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縷千絲總是情
自把腰身試寬窄, 恐君不稱平生情; 妾心用盡君應識, 願君著時須愛惜。 ──明•史謹 搗衣曲《獨醉亭集》
許多人懷念起古代的婚姻來了,有人偏見很重,甚至說:古代的婚姻,是婚後才由陌生的零度慢慢升至沸點的,而現代的婚姻,是婚後由熱戀的沸點慢慢降為冰點。這種「今不如古」的退化觀念總是要不得的,然而,吾人亦不容否認,現代的婚姻生活比起古代的來,脆弱了許多,因為其間缺少許多古代那種激發夫婦間徠徠密密使情意糾纏的媒介物了!
就以衣服穿著來說吧,古代的百姓,大抵是在「各衣其夫」的體制下,丈夫身上所穿所戴,衣衫鞋帽,都是出諸妻子的手工。從采葛到織麻布,從采桑到繅絲,婦人一面操勞,一面就開始在想如何做成一件合適的衣衫,如何妥貼穩稱地穿出丈夫的氣概與性格。
丈夫總是用感激的眼神,看妻子從搗衣開始,把生絲搗成了熟絲,然後用熨斗燙平,裁成衣衫,所謂「雙杵搗砧空外鳴,聲聲盡是閨中力。火燃金斗熨貼平,紉針補綴對短檠。」秋日霜風裡的急杆清砧,短檠燈下的千針萬線,從機中的錦繡到製成郎身的衣裳,中間絲絲縷縷,無不是妻子斑斕的血汗與徠密的柔情所凝成!這種「山妻親為我裁縫」的珍惜之情,正是夫妻間時時感念的媒介物!
丈夫要是遠走他鄉,長年不見,身材的胖瘦,更成了夫婦間相思猜度的好題目,「腰帶定知今瘦小,衣衫難作遠裁縫!」(元稹詩)「只怕沈郎腰已瘦,遲迴難寄舊時衣!」(董少玉詩)裁縫一件衣服,那分費心的思量,何等動人!縫成以後,稱身的剪裁,時新的式樣,丈夫出客時在儀容間表現出來的丰神光彩,讓妻子充分有了成就感而衷心地歡喜。
本詩正是描寫一位與夫君久別的妻子,在經歷漫長的搗衣縫裁之後,終於裁製成衣服,把它重重地封裹起來,要寄到遠方去給丈夫。詩中說:在縫裁的時候,一再拿我自己的腰身比例,來推測你腰身的寬窄,唯恐不把你的習性與風采,在服飾線條上表達出來。現在一衣裁成,我的心思已同時用盡啦,這一點相信你會意識到的,希望你穿著的同時,顧念起我來,要特別愛惜這衣衫才好!
讀著這首詩,感到這一身遍體貼著肌膚的衣衫,全是妻子濃深的意緒,雲霞的錦紋、朱紫的光彩,無一不出自玉人纖手的勞瘁!難怪許多古人,直到衣敝色闇,妻子百歲之後,仍然舊情難忘,對著舊衣,仍興起那分「針線猶存未忍開」的思念呢!
爽朗的愛
望歡四五年, 實情將懊惱。 願得無人處, 回身與郎抱。 ──樂府 丹陽孟珠歌《宋本樂府詩集》
中國的情詩,大體上都是纏綿婉轉,含蓄蘊藉的,但也有敢愛敢恨,大膽而豪爽者。樂府詩裡,受了北方民族爽朗性格的影響,留下了不少剛直吐露的詩篇。
這些脫口而出的詩篇,感人的地方,就在一個「真」字。詩中的愛情不再是抽象浪漫的想像,不再是「秉芳欲寄路漫漫」那種遙遠沒邊際的愛,而是把握實際行動的生活,像本詩「望歡四五年」,雖也是遙望著你而內心喜悅上已經四五年了,相思的實情縈結於內心,無從表達,已經蓄積成懊惱與憂傷了,恨不能得到一個無人的處所,回轉身來,與郎痛快地相抱,讓久久盤積的鬱結,來一次熱情的引爆!下面的四首情詩,也都是敢愛敢恨的性格: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子夜歌)詩中大膽地寫:到了晚間,我把首飾拿掉,長髮不梳紮而自然地散披在兩肩,輕婉地屈伸在你膝上,任一處都是惹人憐愛的喔!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讀曲歌)詩中奇想道:打死那早晨按時啼鳴的雞,彈走那嘴邊有毛而在五更先啼的鴉舅鳥,希望從此黑夜連接著黑夜,不再露出曙光,讓情人們久聚而不受吵擾,一年只須天亮一次就夠啦!
「娑拖何處歸,道逢播郎。口朱脫去盡,花釵復低昂。」(讀曲歌)當我穿著盛裝,踏著舞步,正懷著春歸何處的懊惱,在路中就遇到一個挑逗撥弄的小滑頭,把我的口紅也弄掉了,髮上的花釵也弄得鬅鬅鬆鬆,低昂而歪斜啦!
「裙未結帶,約眉出前窗。羅裳易飄颺,小開罵春風!」(子夜歌)她攬執著裙子,還來不及把帶子結好,就先伸出綽約的娥眉到前窗來探望,這時鬆鬆的羅裳,很容易被窗前的風吹颺開來,她趕緊按住了裙角,罵一聲春風,為什麼這樣討厭,要打開我的羅裳?後來李白寫「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也是秉承著這種剛直樸厚的情趣,在罵一聲「春風,討厭」時,那一笑一顰,是十分清脆爽朗的!
秋胡的故事
何事青雲得路時, 相逢卻問桑間女? ──明•王恭 秋胡妻《草澤狂歌》
魯國的秋胡,新婚五天,就到陳國去做事,把妻子留在家裡。秋胡在陳國事業順遂,既升官又發財,地位顯赫,做了五年官,有一天倦仕歸來,省視家室及雙親,當他車馬龍驤的隊伍,到了家鄉附近,忽然望見一位漂亮的婦人,正在林間採桑葉,秋胡一見就喜歡上這位桑間的美女,命令停車,並走過去向美婦人說:
「費力氣耕田,遠不如逢上豐年的天時地利,收穫得更多;費力氣採桑,遠不如遇上高官顯爵的國卿,更容易享受現成的富貴。我現在有許多金子,願意奉上給你!」
美婦人回答說:
「我已有了丈夫,丈夫遊宦在外,沒有回來,我只要努力採桑紡織,也能有豐衣足食來供養堂上的雙親。我在幽閨裡獨處了五年,還沒有遇到像今天這樣羞辱我的事情!」
她說罷頭也不回,只管採桑,在她看來,秋胡的金子與糞壤無異,秋胡只好慚愧而退。等秋胡回到家中,獻上一些金塊給母親,並且派人找他的妻子,妻子正在外面採桑,妻子一回家,秋胡發現原來就是剛才在桑間調戲過的美婦人,雙方都不好意思起來,妻子悶不作聲,以秋胡汙穢的行為是奇恥大辱,心中「仰望終身」的良人,發誓要與他「長相守」的良人,原以為是在背後也毫無可疑的,哪知道「如何咫尺仍有情,況復迢迢千里外?」在家門附近也會做出輕薄的行為,千里之外獨處時,還用得著說嗎?她看不起這種「中道懷邪」的不忠,更受不了心中偶像破滅時的哀傷,竟忽然向東狂奔,投河而死!
秋胡戲妻的故事,感動了千古以來的詩人,詩人們各有不同的感觸:
嵇康的感想是:「貧賤易居,貴盛難為工。」真的,「富貴不能淫」比「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還要困難。人在「得意」之後能不「忘形」,「富貴」之後能不「淫侈」,行囊中多了金塊以後,仍不被輕佻的念頭所埋葬的,不是大丈夫是做不到的。
謝惠連的感想是:「繫風捕影,誠知不得,念彼奔波,意慮迴惑!」真的,家中有嬌妻不知道愛惜,偏偏愛上邂逅於陌路的女子。金子不趕快去獻給日夜苦等了五年的嬌妻,偏偏先獻給只望了一眼還並不相識的路人,人為什麼總是對「繫風捕影」不易到手的東西,最肯付昂貴的代價呢?一定是勞心奔逐得昏了頭吧?
傅玄則說:「玉磨愈潔,蘭動彌馨。」他認為秋胡的妻子像玉一樣,經過這一試煉琢磨,更顯得瑩潔;像蘭一樣,經過這一搖撼震盪,更馨香遠播了!但也為他哀傷難過:「清濁必異源,鳧鳳不並翔!」可惜清流偏遇上了濁水,鳳凰偏配給了野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