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出版《文學的多元文化軌跡》一書時,我在序文中表示,該書收集了自己過去二十多年來絕大部分的文學與文化短論和書評。書出版後不久我才想起來,其實在此之前我還發表了不少長短不一的文學評論,約有十餘萬言。如果說文學批評是所謂偽裝的自傳,那麼這些評論文字不僅記錄了我學習文學批評的心路歷程,同時也標誌了我生命中讀書作文很值得記念的一段歲月。我之所以願意敝帚自珍,將這些文字結集出版,個人的因素顯然超過一切。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說過,「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這些評論文字無疑是我學習操曲和觀劍之餘的產物,是否就因此而曉音和識器,是否就因此達成「圓照之象」,自然不得而知;不過對一個以讀書、教書及研究為業的人來說,「博觀」無疑是值得,也是應該努力追求的理想和境界。
我把劉勰上述的期勉當作文學研究的規訓。把「規訓」一詞拆解,可以視為規範與訓練之組合,而規範與訓練顯然都是學術養成過程中必經的階段。規範讓我們了解學術作為一種建制與志業的種種傳統、成規、功能、目的等;訓練則是接受這些規範過程中必須忍受的實習、磨練、改正、規戒等。表面上規訓似乎偏於他求,偏於被動,其實更重要的功夫還是在於自我要求,在於主動。若肯主動與自我要求,規訓將不再是規訓,而是自我砥礪、自我成長的過程。這些評論文字所記錄的顯然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這樣的過程似乎又近於英文所說的discipline。有趣的是,英文的discipline除了表示訓練、懲戒之外,還另有學科、領域之意。如此說來,這個字的多重意義不正暗示:若有意跨入某個學術領域,規訓其實是不可避免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應該力求嚴謹,腳踏實地,這樣日後或可避免跌跌撞撞。作為一個學術領域,文學研究亦復如此。
過去幾十年,文學研究可以說與時俱進,理論繁複,方法多元,尤其一再向鄰近的學術領域尋找借鏡,在人文科學中,大概沒有別的學術領域像文學研究那樣,在理論與方法上不斷開疆闢土,悅納異己。這本文集取名《文學的複音變奏》,除因為內容的龐雜多樣外,主要就是希望能夠或多或少反映這個現象。
我一直希望寫一本小書,專門討論文學與文學批評,這本文集雖然無法取代我想像中的這本小書,但卻是我在學習文學批評過程中所留下的許多點滴記錄(其中有幾篇是不久前完成的),對初窺文學批評或有心於文學研究的人也許仍有多少參考價值。文集中有少數一、兩篇評論或許值得一提。論〈余光中詩□的火焰意象〉一篇是我新批評年代的產物,曾被收錄在若干文學評論選集?,老同學單德興戲稱這是most anthologized piece。這次趁編輯這本文集的機會,我修訂了其中的部分文字。大約二十五年前我曾經很認真地把司馬中原(還有朱西寧和段彩華)在市面上可以找得到的小說都找來看,打算有系統地研究他的小說中的英雄人物,這個想法當然最後胎死腹中,只留下一篇分析〈野市〉的文字。最近看到有出版社重印司馬中原的《荒原》和《狂風沙》,再重讀文集中這篇討論〈野市〉的文字,真是恍如隔世,不勝唏噓!
蔡文甫先生是認識多年的前輩,以前主編《中華副刊》時就經常給我鼓勵,他願意把這本文集納入九歌文庫,甚至對書名熱心提供建議,令我非常感激。九歌出版社的陳素芳總編輯、鍾欣純小姐及其他同仁為這本文集的出版費心費力,我要表示誠摯的謝意。我的助理曾嘉琦花了不少時間,看著枯黃斑剝的剪報,一字一句地把文集中的文字輸入電腦並詳加校訂。謝謝嘉琦的耐心與努力,沒有她的協助,這些文字恐怕至今仍不可能重見天日。是為序。
二○○六年五月四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