當下有幾個工人爬上皮卡後車廂坐了下來，車上擠滿了人。
我看了一眼手錶，上頭顯示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這些工人們超準時，特別是下班時間，「去吧，Tan叔，明天再說吧。」
「Jom先生也不要太晚回去喔，最近清邁的霧有點濃，要是被樹根絆倒，一個人暈倒在這裡，會沒有人救你的喔。」
「哦，才一個晚上，屍體還不會腐爛啦。」我邊笑邊說。
Tan叔發動車子，然後駛離原地。我坐在小屋子前面的一樓樓梯上，再次打開了速寫本，只為繼續完成先前擱置的工作。雖然先前在辦公室已經先完成了設計藍圖，但是真正在施工的時候，還是會有許多需要新增的細節，包含需要修正一些沒有預料到的問題，或者是藍圖上面沒有明確記載的地方。就連在鋪地磚的時候，工人們也會跑來詢問，到底是要從中間開始鋪磚，或者是從左邊還是右邊的牆壁開始鋪？哪個方式看起來最好看？而美感這方面的問題，就必須要交由建築師來做決定。
我坐的這個地方，有一棵從屋頂延伸出來的欖仁樹，它形成了一道庇蔭，壟罩著樓梯，在陣陣徐風的吹拂下，帶走了一身的熱氣。比起那棟大宅院，我其實更喜歡這棟小屋子，它是一棟柚木打造的雙層木屋，屋子的大小比較適合一般的小家庭，它沒有那麼地龐大宏偉，卻和大宅院一樣被分隔出許多房間。
我坐在這個地方逗留了好一陣子，直到天色逐漸轉暗，我才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我站起來扭了扭身體，活絡一下痠痛的筋骨，接著便離開了這個地方，心裡一邊想著晚餐要在哪裡解決好呢？在黃昏的餘暉下，我踏過寬敞的草坪，突然之間不知怎麼的，背後感到一陣涼意，像是有人正在盯著我看一樣。
『……Jom君。』
我立刻回過身去查看，聲音是從小屋子的……二樓陽臺那邊傳來的，我隱隱約約地看見那裡有人影在移動，但我心裡很清楚那邊沒有別人，因為我才剛離開那個地方不到幾公尺的距離，如果有人走上樓梯，我一定會先察覺才對。
難道是鬼？
我手臂上的汗毛瞬間整排豎起，隨即回過身，然後邁開步伐迅速離開，完全不想去證實那到底是什麼。屋子後院的緬梔花香飄了過來，氣味比白天的時候還要更濃郁，但我現在可是在前院耶！它的香氣怎麼可能飄散得這麼遠啦！
我一上車就立即發動，緊接著踩下油門加速離開那棟屋子，絲毫沒有要回頭的意思。坦白說，我連後照鏡都不敢看，就算我再怎麼喜歡緬梔花，也不表示我能夠承受得住各種情況。
過了十五分鐘之後，我人已經坐在濱河河畔的餐廳裡面聽著音樂了，這間餐廳與Ket Karam廟（Ket Karam廟：建造於西元一四二八年，位於濱河河畔，內部設有民俗文物博物館，展示清邁古文物。）在同一側，靠近一座基督教教堂和那附近的幾間美術館。這間餐廳被裝潢得像是複合式酒吧，白天的時候賣食物，晚上的時候有音樂現場演出。不過像這種星期五的晚上，餐廳裡人聲鼎沸，許多人都事先預訂了好位置，打算從傍晚一直待到深夜。
樂團演奏的樂聲，從餐廳的某個角落傳來，使得剛才縈繞在我心上的恐懼感逐漸淡去。我點了一份法蘭克福香腸，配著冰冰涼涼的啤酒吃吃喝喝，其實原本打算要邀請裝潢工程師們一起來喝一杯，可是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那些人喝酒跟喝白開水一樣，一杯接著一杯下肚，不會輕易地停下來；但是今天，我就只想喝那麼一罐啤酒就夠了，不想要喝得爛醉，也不希望明天帶著混沌的腦袋啟程。
在音樂以及氣氛的帶動之下，過了半晌，我就忘光了在小屋子那會兒所發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