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勒卡雷、半希區考克式,」作者近年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悚小說
——《紐約時報》書評家角谷美智子
教書事業一帆風順、外型帥氣,還是個運動好手的佩利格林•邁克皮斯,在他30歲生日那年開始思索,他是否想要一輩子都當個教書匠?在決定一腳踢開學術圈、決定奔向自由生活之前,他的女友葛兒•柏金斯也必須下定決心,是否該放棄即將展開的律師事業,追隨佩利去天涯海角?
作出決定之前,佩利邀請葛兒,利用他繼承來的一小筆遺產,在豔陽天飛往安地瓜來場網球假期。
本該操心兩人未來的度假旅遊,另一種「未來」卻不請自來:矮矮胖胖、輕微跛了一隻腳,與佩利截然相反俄羅斯富豪狄馬、度假島嶼的半個主人,同樣也是網球愛好者兼好手,在目睹佩利的高竿球技後盛情邀他打上一場;無法拒絕也難以抗拒與高手過招的佩利,進入狄馬的私人球場後,同時陷入狄馬與他的家人的包圍——死氣沉沉的大老婆、美豔神祕的大女兒、一對神情憂傷的小姊妹與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外加兩名保鑣組成的觀戰隊伍。
輸得心服口服的狄馬進一步邀請兩人到島上的別墅作客,但狄馬把佩利帶開、讓大老婆把葛兒帶開,開始隱密地向這位英國教師求援:狄馬是俄羅斯最大黑道企業的白手套,專門負責在全球各地洗錢,如今他的地位及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他想要帶全家人投奔英國、想要佩利為他居中牽線……
渴望「新人生」的佩利一下成了半個間諜,連葛兒也一起拖下水。
「儘管不是喬治‧史邁利,作者卻在《我輩叛徒》中創造了近年作品中少見的迷人、立體的角色;讀者之福是,勒卡雷先生把教條的、反帝、反西方的意識形態擱到一旁,反而把重點放在有血有肉的狄馬與佩利,以及兩名負責此專案的英國情報局官員赫克特與路克身上」《紐約時報》書評家角谷美智子如此評論道,「而路克就像是勒卡雷的另一位『完美的間諜』——一個不完全確定自己身分、卻急於歸屬到一個比他自己更大的東西裡頭,一個在家庭中不夠自在、唯有工作時才是他自己的男人……《我輩叛徒》中真正天才和令人心驚肉跳的,就是赫克特與路克如何周旋在狄馬與英國情報部門的交易之間……其成果便是作者近年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悚小說。」
作者簡介:
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
生於一九三一,離開伯恩及牛津大學後,於冷戰期間於伊頓公學教書、服務於英國外交部,並在英國情報局任職的五年間寫下《死亡預約》、《上流謀殺》及他的第一本全球暢銷小說《冷戰諜魂》——被譽為二十世紀最了不起的小說之一。這三部小說塑造了喬治‧史邁利一角,他也出現在《鏡子戰爭》一書,也是「卡拉」三部曲:《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榮譽學生》與《史邁利人馬》的主角。過去五十五年他靠寫作維生,將自己的人生劃分為倫敦市與康瓦爾郡兩個時期。
約翰.勒卡雷最近出版的小說包括二○○八年《頭號要犯》(A Most Wanted Man)、二○一○年《我輩叛徒》(Our Kind of Traitor)以及二○一三年的《脆弱的真相》。
勒卡雷一生得獎無數,包括一九六五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的愛倫坡大獎、一九六四年獲得英國毛姆獎、James Tait Black紀念獎等,一九八八年更獲頒CWA終身成就獎(另分別在一九六三與七七年獲頒金匕首獎),以及義大利Malaparte Prize等等。至今已出版的二十三部作品,不僅受到全球各大媒體的矚目與讀者的歡迎,更因充滿戲劇元素與張力,已有十九部被改編為電影與電視劇。
譯者簡介:
李靜宜
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系畢業,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研究所博士,美國史丹福大學訪問學者。曾任職出版社與外交部。譯有《理查費曼》、《諾貝爾女科學家》、《牛頓打棒球》(牛頓)、《現代方舟二十五年》(大樹),《古烏伏手卷》、《法律悲劇》、《古典音樂一○一》、《直覺》、《奇想之年》(遠流)、《追風箏的孩子》、《史邁利的人馬》、《遠山的回音》(木馬)等。
章節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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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比海的清晨七點鐘,在安地瓜島上,這個人稱佩利、不久前還在牛津一所聲譽卓著的學院教授英國文學的業餘運動好手佩利格林•邁克皮斯,已經打了三盤網球。他的對手是個身手矯健、腰背直挺,棕眼禿頭,年約五十四、五歲,散發高貴氣息的俄國人,名喚狄馬。這兩人到底為什麼會湊在一起打球,很快就成了英國情報幹員詳查細究的問題,因為就他們的專業判斷,這絕非出於巧合。然而,事態發展至此,實在也不能怪到佩利頭上。
三個月前,三十歲生日那天的破曉時分,他的人生開始有了巨大的轉變,儘管這早已不知不覺地在他心底蘊釀了一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早晨八點鐘,他捧著頭坐在位於牛津的簡樸房間裡。剛跑完的七哩路,完全無法紓解他那天崩地裂的感覺。他捫心自省,知道他前三分之一的人生,一事無成,只讓他有藉口遁居在這座城市裡,不去和夢幻尖塔以外的世界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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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在任何外人眼中,他的人生是學術界極其成功的故事: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一路接受公立學校教育,從倫敦大學取得輝煌的學術成就之後,一所歷史悠久、財力雄厚、以成就為導向的學院給予他三年的教職聘約。他的名字「佩利格林」雖然傳統上是英格蘭上流社會人士的專利,其實卻是源自於十九世紀煽動暴亂的聖公會教士:霍德斯菲德的亞瑟•佩利葛林。
學期中,不上課的時候,他是個非常出色的越野跑者和運動好手。晚間的空閒時間,他在當地的青少年俱樂部幫忙。假期裡,他征服險峻的山峰與難度最高的登山行程。然而,學院提供給他終生教職——或在他此刻陰鬱的想法裡,應該說是終生監禁吧——卻令他躊躇不前。
同樣的問題:為什麼?
上個學期,他以「死氣沉沉的大不列顛」為題,講授了一系列喬治•歐威爾的課程。他的高談闊論讓自己心頭一驚。一九三○年代盤桓在歐威爾心頭的喧嚷議論,什麼動搖國本的無能啦、沉溺於對外征戰、自以為擁有合法權利等等,時至二○○九年的今天依舊安然存在——歐威爾會相信嗎?
滿臉茫然的學生瞪著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於是他只好自問自答:不,歐威爾絕對不會相信。要是他真的相信,勢必會跑上街頭、找扇厚玻璃來砸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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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無情地拿來和葛兒討論的話題。葛兒是他交往甚久的女朋友。生日晚餐之後,他倆一起躺在葛兒床上。這幢位於櫻草丘的公寓是葛兒父親唯一留下的遺產,葛兒擁有部分的產權。
「我討厭教授,更不想當教授。我不喜歡學術圈,如果這輩子不需要再穿上該死的學術袍,那我就覺得自己自由了。」他對著舒舒服服窩在他肩膀的那一頭金髮大聲嚷道。
除了同情的哼一聲,他沒得到任何回答:
「那些窮極無聊的大學生滿腦子除了拿學位、找人上床、賺大錢之外,根本胸無大志,要我在他們的腦袋裡灌進拜倫、濟慈和華茲華斯?受夠了。我不幹了,去死吧。」
接著繼續加碼:
「唯一真正能讓我繼續留在這個國家的,就是來場該死的革命。」
葛兒這位事業正在崛起、活力充沛的年輕律師,有上天賦予的美麗外貌與辯給口才——有時辯給到她自己和佩利都有些受不了。葛兒告訴他, 若是缺了他,革命就成不了事啦。
他倆實質上都已是孤兒。佩利已故的雙親是品德高尚、清心寡欲的基督教社會主義者,而葛兒的家庭則恰恰相反。她父親是個性情溫和卻沒啥用的演員,對任性的妻子一往情深,酗酒成癮,每天抽六十根菸,導致英年早逝。她母親也是演員,個性不像她父親那麼好,在葛兒十三歲的時候從家裡消失無蹤,據說和一名副攝影師在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過著洗淨鉛華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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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腳踢開學術圈的這個人生重大決定——和佩利每一個改變人生的重大決定一樣,都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佩利最初的想法是要回歸草根。朵拉和亞佛列的這個獨生子會讓自己回頭擁抱他們當初堅信不渝的信念。他要以父母親被迫放棄之處作為起點,讓自己的教學生涯重頭來過。
他不要再當個野心勃勃的知識分子,而要老老實實地去上教師培訓課程,以雙親為典範,到最偏僻貧窮的地區去當個合格的中學教師。
他會教規定的科目,以及他們願意扔給他的任何運動,教育那些把他當成實現人生成就的救生索、而非只是一張進入中產階級富裕生活門票的學生。
但是對於這個未來的生活,葛兒或許不像佩利原本預期的那麼驚惶。佩利雖然一心一意想嘗盡人生艱辛,身上卻也還留有許多與此迥異的面向,葛兒瞭然於心:
沒錯,在他們當初相識的倫敦大學,佩利是那個自找罪受的學生,想效法阿拉伯的勞倫斯,每到長假就帶自行車到法國,騎到筋疲力竭翻倒在地才罷休。
沒錯,佩利是那個攀登阿爾卑斯山探險的人,是那個不參加比賽、不玩遊戲,從七人一隊的橄欖球到聖誕節與姪兒女玩拆禮物,一點都不覺得有必要去爭強好勝的人。
但是,佩利私底下卻也是個愛奢華享受的人,在匆匆返回他的陋室之前,會突如其來地讓自己好好享受一番。五月初的早晨,趕在太陽還沒高照得太熱之前,站在安地瓜最頂級度假村的最頂極網球場上的,就是這個佩利。球網一邊是那個俄國人狄馬,另一邊是佩利,而葛兒穿著泳裝、頭戴寬邊軟帽,一件遮不了多少部位的真絲罩衫罩在身上,坐在一群看似極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觀眾之間。這群目光呆滯的人有幾個穿得一身黑,彷彿集體立誓不笑也不開口似的,對被迫來看的這場球賽,沒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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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葛兒看來,能在佩利作出那個改變人生的重大決定之前計畫好這趟加勒比海行,真是運氣太好了。度假計畫的蘊釀必須回溯到那個最黑暗的十一月,繼兩年前母親辭世之後,他父親也因為同一種癌症而病逝,留給他一小筆財富。佩利不想留下這筆繼承來的錢,三心二意,為了是不是該把所有的錢拿去濟助窮人而猶豫不決。但在葛兒的一番糾纏奮戰之後,他們終於達成協議,有了這豔陽下一生僅此一回的網球假期。
結果呢,這假期籌劃得還真是時候,因為就在出發之時,他們有了更重大的決定必須去面對:
佩利的人生該怎麼走下去,他們兩人是不是應該攜手同行呢?
葛兒是不是應該放棄律師生涯、閉起眼睛陪他一起踏向蔚藍的彼方,或者她該繼續留在倫敦,追求她如流星般光芒乍現的事業?
或許事到如今她得承認,她的事業和大多數年輕律師一樣,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所以她該去做佩利老是催她做的事,讓自己懷孕?
而如果說葛兒不知是出於玩心或自我防衛,有把問題化大為小的習慣,那麼毫無疑問的,此時此刻,他們兩人各自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重大的問題必須深入思索,於是,安地瓜的假期似乎提供了理想的場景,可以讓他們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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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誤點,他們直到過了午夜才在旅館登記入宿。在度假村裡無所不在的總管安伯洛斯帶兩人到小木屋。他們很晚才起床,等到在小屋陽臺吃過早餐之後,太陽已經熾烈得沒辦法打網球了。他們在四分之三都空無一人的海灘游泳,在游泳池畔吃了兩人獨享的午餐,下午做了一場懶洋洋的愛,傍晚六點,他們出現在運動用品部,休息夠了,心情愉快,渴望來場球賽。
從遠處看來,這座度假村只是一小簇白色的小屋,散落在寬約一哩、呈馬蹄形,細若滑石粉的白沙上。兩端盡頭各有一塊長滿灌木的突出礁岩。礁岩之間是一片珊瑚礁,漂著綁成一串的螢光色浮筒,擋開轟隆作響的動力遊艇。從山坡開鑿出、隱而不見的階梯狀臺地,就是度假村符合國際賽事標準的網球場。薄石片砌成的臺階蜿蜒穿過繁花盛開的灌木叢,來到運動用品部的門口。一穿過大門,你就踏進了網球天堂,這也是佩利與葛兒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的原因。
這裡有五個球場,以及一座中央球場。比賽用球存放在綠色的冰箱裡。擺在玻璃框裡的大賽銀盃刻有例年奪冠者的名字,而馬克,這名噸位過重的澳洲店長好手也赫然在列。
「容我請教一下,兩位想打哪一級?」他以濃厚的上流社會腔調問道,眼睛盯著佩利身經百戰、傷痕累累的球拍,厚厚的白襪,破舊但耐穿的網球鞋,以及葛兒的領口,不置一詞。
就剛過完第一段青春歲月、但仍然處於人生最美好階段的佩利和葛兒來說,他們實在是外表非常匹配迷人的一對。上天賦予葛兒修長美麗的四肢,纖小但高挺的胸部,柔軟的身軀,英格蘭肌膚,柔細的金髮,和足以照亮人生最晦暗角落的微笑。佩利的英格蘭風格則是另外一種類型,瘦長的身材乍看之下好像有點脫臼,脖子很長,喉結很明顯。他步伐笨拙,一副動不動就要絆倒的模樣,一對耳朵朝外凸出。唸公立學校的時候,有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長頸鹿」,那些不知死活的傢伙後來都為此付出代價,學到教訓。但是長大成人之後,他卻擁有了——是不自覺的,但也因此更讓人印象深刻——時隱時現,但毋庸置疑的優雅氣質。頂著一頭濃密的褐色鬈髮,額頭點點雀斑,眼鏡後面的那雙大眼睛散發出困惑的純真氣息。
一方面是不相信他會拿出來說嘴,一方面是習慣地出面捍衛,葛兒替他回答這位專業店長的問題。
「佩利參加過好幾次女王盃的資格賽,有一次還晉級到會內賽,對不對啊你?你打進了名人賽。而且那次比賽之前,他還因為滑雪摔斷腿,休息了六個月沒打球呢。」她很得意地補上一句。
「那麼您呢,夫人,請容我一問?」馬克這名諂媚的店長問,「夫人」這詞矯揉造作得讓葛兒有點不喜歡。
「我是專門拖累他的蹩腳貨。」她很瀟灑地回答,但佩利卻說:「真是胡說八道!」澳洲佬舔著牙,不可置信地搖搖他沉重的頭,用拇指一頁頁翻著他那本髒兮兮的記事簿。
「嗯,我們這裡或許剛好有一對可以和你們一起打。對我們的其他客人來說,他們有點太超水準了,我可以告訴你們。老實說,我也沒有太多人可以選擇。也許你們四個可以試試。」
結果他們的對手是從孟買來度蜜月的一對印度夫妻。主球場有人占用了,但是一號球場是空的。不一會兒就有幾個經過的人,以及在其他球場打球的人圍攏過來看他們熱身:底線發出的流暢抽球輕鬆回擊,穿越球沒人去追,沒接中的扣殺球越網而來。佩利和葛兒贏了丟銅板,佩利讓葛兒先發,她雙發失誤,丟了這局。那位印度新嫁娘和她一樣。球賽依舊波瀾不興。
等佩利開始發球之後,他的球技水準就非常明顯了。他發的第一球又高又強勁,越過網之後,根本沒人有辦法應付。他連發了四球。觀眾愈來愈多,球場上的選手年輕又養眼,球僮也重新找回了活力。第一盤行將結束之際,店長馬克不經意地過來觀戰,結果留在場邊看了三局,然後才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回到店裡。
在漫長的第二盤結束後,雙方各贏一盤。第三盤,也是最後一盤,比數來到四比三,佩利和葛兒領先。但是就算葛兒想讓步,佩利此時也已經卯足全力,一直到比賽結束,印度夫婦都沒能再贏任何一局。
觀眾散去。四人留在場上相互讚美、禮尚往來一番,今晚或許在酒吧裡來一杯?當然。那對印度夫婦告辭,留下佩利和葛兒收拾他們的備用球拍和套頭衫。
在他們收拾的時候,澳洲店長回到球場上,帶了一位肌肉結實、脊背挺直,頭頂全禿的男子一道過來。這人手上戴著鑲鑽的勞力士金錶,一條灰色運動褲,用抽繩在肚子上打了個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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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利為何一眼就看見那人肚子上的蝴蝶結,接著才看見其餘的部分,其實不難解釋。因為他當時正要把腳上那雙老舊但舒服的網球鞋換成繩編鞋底的沙灘鞋,聽到有人喊他名字的時候,他還彎著腰。因此他就像一般瘦高個兒那樣,緩緩抬起他長長的頭,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雙真皮涼鞋,套在小巧到簡直像女生的腳上,很霸氣地岔得開開的。接著,他看見一雙裹在灰色運動褲裡的結實小腿,再往上,就是那個綁住褲子不掉下來的抽繩蝴蝶結,像常見的那樣打了兩次,看起來相當的醒目。
在蝴蝶結上方,是一件最高檔的深紅色棉衫前襟,包覆著肥厚的軀幹,很難分出哪裡是上腹,哪裡是胸膛。再往上是東方式的立領,如果扣起來,就很像削短版的教士袍領,只是這肌肉發達的脖子肯定裝不進扣起來的領子裡。
領子之上,是這名五十幾歲男子一絲皺紋都沒有的臉,懇求似的歪向一邊,眉毛揚起,宛若邀請,而那雙靈動的褐色眼睛,對他露出海豚也似的微笑。沒有皺紋並不表示經驗欠缺,恰恰相反。在佩利看來,這是努力探索人生的戶外探險家的臉:後來他告訴葛兒,那是張男子漢的臉。他向來鼓勵自己見賢思齊,只是儘管付出了相當努力,他卻覺得自己還沒能成功。
「佩利,請容我介紹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贊助人,俄國來的狄馬先生。」馬克那甜得像蜜的語氣裡多了一絲客套。「狄馬覺得你剛才打了一場好球,對不對啊,先生?身為頂尖的網球行家,他非常讚賞你的表現,我想我這樣說沒錯吧,狄馬?」
「想來一場嗎?」狄馬問,那雙帶著歉意的褐色眼睛仍盯著佩利。佩利這時已經直起身子,尷尬地聳立在他們面前。
「嗨,」佩利有點喘不過氣來,伸出一隻汗淋淋的手。狄馬的手屬於工匠,胖胖的,拇指的第二個指關節有刺青,不知是小小的星星還是星號圖案。「這位是葛兒•柏金斯,我的共犯。」他補上一句,覺得有必要稍微放緩步調。
但狄馬還來不及回答,馬克就哼了一聲,諂媚地抗議。「共犯,佩利?」他反駁說,「你敢相信這個男人啊,葛兒!你們在場上的表現漂亮極了,一路贏到底。這一對的反手拍簡直如有神助,對不對,狄馬?你剛才自己這麼說的。我們在店裡看你們打。閉路電視。」
「馬克說你打女王盃。」狄馬說,還是衝著佩利露出海豚似的微笑,濃重低沉的喉音隱約帶著美國腔。
「這個嘛,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佩利謙虛地說,還在想辦法爭取一點時間。
「狄馬最近才剛拿到三煙囱莊園,對不對,狄馬?」馬克說,好像這個新聞能讓比賽增加一點吸引力似的。「島上這一側最好的區位,對吧,狄馬?你對那塊地有很棒的計畫,我們聽說。你們兩個是住『庫克船長』吧,我相信,是度假村裡最好的小木屋之一,就我看來。」
他們的確是。
「嗯,太好了。你們是鄰居對吧,狄馬?三煙囪莊園就在半島的頂端,剛好和你們隔著海灣相望。島上的大地產就只剩這一塊沒開發了,可是狄馬就要讓那個地方大大改觀,對吧,先生?聽說會給居民優先認購權,我覺得這真是個很不賴的想法。同時,你們也很喜歡在荒涼野地露營,我聽說。招待一些志同道合的親朋好友。我真的很欣賞。大家都很欣賞。以您這樣財力的人來說,這樣做真的很有膽識。」
「想來一場嗎?」
「雙打?」佩利問,避開狄馬專注的凝視,猶疑地瞥著葛兒。
但是已攻占橋頭堡的馬克,徹底發揮他的優勢:
「謝謝,佩利,但狄馬不玩雙打。」他很機靈地插嘴,「我們這位朋友只玩單打,對吧,先生?你是個單打獨鬥的人。你喜歡為自己的錯誤負責,有一回你告訴我。對我來說,這些話恍如昨日,我一直銘記在心。」
看得出來佩利雖然很累,但也很心動,葛兒伸出援手:
「別擔心我,佩利。如果你們想玩單打,就去吧,我沒問題的。」
「佩利,我不信你不願接受這位紳士的挑戰。」馬克不放棄,非把這事搞定不可。「如果我是個賭徒,一定把賭注押在你們兩個身上,絕對不假。」
狄馬走開的時候是不是有點跛?是不是微微拖著左腳?或者只是因為拖著這龐大的上半身走了一整天而有點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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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否也是佩利頭一次察覺到那兩個無所事事、在球場門口閒晃的白人?一個雙手輕鬆地扣在背後,另一個雙手抱胸?兩人都穿運動鞋?一個金髮娃娃臉,一個黑髮無神?
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下意識的,他事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對自稱是路克的男子與自稱是伊芳的女子說。但這已經是十天後、在布倫斯伯利一棟美麗的連棟屋地下室,他們四人一起圍坐在橢圓形桌子旁的事了。
他們從葛兒位在櫻草丘的公寓搭著黑色計程車過來,開車的是個頭戴貝雷帽、單耳戴耳環,親切的大塊頭男子,他說他名叫歐利。路克開門迎進他們,伊芳站在路克身後。在鋪著厚地毯,還飄散新粉刷油漆味的玄關,佩利與葛兒和他們握手,路克彬彬有禮地謝謝他們過來,帶他們下樓到改裝過的地下室。裡頭有張桌子,六把椅子,和一間小廚房。半月形的毛玻璃窗高踞在外牆上,一雙雙腳影影綽綽閃過,是頭頂上人行道的過往行人。
接著,他們被要求交出行動電話,還要依據公務機密法簽署一份聲明。身為律師的葛兒讀完內文,勃然大怒。「死都別想!」她大吼。但佩利卻喃喃說道:「反正又沒差!」很不耐煩地簽了字。葛兒刪掉幾個字,再添上一些字之後,一面抗議一面簽了名。掛在餐桌上方那盞黯淡的燈,是地下室唯一的照明。磚牆隱約散發陳年波特葡萄酒的氣味。
路克溫文儒雅,臉刮得乾乾淨淨,大約四十幾歲,就葛兒看來,個頭有點嫌小。她因為緊張而故作詼諧地想,男間諜的塊頭應該要更大一點才對。姿勢挺拔、一身時髦灰西裝,再加上耳朵上方那略帶灰白的鬢角,讓她覺得路克更像個舉止合宜、彬彬有禮的騎師。
而伊芳的年紀絕對不比葛兒大多少。葛兒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有點神經質,卻散發出知性美。一身單調的上班套裝,黑色的鮑伯短髮,沒化妝,她實在沒必要讓自己看起來這麼老氣。身為女間諜,就葛兒輕率武斷的觀點看來,伊芳委實有點過度嚴肅了。
「所以你其實並不知道他們是保鑣?」路克說,他那顆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頭不斷轉來轉去,看著桌子對面的他們兩人。「你們兩個私下沒討論過,比方說:『嘿,有點奇怪呢,這個叫狄馬的傢伙,他到底是什麼人,好像隨時都有人嚴密保護。』諸如此類的?」
我和佩利會這樣交談嗎?葛兒想。我不知道。
「我看見那兩個人了,顯然是。」佩利坦承,「但如果你要問,我是不是對他們有任何想法,答案是沒有。如果我有任何想法的話,也是想:八成是兩個來看球的傢伙,」——他修長的手指用力地抓著額頭——「我的意思是,你不會馬上想到保鑣之類的,對吧?嗯,你們這種人或許會啦。因為你們活在那樣的世界裡,我猜。但你們如果是普通老百姓,絕對不會想到那類事情啦。」
「那麼妳呢,葛兒?」路克輕快地用關心的語氣問,「妳整天在法庭進進出出。妳見識過這邪惡世界的醜陋面。妳自己對他們起過疑心嗎?」
「就算我意識到他們的存在,也只把他們當成色瞇瞇盯著我瞧的傢伙,完全視而不見。」葛兒回答說。
但是伊芳,這位老師的乖寶寶可不買帳,「可是那天晚上,葛兒,仔細回想那一天,」——伊芳是蘇格蘭人嗎?很可能是,葛兒想,她向來很自豪自己有雙像八哥鳥那樣善辯音語的耳朵——「對這兩個在旁邊徘徊不去的人,妳真的沒有任何想法?」
「那天是我們在旅館裡第一個真正的夜晚耶。」葛兒氣極敗壞,「佩利在船長甲板訂了燭光晚餐,可以嗎?我們有星光、滿月,交配的牛蛙放聲大叫,水面的月光反射到我們的餐桌上;妳真以為我們會一整個晚上凝望彼此,然後討論狄馬的保鑣?我是說,妳也行行好。」——又怕她表現得太過無禮——「好吧,有一下下啦,我們是談了狄馬一下下。他是我們才剛剛見過、還留有印象的人。前一分鐘,他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個俄國大亨,下一分鐘,佩利就很自責,覺得不該答應和他來一場單打,想打電話給店長取消球賽。我告訴他說我和狄馬這樣的人打過交道,他們的技巧真不是蓋的。所以你就閉嘴了,對不對啊,佩利,親愛的?」
兩人之間隔著一道鴻溝,那距離寬得有如他們才剛越過的大西洋。然而佩利和葛兒很慶幸有這兩位專業的偵訊員當聽眾,讓他們可以和盤托出,話說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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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比海的清晨七點鐘,在安地瓜島上,這個人稱佩利、不久前還在牛津一所聲譽卓著的學院教授英國文學的業餘運動好手佩利格林•邁克皮斯,已經打了三盤網球。他的對手是個身手矯健、腰背直挺,棕眼禿頭,年約五十四、五歲,散發高貴氣息的俄國人,名喚狄馬。這兩人到底為什麼會湊在一起打球,很快就成了英國情報幹員詳查細究的問題,因為就他們的專業判斷,這絕非出於巧合。然而,事態發展至此,實在也不能怪到佩利頭上。
三個月前,三十歲生日那天的破曉時分,他的人生開始有了巨大的轉變,儘管這早已不知不覺地在他心底蘊釀了一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