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阿蘭(Alain),真實名字為埃米爾‒奧古斯特·夏蒂埃(Émile-Auguste Chartier),1868年3月3日生於法國諾曼底地區的莫爾塔尼歐佩爾什(Mortagne-au-Perche)。
1881年,阿蘭進入阿朗松中學(Lycée d’Alençon)讀書,開始對柏拉圖、笛卡爾、巴爾扎克等人感興趣。1886年,阿蘭在旺夫的米什萊中學(Lycée Michelet de Vanves)做走讀生,在那裏遇見哲學教師儒爾·拉尼奧(Jules Lagneau,1851年8月8日—1894年4月22日),奠定了其未來的哲學學習方向。
1889年,阿蘭考入巴黎高等師範學校,1892年畢業,獲得中學哲學高級教師資格(agrégation de philosophie),然後相繼在蓬蒂維(Pontivy)的約瑟夫– 羅特中學(Lycées Joseph-Loth)、魯昂(Rouen)的高乃依中學(Lycée Corneille)和巴黎的孔多賽中學(Lycée Condorcet)擔任哲學教師。1909年,阿蘭開始在巴黎的亨利四世中學(Lycée Henri-IV)繼續擔任哲學教師,深深影響了許多學生,如西蒙娜.維爾(Simone Weil,1909年2月3日—1943年8月23日,哲學家)、雷蒙.阿隆(Raymond Aron,1905年3月14日—1983年10月17日,哲學家)、喬治.康居朗(Georges Canguilhem,1904年6月4日—1995年9月11日,哲學家)、安德烈·莫洛亞(André Maurois,1885年7月26日—1967年10月9日,作家)、朱利安.格拉克(Julien Gracq,1910年7月27日—2007年12月22日,作家)。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雖然法律規定免除教師的服兵役義務,阿蘭還是堅持參軍,在部隊擔任炮兵下士,但拒絕晉升。1917年,阿蘭因腳被軋傷而復員,仍回亨利四世中學教書。因目睹了戰爭的殘酷,阿蘭於1921年發表了反對戰爭的著作《戰神或被審判的戰爭》(Mars ou la guerre jugée)。戰後,阿蘭投入促進自由共和國的激進運動。1927年,阿蘭簽署一份反對關於廢除知識獨立和輿論自由法律的請願書。1934年,阿蘭與保羅.朗之萬等人共同創建反法西斯委員會(Comité de vigilance des intellectuels antifascistes)。
1936年,阿蘭在長期經歷風濕病困擾之後,又患腦中風,不得不坐輪椅。特別是在20世紀40年代初,他的好友與學生的逝世對其身心打擊巨大,他因而身體更加虛弱。1951年5月,阿蘭獲得法國文學大獎;同年6月2日,阿蘭於勒韋西內(Le Vésinet)逝世,後葬於巴黎拉雪茲神父墓地。
自1903年起,阿蘭開始為《魯昂快報》(Dépêche de Rouen)的「漫談」專欄撰寫文章。至1914年,他發表的漫談短文超過三千篇,之後結集成若干專著,如《關於精神與激情的八十一章》(Quatre-vingt-un chapitres sur l’Esprit et les Passions)(1917年)、《美術體系》(le Système des beaux-arts)(1920年)。阿蘭的其他主要著作為:《美學漫談》(Propos sur l’esthétique)(1923年)、《權力漫談》(Propos sur les pouvoirs)(1925年)、《幸福漫談》(Propos sur le bonheur)(1925年)、《諸神》(Les Dieux)(1933年)、《文學漫談》(Propos de littérature)(1934年)、《政治漫談》(Propos de politique)(1934年)、《經濟漫談》(Propos d’économique)(1935年)、《精神季節》(Les Saisons de l’esprit)(1937年)、《宗教漫談》(Propos sur la religion)(1938年)、《精神的值夜者》(Vigiles de l’esprit)(1942年)。
阿蘭以哲學家的視角對教育予以特別的關注,《教育漫談》(Propos sur l‘éducation)便是他對教育的幾乎全部領域的哲學看法。「漫談」是一種短小精悍的文體,既可以海闊天空地談及各種領域,也可以對某種思想或社會現象進行犀利的批判。阿蘭的《教育漫談》收集了作者在1921—1931年發表於《自由漫談》(Libre propos)雜誌的文章,首次出版於1932年。全書共八十六章,原著各章以羅馬字母排序,考慮到原著的寫作風格和我國的文化習慣,繁體版譯文章次採用阿拉伯數字,本序言中的引文出處也用阿拉伯數字加括號表示。本書涉及領域極廣,從人文科學到自然科學,幾乎囊括了當時所有領域的科學知識與常識,但無任何註釋。為了方便讀者閱讀,譯者儘可能地查詢多種文獻,對主要人名、地名及事件加以註釋。
阿蘭長期在中學擔任教師,談及教育時語言生動活潑,許多話語像警句那樣常留人心間,但經常又以哲學的語言表達,不時地戛然而止,給人以無限遐想的空間。本書無法窮盡其閃光的教育哲學思想,只能擇其點滴供讀者參考。
讚美學校
長期在學校工作,必然會對學校產生感情,但阿蘭的感情似乎與常人不同,他讚美學校近乎於絕對的程度。他說,「學校是一個令人讚美的地方。我很高興外面的噪音一點也進不了學校,我就是喜歡光禿禿的牆壁。」(6)他希望學校與世隔絕,「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與盧梭把學校設在大自然之中的主張有異曲同工之處。當然,我們今天已經無法將學校與社會隔離,但適當避開喧囂、逐利的物質社會還是必要的。
學校不同於任何工作場所,它允許犯錯,犯錯在學校是一種常態。因此阿蘭說,「學校看起來十分美好,因為錯誤在那裏沒有任何重大不良後果。」(78)「人們在這裏犯錯,人們又在這裏重新開始,錯誤的加法不損害任何人。」(29)學校又是特殊設置的空間,「學校裏的孩子們看起來很美好,在那裏他們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能力。如果你仔細看,你會發現防護牆與圍欄抵禦着所有外部的侵襲。兒童在船上或在車上玩耍,還會在路上轉彎,但沒有水,也沒有馬」(15)。
學校也有情感,但「學校是另一種類型的社會,明顯不同於家庭,也明顯不同於普通人的社會,它有其自身的條件和自身的組織,也有其自身的崇拜與激情」(15)。家長可能對於自己兒子的無知感到臉紅,猶如為自己感到羞愧,他會失控,事情會越來越糟。但「學校顯示出公正,它不必去愛,也不求原諒,因為它從未傷害過誰。教師的力量在於,當他責備之後,隨即便不再去想,孩子們都十分明白。因此,教師的懲罰不像父親懲罰自己的兒子那樣,受處分者不會受到傷害」(9)。
學校也有正義,因為「在學校這樣的社會,情感不被考慮,既可以原諒一切,也可以毫無原諒。這裏顯示不出絲毫的愛,也不能期待任何的愛。這個社會所建立的秩序與家庭中的秩序毫無相似之處」(12)。這裏所說的愛,應當理解為溺愛,而學校不會漠視學生的錯誤。找出學生的錯誤,糾正學生的錯誤,正是為了學生將來的正確。其實,學校不是沒有愛,只是學校的愛更為理性,也更為公正。
磨煉自己
現代教育特別強調興趣,主張通過有趣味的東西吸引學生學習,而阿蘭則反其道而行之,強調「人只能通過嚴厲的方法取得成就,而拒絕嚴厲方法的人永遠不會成才」(3)。他認為,「人需要通過痛苦來培養,他應當獲得真正的快樂,他值得擁有這些快樂。但付出後才會有收穫,這是規律。」(5)「真正的問題是嚐到苦味,快樂來自戰勝苦味之後。我不許諾快樂,我指出的目標是戰勝困難。這才適用於人,而達於此只有靠思想,不是靠品嚐。」(2)
阿蘭堅信,「有興趣的事物從無教益。」(27)這句話可能有些武斷,但一味強調快樂也很危險。阿蘭的擔心也正基於此,「他們沉湎於輕易得來的快樂,卻失去了通過一些勇敢和關注可以獲得的更高層次的快樂」(5)。因此阿蘭毫不猶豫地宣稱:「教育的全部藝術就在於讓兒童經受困苦,讓他們自己提升到成人的狀態。」(5)
今天,我們的許多家長都怕孩子受苦,其實經歷一定的艱苦對於孩子意志的磨煉是十分必要的,只是要把艱苦的鍛煉置於合理的範圍之內。
學習經典
讓兒童學習什麼呢?請看阿蘭開出的書單:
「去讀拉·封丹吧,或者是弗洛里昂,再去讀高乃依、拉辛、維尼、雨果吧。」(5)
當然,這些都是法國的偉大作家,距離我們的確很遠,但對於法國兒童也不算近。按傳統教育學講,循序漸進是規律,兒童應當從簡單的字母或文字學起。但阿蘭堅決主張「通過偉大作家進行學習,此外別無他途」(5)。他甚至反對讀名著的簡寫本,「總是需要回到偉大作品,絕不要刪減成摘要,摘要的功能僅僅是把我們帶入著作本身。我還要說,我們應當讀無註解的著作。註解,是虛華的平庸。人文主義將抖落這些蟊賊。」(45)
毫無疑問,學習經典文獻對兒童來說確實困難,然而困難可以鍛煉兒童的意志,兒童不僅可以直接領會經典作品的真諦,還可以避免受到當代文學作品中浮華與喧囂的浸染。
學會學習
關於學習方法,阿蘭特別倡導閱讀。他說,「所有課歸根到底是閱讀,人們讀歷史,讀地理,讀保健,讀道德。如果人們從讀這些書中掌握閱讀的藝術,我就認為已經足夠了。」(42)但他主張的閱讀,不是一字一句地簡單閱讀,而是從整體上快速閱讀。「學會閱讀,不是僅僅認識字母,把字母連起來發音,而是快進,一眼就能看到完整的句子,就能認識詞彙的帆纜,就像水兵認識自己的船艦。」(39)
他也主張創新,但創新不能憑空而起。「創新,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模仿。思想的好方法,也只有一種,就是繼續先前的思想並予以驗證。」(54)「學習的藝術因此可以歸結為長時間的模仿和長時間的複製,正如最初級的音樂家和最初級的畫家所做的那樣。」(54)
做中學,是現代教育的突出特點,阿蘭對此也特別贊同。「對於世界上任何學生,不是他所聽,不是他所見,而只有他所做。」(6)他告誡人們,「不能只看繪畫極好的教授作畫來學習繪畫,也不能只聽演奏家彈鋼琴來學鋼琴。……不是只聽一個能演講、會思想的人講話就能學會寫作,學會思想。正如人們所說,需要嘗試,需要做,反覆做,直至進入職業之中。」(37)
書法在法語文化中也許不那麼重要,但阿蘭非常重視書寫。他指出,「書寫也是一種操練,可以從中看到形式與蹤跡,這是文化的標記,首先也是文化的條件。」(55)其實,書寫或書法既是文化的體現,也是人的品格的體現。通過書法訓練,可以培養人的優良品質。今天電腦的普及使人們越來越少地動筆,書寫變得生疏起來。如果我們有意識地多動動筆,將會改善我們的學習,提高我們做人的品質。
學為人師
作為教師,他們首先需要學習。阿蘭所期待的教師,不僅僅是早些時間學習的人。他這樣申明:「我想要的是自己能夠學習的教師,是從源頭學習的教師。」他作為中學教師,始終以學習和研究為己任,不斷地著書立說,培養無數學生,其中不乏名人大家。
教學要講究藝術,「教師應當學會教學,不要企圖教授自己全部所知道的東西,而是應出其不意地指明一些細節,因為這是引人注意的時機」(33),「如果教育的藝術不是以激發人的才智為目的,就只能付之一笑,因為人的天賦往往因最初的召喚而迸發,繼而披荊斬棘。然而,那些處處受限、經常出錯的人,那些失去勇氣、失去希望的人,正是需要幫助的人」(20)。「教育的全部藝術在於,絕不要把兒童推向頑固之點。什麼意思?考慮一下他能夠越過的障礙,首先不要點明他的全部錯誤。也許應當稱讚他的優點,忽略其他,什麼也不說。」(32)阿蘭特別提醒教師,不要嘮嘮叨叨,「當教師閉嘴,當兒童閱讀,一切皆好」(25)。
教師當然有愛,儘管有皮格馬利翁之說,但教師的愛還是均衡一些,所以阿蘭說,「我們則是另外一種人,我們接受父親和母親的委託,需要關愛五十餘個如同我們親生的孩子。」(7)「學校與家庭形成對比,這一對比同樣把兒童從天然的沉睡中,從將兒童封閉的家庭本能中喚醒。在這裏,年齡平等,極少血緣聯繫,多餘的東西都被抹平。雙胞胎、同齡的堂表兄弟,在這裏便分開,隨即根據另外的劃分組合。也許兒童可以從這個圈子裏的愛和無愛心的教師中解脫出來。」(7)
教師要保持一定威嚴。阿蘭說,「在我看來,教師應有足夠的冷漠,這樣才能做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9)「我看到一個大喊大叫的孩子被拖進學校,當學校大門剛剛關上,他便不嚷了,他被學校的力量轉變成小學生。這是一種冷漠,迅速有力地形成一種氣候,它使教師成為一種職業。」(9)
教育批判
阿蘭對於當時的教育學家、心理學家及教育管理者似乎都不滿意,他特別討厭這些人對學校教育的干涉。他十分鄙視地說,「這些多嘴多舌的教育學家,以使已經艱辛的職業變得不可實施而告終,而他們卻毫不知曉。」(35)「而另外的一些思想,乍一看光彩照人,但細究起來,便是虛弱而空洞。我認識一些具有這類思想的教育學家,教師們都不知道如何擺脫他們。」(54)
阿蘭生活的年代剛好與法國第三共和國時期基本吻合,這個時期資本主義制度得以穩定,國家對教育的控制逐步加強。阿蘭擔任教師之時,也是法國義務教育剛剛興起之時,阿蘭支持國民教育,但反對國家對教育的嚴格控制。他指出,「初等教育的課程超出了可笑的地步。小學成了縮減版的大學,唯一的教師首先被要求無所不知,要在半小時的課上全部講完,要像講座者那樣把講課內容準備在幾頁紙上。」(42)他還不無諷刺地描繪督學在課堂上的表演(66),反襯出教學自主的重要性。
總之,阿蘭的教育思想極其豐富,要想全面領略其精彩,用阿蘭的語氣說,那就去讀阿蘭的《教育漫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