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紀燃進書房時,房間裡只有紀國正一個人,正低頭看報紙。
看來接下來要宣布的消息與他有關。
「來了。」紀國正眼也沒抬,「坐。」
紀燃散漫地笑了笑:「不坐了吧,您說完我就走。」
「讓你坐就坐著。」紀國正道,「最近網路上的事,沒影響到你吧。」
紀燃大剌剌坐到紀國正對面的沙發上去:「沒有。」
「嗯,男人不能被這點閒話就打倒。」紀國正拿起旁邊的文件,丟到他面前,「你看看。」
紀燃沒接:「是什麼?」
「你不是嫌手上的項目小麼?新項目,剛起頭,下週會有人把其他資料給你,這是最初的企劃案,好好做。」
紀燃皺眉,他都做好天天接手那些善後工作的準備了,怎麼突然就掉了個新專案下來?從這紙張的厚度來看,專案的規模似乎還不小。
他拿起來,翻開第一頁便明白了──《旺興新城開發案》。
他嗤笑一聲,沒往下看,兀自合上文件:「這塊地馬上要拍賣了,我什麼都沒準備,做不了。」
紀國正合上報紙,面帶嚴肅:「你以為這是在過家家,想接就接,不想接就推?你只是個打工的,是項目選擇你,不是你選擇項目!等到你自己當老闆的時候再來挑剔工作。」
「這塊地之前有人跟著,資料明天會送到你手上。你好好幹,知不知道?」
紀燃說話不愛兜圈子,逕自道:「您老該不會以為,秦滿是公司的員工,就得把自己的地都奉獻給公司吧?」
「什麼奉獻?我們給的價格絕對不低。」紀國正道。
「但我瞧著也不是很高啊。」紀燃往後翻了翻。
「賣地不能只看價格。其他公司買到這塊地,未必能把旺興這片地區帶起來。我們的目標是在那建立全滿城最大的商城,到時候旺興的客流量變多,他也能得不少好處。」
「他能得什麼好處?」紀燃往後一靠,「而且他要舉辦拍賣會,價高者得,你這價格怎麼跟別人爭?」
旺興附近那幾塊地都是秦滿的,要是那一塊被永世帶起來了,別說在旁邊開別的商業樓,就是以後繼續拍賣,也一定能賣到一個好價格。怎麼就不是好處了?
他這小兒子,心思確實沒有紀惟活絡。
紀國正也懶得跟他解釋,只道:「所以你的目標就是去說服他,讓他取消拍賣會,直接跟我們簽合約。」
紀燃想也不想:「辦不到。」
秦滿現在這麼缺錢,怎麼可能同意。再說,就算不缺錢,也沒傻子會跟錢過不去。
「事在人為。」紀國正道,「這個項目我早早就準備著了,已經有人去跟各大牌子聯繫。現在就差一塊好地。這事你如果能辦成,爸再送你兩輛車。」
說到最後,他語氣都放緩了許多,「當然,不能是賽車,那項目太危險了,以後也別做了,知道嗎?」
他想起紀老夫人說的,他這兒子,吃軟不吃硬。
「我不需要車。」紀燃頓了頓,「如果秦滿鬆口,你還能給他什麼好處?」
紀國正皺眉,他怎麼還幫外人謀起好處來了?
「企劃案裡,價格已經寫得很明白了。」
「這些明顯不夠吧,糊弄小孩子呢。」紀燃道,「這樣吧……那商城,你讓他參點兒股。」
「胡說八道!這是永世的項目,怎麼可能讓外人參股?!」紀國正耐心殆盡,「不可能。只有這些資金,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是一次機會,你自己琢磨琢磨,要不要好好把握。」
誰稀罕這破機會。
紀燃心裡這麼答,面上卻笑著:「行唄。那我跟他說說。」他實在不想再對這個話題糾纏下去。
他作勢要起身,「既然事情說完了,那我就先走了。」
「坐下,還有件事要跟你商量。」紀國正道。
紀燃動作一頓,又坐了回去:「還有什麼事?」
紀國正道:「這個項目結束後,你就出國吧。」
紀燃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我跟你奶奶商量了一下,打算把你送去國外繼續讀書。」紀國正道,「學校她老人家正在幫你看。等你這個項目做完了,就收拾收拾出去吧。」
紀燃沉默地看著他,眼底暗沉,半晌才問:「為什麼?」
「多讀點書沒壞處。」紀國正道,「網上那些流言蜚語雖然消失了,但以你現在的情況,最好還是出國去避一避,免得真讓人查出什麼。過幾年再回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他原打算這學期就把人送走,因為地的事情,才暫時把他留了下來。
見紀燃沒吭聲,他繼續道,「怎麼,不高興?當年要不是你爺爺非讓我留下來學公司管理,我就待在國外不回來了。」
「既然沒壞處……」紀燃嗤笑,「您老自己怎麼不去讀呢?」
紀國正一頓:「什麼?」
「人六七十歲的老爺爺都重歸課堂了,您要真喜歡讀書,您就自個回去唄。」紀燃站起身來,拿起文件往外走,「我對讀書不感興趣,誰愛出國誰去,反正我不去。」
說完,他無視掉身後人的叫喊,逕自出了門。
紀燃從樓上下來時,撞見了紀惟。
紀惟:「你……」
紀燃不耐煩地問:「做什麼?」
紀惟表情複雜,欲言又止了大半天,嘴巴一會兒張一會兒閉,大半天才擠出一句:「……沒事。」
◎
回去是紀燃開的車。
他扣上安全帶後,把手裡的文件丟到秦滿懷裡。
秦滿:「這是什麼?」
「新項目。」
秦滿翻了幾頁,瞬間了然。
「你別誤會……」紀燃頓了頓,「算了,本來就是那意思。我爸想要你手上那塊地,又不想出錢,你看看這企劃案行不行,行就辦,不行就算了。」
秦滿笑了:「你覺得行不行?」
紀燃:「我覺得不行。」
兩人跟說繞口令似的。
「我先考慮考慮吧。」秦滿把文件放到一邊,問:「他還跟你說了什麼嗎?」
紀燃目視前方:「什麼意思?」
「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紀燃自從樓上下來,臉上就寫著「生氣」兩個大字。
「沒什麼。」紀燃頓了頓,還是覺得不吐不快,「他們想讓我出國。」
其實出國讀書本身不是件壞事。
但這一次,明擺著是紀國正嫌他在網上丟了人,急切地想把他往外丟。
方才是他與紀國正二十多年來最長的一次對話。
對於之前他承受著的網路暴力,他這位名義上的父親安慰之語寥寥,對那個給他生過孩子的女人更是提都未提,一心只放在這塊地上。
最後甚至還想把他丟出國?
要是秦滿敢說「出國挺好」之類的話,他一定開車門把人扔出去。
秦滿渾然不知自己正站在地雷區的最中心。
他偏過頭,蹙眉問:「你去了,我怎麼辦?」
面前是紅燈,紀燃踩煞車的動作都重了一點。
他震驚地回頭:「什麼叫做……你怎麼辦?」
「我現在靠你活著呢。」秦滿想了想,「或者你把我也帶去?」
「……你手上的錢都夠把老房子買回來了,還有塊地馬上要賣,沒我怎麼就不能活了?」
秦滿:「房子的封條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拆,錢我已經匯給我爸媽了。那地的流程走下來,怎麼著也要幾個月。」
「全給你爸媽了?」紀燃無語,「你自己不留點傍身?」
「我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留錢做什麼。」秦滿朝他笑。
紀燃鬼使神差地問:「……你剛剛說,要跟我出國?」
「嗯。」秦滿坐直身子,「你是出國讀書還是工作?」
「……讀書。」
「那你應該會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吧。到時候我學做飯,就守在屋裡,等你放學回家。放假了能一塊去周邊的小島玩玩。」秦滿語氣輕鬆,「你如果喜歡熱鬧,外國人很熱衷於派對,偶爾可以辦一兩回……不過越線的派對不行。」
「秦滿。」紀燃沉默地聽了一會兒,打斷他,「……你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嗎?」
「我只要你肉體上對我忠誠,多餘的事別做,我也不需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秦滿笑:「那你如果有了需求怎麼辦?我總不能隔三差五坐飛機去滿足你。」
怎麼就談到這方面上了?
紀燃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擰眉道:「就算有,我自己也會解決。」
「怎麼解決?」秦滿突然轉頭看他。
「國外這麼多人,我總不可能憋死……」他停頓了下。
因為他感覺到了身邊人的眼神。
鋒利,陰沉,不悅。
紀燃心底一跳,把話說完,「而且我不會去的,我在國內還有事情要做。」
車裡靜了幾秒。
綠燈亮起。秦滿表情已經恢復如常,方才那些情緒一瞬而逝。
他問:「什麼事?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嗎。」
「沒有。」紀燃道,「你就不能幹些別的事嗎?你就不想東山再起了?總黏著我做什麼。我所有的錢都被你榨乾了,你再怎麼在我面前賣乖,都拿不到別的好處了。」
秦滿莞爾,他突然問:「如果我跟永世簽了這個合約,你能拿什麼好處?」
「沒什麼好處。」
就兩輛車,他還看不上。
在拿到這個項目時,他曾有過一個念頭──他如果拿下這塊地,那他可以趁機向紀國正索取更高的職位,那樣他的員工ID就能查閱到更多資料,查起一些往事時也會方便一些。
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摁滅了。
這塊地對永世來說不過是一個項目,卻是秦滿的全部。就秦滿的本事,如果把這塊地的使用權變了現,那能發揮的空間有很多,甚至可能改變他的命運。
紀燃:「算了,你就當我沒提過,這地你還是拿去拍賣吧。拿到錢就去做點生意。你那幾個狗屁同學不是看不起你嗎?到時候把錢捆在一塊,往他腦袋上砸。使勁兒砸,讓他狗眼看人低。」
秦滿手肘抵在車窗邊緣,莞爾:「你好像很討厭他?」
「是因為我嗎?」
「我只是看不慣這種人。」紀燃點開車裡的電臺,「……你少自作多情。」
紀燃沒有再問項目的事,剛到工作日,他就把文件交給許麟,讓他退回給紀惟。
秦滿挑眉:「真的不等我考慮考慮?」
「沒什麼好考慮的。」紀燃道,「傻子才會簽字,你是傻子嗎?」
待許麟出去後,秦滿才問:「伯父會不會為難你?」
紀燃並不在意:「不會。」
二十多年來,紀國正和他只有金錢上的連繫,對方從沒關心過他,同樣也沒斥責過他,就像兩個陌生人,平時在路上見著了或許都不會打招呼。
他正要處理員工們交上來的週報,程鵬的電話就進來了。
「現在方便說話嗎?」程鵬的聲音聽起來情緒有些低。
「方便。」紀燃放下筆,「你怎麼了?」
「沒事。」程鵬沒多說,只道:「你們公司的員工ID暫時還沒得手,不過我有新的發現。」
紀燃心上一跳,表情也不自覺凝重起來:「說。」
「那個肇事者,今年在重雨市買了一套房。」
紀燃倏然起身,拿著手機往外走。
一路到了外面的陽臺,才道:「他怎麼會有錢在重雨買房?房子名字是他的?」
「當然不是,是他女兒名下的房子。重雨最近的房價高漲,我粗略算了一下,她應該是沒有那個能力買房的。當然,不排除這一項的可能性,我只能說機率很小。」
紀燃背脊發麻,點菸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件事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點進展,他怎麼可能不激動?
他按捺著語氣:「你繼續幫我查,查這筆錢是怎麼來的,還有他女兒,全部查乾淨。」
「我知道。不過這事也可能是我們太敏感了,你好好工作,有什麼情況我會告訴你。」
紀燃:「……好。」
「那我先掛了,我過幾天還有場拍賣會要參加。」程鵬道,「對了,永世要參與旺興那塊地嗎?你爸應該給你說過這事兒了吧。」
紀燃道:「嗯,不過我把專案推了,他們參不參與我不清楚。怎麼,你也想要那塊地?」
「不,我看上的是另一塊,旺興那地太大了,對我來說沒用。」說完,程鵬咳了幾聲,「那我先掛了。」
紀燃沒忍住又問了一句:「你真的沒事?」
「我能有什麼事。」
「嗯,那就辛苦你了,改天請你吃飯。」紀燃道,「謝謝。」
「兄弟不說這個。」
紀燃回到辦公室,秦滿從文件中抬頭,問:「又抽菸了?」
方才的激動感還沒恢復下來,紀燃心情頗好:「幹嘛,又想騙我菸?」
「沒有。」秦滿轉動椅子,面向紀燃那頭,翹著腿沉思了會,「你最近是不是抽太多了。」
紀燃:「你天天蹭我菸,還好意思說這話?」
秦滿笑:「可我節制。」
紀燃心道你節制個屁,那晚在陽臺上非湊上來說要嘗嘗味的是誰?
門被推開,曲冉拿著一個密封袋子進來:「秦助,這有一份您的快遞。」
秦滿接過來,臉色有些意外:「我的?」
他想不出誰會把他的快遞寄到永世來。他斂眼,發現上面的寄件人居然是「滿城中學」。
拆開一看,是母校送來的校慶邀請函。
紀燃也看見了,他托腮道:「優等生就是了不起,畢業這麼多年了,學校還惦記著給你發這個。」
「我也是第一次收到,可能因為今年的年份是整數,所以校慶規模大一些吧。」
秦滿打開看了眼,卡片的設計比較隨便,潦草地印了個校門口的照片,他掃了遍卡片上的內容,「你去嗎?」
「我?」紀燃嗤笑,「你覺得他們會邀請我?」
「怎麼不會,你以前可每週都在國旗下演講。」秦滿一笑。
紀燃上學那會太皮,幾乎每星期都被拎到升旗臺前教育批評念檢討。
最初他還會乖乖上去,後來就乾脆週週逃升旗,老師知道他家裡有點背景,也不愛管他。
紀燃:「……你皮癢癢呢?」
「想不想回去看看?」秦滿舉著卡片,「卡片上說,可以帶一位家屬。」
紀燃一愣,半天才道:「誰是你家屬啊?我才不去,那破地方有什麼好看的。」
秦滿頷首,把卡片塞回原先的包裝紙裡。
紀燃視線忍不住往那瞥:「校慶是什麼時候?如果是工作日,記得向我請假。」
秦滿:「不知道,沒仔細看。」
紀燃愣了愣:「你不去?」
秦滿:「你都不去,我去做什麼。」
而且那卡片上還邀請他上臺做演講,回答學生們現場提出的聯考問題。
演講稿他早寫膩了,也不樂意背了。
紀燃:「……我又不是你同學,你回不回去跟我有什麼關係?」
秦滿笑了笑,沒回答,隨手把東西丟到了一邊。
◎
工作結束後,回家路上,紀燃接到了岳文文的電話。
「小燃燃,你今天看微博了嗎?」
紀燃現在光聽見「微博」這兩個字都心煩。
好在不是他開車,他往後一靠,語氣不悅:「沒,又怎麼了?老子又被熱搜上了?」
「沒有啦,不是你。」岳文文笑了一聲,「是顧哲。」
紀燃眉梢輕挑:「那孫子怎麼了?」
「他那點破事被頂到了熱搜上。」岳文文輕咳一聲,字正腔圓地念:「曝富二代顧某曾下藥迷姦過多名女子,並打傷其中一女子的男友,性質惡劣,警方已經介入調查。」
「雖然新聞上沒有寫清名字,但這群網友跟上回一樣,把顧哲的訊息全頂在了熱評上。」
又是下藥?
也是,顧哲這傻逼也就會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了。
紀燃:「有什麼好高興的,這事八成沒幾天就會被他那道上的爹壓下去。」
顧哲可是他爸的獨生子,想想也知道對方不會對他放任不管。
「哪兒就那麼容易啊,顧哲幹的可都是實事,被好幾個女生帶著證據舉報的。現在連警察官博都發通報了,藍底白字,顧哲都被拘留了!」岳文文道,「他爸再牛逼,也不可能跑去警察局裡搶人吧。」
紀燃狐疑:「真的?」
「這還能有假?行了先掛了,我要趕在熱搜消失之前用小號多罵他兩句,我還特地用大號轉發帶了波節奏呢。粉絲們也特別給力,在下面輪了好幾千條評論,全是在罵顧哲的,看得我心底特爽。」
紀燃心上一動:「你等等。」
「如果我想讓這熱搜在上面待得再久一點……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有是有,不過估計得花不少錢吧,畢竟顧哲那邊也會想辦法把這個撤掉……」岳文文一愣,「小燃燃,你該不會想?」
如果非要說紀燃有什麼人生信條,那便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那人必死。
「你去幫我談,價格無所謂,別讓這熱搜掉了。錢不是問題。」
想起那天在酒吧被下藥的事,紀燃嗤笑,「我就是傾家蕩產,都要讓他顧哲在上面風風光光待一天。」
秦滿握著方向盤,嘴角噙著一抹笑。
好記仇一男的。
他原本想說不用,因為就算紀燃不出手,顧哲也暫時不會從上面掉下來。
但他轉念又想:算了,總得給小學弟一個洩憤的機會,省得憋著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