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就如同一張厚到可以讓人窒息的毛毯,硬生生地覆蓋在自由哈芬的城鎮上方。刻苦耐勞的移民開始倉促地躲避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貝卡洛殖民星球的夜晚降臨得很快,同時那淡無星光的夜空,總夾帶著狂掃的強風。
漆黑雲朵從地平線的另一端橫掃而至,旋即覆蓋了整座山頭,同時籠罩殖民地賴以維生的耕作谷地。閃電雷聲轟然而下,如同軍隊以密集火網砲轟敵方陣地。雷聲挾帶著強烈的能量震動著地面,似乎連安裝在地面上的地震儀都會發生誤測。
大氣中的雷聲,以近乎破音速的強度傾洩而出。低吼的雷聲有時仍可能造成某程度的損害,不過閃電已經將天空撕裂成了好幾片。
就在四十年前,當第一批殖民逃離殘暴人類聯邦政府的統治,抵達這座星球時,滿懷希望地想將此處建立成新的伊甸園。如今殖民已繁衍到第三代,但是仍頑固地不肯放棄。
奧塔薇雅•畢林,坐在她哥哥拉爾斯旁邊的機槍座位裡,眼睛迎著那片黑雲所夾帶而來的狂風。那台交通工具怒吼著往城鎮的方向狂奔,衝擊著風所構成那面看不見的牆。整台機械猛烈震動著,引擎噪音只差那麼一點就可以蓋過那破音速的雷聲。
閃電如發光的長矛一般,穿透漆黑雲層,同時將地面陰暗的凹陷處照得清楚明白。這股閃光讓奧塔薇雅想起在書本裡看過的圖片:航行軌道中的戰鬥巡洋艦正用大和波動砲開了火。
「我們的祖父母,到底,到底,到底是怎樣會想要移民到這裡來啊?」她誇張地問道,同時閃電又將四周照得光亮。
「大概是因為這裡風景漂亮吧?」拉爾斯笑著回答。
雖然滂沱大雨可以洗淨飄浮在空氣中的灰塵,但是也同時會傷害在含有小石頭的貧瘠土壤中,勉強栽種出來的脆弱小麥和蔬菜。自由哈芬的殖民,針對緊急情況所能儲存的糧食也寥寥可數,同時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對外尋求奧援了。
但是他們一直存活下來,往往都還苟延殘喘地堅持下去。
拉爾斯看了看接近中的暴風雨,眼中閃出一種興奮的光芒。雖然拉爾斯只比他妹妹大了一歲,但是當他臉上顯出那自信的微笑時,讓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典型年少輕狂的少年人:「我們能度過最艱困的難關。」
「你每次都高估了我們的能力所及,拉爾斯。」奧塔薇雅僅僅將滿十七歲,但是她的沈穩和才智已為眾人所熟知:「結果我每次都必須幫你擦屁股,之後還得收拾你搞出來的破攤子。」
拉爾斯看起來就是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和熱忱。整輛車撞擊著凹凸不平的地表和地物,猛力往前狂奔向遠方城鎮所透出的微光,奧塔薇雅只能緊緊地死抓著不放。
就在他們雙親去世後不久,拉爾斯就想出一個瘋狂的點子:兄妹兩人一起加大栽種的面積,同時還要探勘那可能存在的礦藏。奧塔薇雅嘗試過,當然是失敗了。
所以挑明了跟她哥說:「拉爾斯,實際一點吧。我們光耕作現有面積餬口都忙不過來了,更何況還要擴張農地。這樣我們會忙到啥時間都沒有,連家人都沒有時間陪。」
殖民地有一半的女孩子都排隊要嫁給拉爾斯——席琳•麥卡錫自己就申請了三次!但是拉爾斯到目前為止一再推託。在這生活艱困的殖民地,十五歲就已經是法定成年人,而且許多人在十八歲之前就已經結婚生子。奧塔薇雅在明年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不過在自由哈芬所能選擇的男孩子是少之又少。
「你就是確定我們要這樣做嗎?」她問了最後一次。
「當然。這絕對值得我們付出更多勞力。只要我們成功之後,就會有一堆時間可以結婚。」拉爾斯仍堅持他的想法,同時甩甩他一頭沾滿了沙的及肩長髮。奧塔薇雅就是無法看著拉爾斯的笑再做出任何爭論。
「我知道一切都會漸入佳境,奧塔薇雅。接著妳就會感謝我。」
他心裡很確定他們可以在四十背的斜坡上,把農作物種得又高又壯。四十背是一座山脊,區隔在他們的耕地和另一座廣大窪地之間,接著連綿一座十二公里遠的山脈。所以這對兄妹駕著他們的收割機,在貧瘠的農地上剷平了一區帶狀的雜草,接著播下新的種子。他們也在佈滿碎石的小山丘上安裝了自動尋礦機。這些都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突然一陣強風呼嘯而至,猛烈地搖晃著收割機旁邊緊閉的窗子。拉爾斯又重催油門,收割機再度加速。在一天的勞動之後,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疲憊感。
又一道閃光劃過天際,亮到在奧塔薇雅的視網膜上留下殘像。拉爾斯眼睛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他一點也不打算放慢速度。現在他們只想快點回家。
「小心那幾顆大石頭!」奧塔薇雅叫了出來,同時那對碧綠色的大眼睛緊張地瞪著前方。豆大的雨點不停地打在收割機的窗戶上。
拉爾斯看都不看,開著收割機就碾過了石頭:「哼哼……可別小看了機械的力量。」
奧塔薇雅沒好氣地嘲諷道:「是啊是啊!收割機要是撞壞或是燒壞掉了,還不是我要去修理。」
這種家家戶戶都有的多功能收割機,是所有殖民地最重要,最賴以維生的設備。可以推平土地、清除雜草、壓碎小石、耕種翻土,還可以收割農作。一些比較大的機型還附有岩石粉碎機,或是火焰噴射器。還可以設定十到二十公里的距離,來回耕作貧瘠的土地。
收割機外殼本來是亮麗的櫻桃紅,但是現在已經褪色、脫落,還沾上許多泥土。不過引擎聲仍然順暢。當然,這都是奧塔薇雅平常保養有加。
她現在正看著車上的天候儀和大氣壓力計,所有的讀數都不太樂觀:「看來今天晚上不太好過。」
「這陣子都一定是這樣啊。畢竟現在是貝卡洛季節。妳還想要有多好的天氣?」奧塔薇雅聳聳肩膀:「我想對爸媽那時代來說,這種天氣已經算很好了。」怎麼回到他們活著的時候了?
奧塔薇雅和拉爾斯是他們家族「唯二」的倖存者。所有的移民家庭在那時都或多或少失去了朋友或親人。要想辦法馴養一個未經開發的新世界,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這種拓荒常常吃力不討好,而且往往以悲劇收場。
但是這裡的移民堅持追尋他們的夢。就在大約四十年前,聯邦領地紛擾不斷,殖民地統治戰爭成為常態的時候,這裡精疲力竭的移民擺脫了聯邦高壓統治,就在聯邦領地深處展開獨立的新生活。
原先的殖民者只希望和平與自由。他們先依著理想,以所有殖民必須共享的資源建立了中央城鎮,並將之命名為自由哈芬。接著平均分配可耕地給所有有耕作能力的人。但是當艱困的情況沒有好轉,同時整座星球並未如預期逐漸改善時,這種理想主義會隨時間而逐漸破碎。
殖民者之間從沒有人提議要回到聯邦的舊制,奧塔薇雅和拉爾斯也從沒想過。當收割機接近,自由哈芬所透出來的燈光,看起來就像是溫暖、歡迎遊子回家的天堂。不過奧塔薇雅遠遠就可以聽到城鎮中心的舊飛彈塔樓,所發出的暴風雨警報,警告著所有人待在屋內或找到掩蔽物。至少移民都有基礎的常識——所有的人都已經安身屋內,或找到安全的掩體。
他們通過偏遠的住家和農田,穿過乾涸的溝渠,終於回到城鎮的八方形城牆外。那低矮的城牆環繞著城鎮,但是連接主要街道的大門從不關閉。
突然一陣雷聲怒吼,把吵雜的收割機引擎聲都壓了下去。拉爾斯露齒而笑,往前開去。奧塔薇雅想起童年坐在父親膝蓋上,當所有家人回到家中,也是一樣嘲笑著閃電和雷聲,同時心中油然出一股安全感………
祖父母在這刻苦的殖民環境中老得特別快,接著也免不了人生必經的過程,就安葬在自由哈芬八方形城牆外,那不斷擴張中的墓園中。在奧塔薇雅剛滿十五歲沒多久,整座城鎮歷經一場霉菌的孢子風暴。
有極少數的突變麥子遭到玉米的小型黑穗病毒感染。因為食物已經極為短缺,奧塔薇雅的母親和父親靠發霉的小麥裹腹度日,把乾淨的麵包留給姊弟倆食用。當時僅能做出無味難吃的麵包,但是以經營養到足夠活下去。
奧塔薇雅腦海中還深刻地記得那天晚上。她當天又得忍受好發的偏頭痛,同時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預感。她母親早早就把奧塔薇雅送上床休息,然後奧塔薇雅整晚作著惡夢。
隔天早上,奧塔薇雅在安靜無比的家中醒來,發現雙親已經死在床上。他們屍體下方的床單濕透且凌亂,父母死前似乎經歷過痛苦的掙扎。受到真菌感染的屍體滲出大量體液,四周在一夜之間冒出許多蕈類,立即蠶食了他們的血肉之軀……
拉爾斯和奧塔薇雅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幢房子。附近那塊受感染的地區,共有十七個家庭受到嚴重感染且發病,所以當時馬上放火將房屋燒了個乾乾淨淨。
雖然殖民地遭受這次嚴重打擊,但是當地居民更顯團結。新任的鎮長「尼可」——傑卡•尼可萊,發表了一篇令所有受害者家屬和居民動容的悼詞,不但燃起繼續爭取殖民地獨立的熱情,也讓所有居民願意死守他們的家園。他們已經撐了這麼久,也從許多種艱困的環境中存活下來,現在似乎是不會有更糟的狀況可以擊敗他們。
拉爾斯和奧塔薇雅搬到自由哈芬附近的空組合屋內,重新展開他們的生活。他們擬定新的計畫,同時還擴充該項計畫。他們嘗試探勘新的礦脈,同時注意地殼監控器,以免挖掘的震動影響到他們的農作物或鎮上。姊弟倆每天早出晚歸,到他們的農地上辛勤耕作著。他們工作得越勤奮,也就是在冒更大的風險……但是都咬牙撐了過來。
當奧塔薇雅和拉爾斯穿過敞開的大門,通過城鎮中央廣場,朝著住家衝去時,暴風雨終於全力傾洩而下。那滂陀大雨形成一道水牆,好似在歡迎收割機回家一般。這裡所有居民的住家外觀幾乎一樣,所以拉爾斯幾乎是靠著直覺,在毫無能見度的雨瀑布中回到了家。
拉爾斯把巨大的收割機停在家門前的平坦空地上,接著鎖住輪子熄了火。奧塔薇雅將一頂堅固的帽子蓋在頭上,準備跳出車廂後直往家門狂奔。在這種暴風雨中,即便只是衝往僅距離三公尺的家門口,也像是一項嚴苛的考驗。
在收割機引擎完全安靜下來之前,奧塔薇雅看了看油箱表;因為拉爾斯是從來不會去注意這種東西的:「我們該去精煉廠添加高能瓦斯了。」
拉爾斯搶開了門,把頭壓低:「明天啦!明天再去了。洛斯汀現在應該早就躲回家咒罵今晚的天氣了。那老傢伙比我還不喜歡這裡的暴風雨。」
拉爾斯說完就往家門衝去,沒幾秒後就回到了室內。奧塔薇雅從另一邊的車門出來,大步踩著地上木板鋪成的路往前跳。
當他們兩個一起在雨中往家門衝去的那幾步路上,大雨已經像機關槍子彈般把他們全身打了個濕透。姊弟倆幾乎是渾身濕透,被風吹得跌進家裡。至少他們都平安地擺脫了暴風雨。
雷聲又在空中肆虐。拉爾斯將身上的裝備卸下。奧塔薇雅把帽子取下,掛在角落晾乾,接著才開了家裡的燈。奧塔薇雅開始檢查由安裝在臨時工作站的地震儀,所回傳的相關資料。
現在已經很少有居民在觀測追蹤地下活動的情形了。但是拉爾斯相信,他們應該要在四十背山丘的自動尋礦機站,安裝地震儀觀察情況。
當然,還是由奧塔薇雅負責安裝並保養那套老舊的監控設備。
但是拉爾斯說得沒錯。地震儀最近傳回比較多的震動資料。就在山脈範圍的另一邊山谷中,陸陸續續有深層的漣漪狀震動。
這就是我們要的——終於又有另一件需要擔心的事了。奧塔薇雅心想著,眼睛邊盯著那圖表。
拉爾斯也過來看著地震儀傳回來的數據。又長又起伏的線條,就像是咖啡因戒斷症狀的老頭所畫出來的。他看著幾處比較小的尖突,也有可能是打雷震動所造成的,不過看起來沒有特別的地殼變動:「現在可有意思了。今晚沒有這些地震的話,妳應該會開心點吧?」
奧塔薇雅在拉爾斯說話之前,就已經曉得他要說些什麼東西了。這可能又是奧塔薇雅另一種預知能力,也有可能是她心中比較喜歡先保守地往壞的地方想。
就在拉爾斯臉上又露出自信的笑容時,地下又傳來另一次的震動,似乎是貝卡洛星的堅硬地殼正作著惡夢。奧塔薇雅起先還希望這只是一道特別接近地面的雷聲所造成,但是這股震波持續傳了過來,直接震動他們腳下的地板,甚至整幢房屋都開始搖晃起來。
拉爾斯開始繃緊全身上下的神經和肌肉,同時兩個人一起看著狂亂跳動的地震儀:「那震動讀數都要超過整個儀表所能畫的範圍了!」
奧塔薇雅驚訝地指著圖表:「這裡還不是震央呢。距離這裡約十五公里,過了山脊的另一邊。」
「太好了。那裡離我們設置自動探勘裝備的地方不遠。」這時感測器超出了負荷,地震儀靜了下來,同時這次震動也緩緩退去。
「看來妳明天又要進行維修工作了,奧塔薇雅。」
「每樣東西都一直是我在修理的啊!」她沒好氣地回答。
外面的暴風雨又加強了。拉爾斯和奧塔薇雅一起坐在一片令人厭倦的安靜之中,只能等著這片混亂過去。
「妳要不要玩玩牌?」拉爾斯問。
接著室內的燈都滅了,兩個人就坐在一片漆黑中。僅剩雷電打在地面上,引起小型火災所發出的火光。
「今晚不玩啦。」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