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這部紀實文字,記述了清末民初一位奇女子的不凡經歷。
當年,她的步履行蹤,曾為斑駁陸離的社會圖景添彩增色,也曾將普羅大眾的視野擴展到皇室的深宮後院,還曾在權門慾海抵抗外侮中激盪起綺麗的逆反漣漪。
她,唐石霞(一九零四-一九九三),字怡瑩,出身滿族貴冑,是經歷奇特的一位清末皇家名媛,地道正宗的皇親國戚。她的滿族姓為他塔拉氏,是光緒帝的愛妃珍妃及瑾妃的親侄女,還是末代皇帝之弟溥傑的原配夫人。
她,從少女時期起,曾住在紫禁城皇宮數年,直至一九二四年軍閥馮玉祥逼宮,才遷出宮闕。
她,在清廷被徹底趕出紫禁城皇宫之後,卻以嶄新獨特的面貌展現世人:沒有其他皇親國戚的失落悲涼情感,反而與私下謀劃復辟的皇室成員公開決裂;事業上,她潛心北宗中國畫學創作的藝術鑽研,成績堪稱顯赫;生活上,她則主張高雅獨立不受羈絆,我行我素堅持自由追求。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後,唐石霞的名字擲地有聲,紅遍京、津、滬。
追溯一下早年她的生活軌跡。在珍妃被慈禧害死,接着光緒帝被禁錮瀛台也崩逝之後,末代皇帝溥儀即位。這時,升為皇太妃的瑾太妃已然夫死妹亡,獨居宮中感到抑鬱孤僻,遂將其疼愛有加的小侄女唐石霞,接進紫禁城陪伴自己。於是,唐石霞從巿井遷入禁宫,有機會結識宮中女眷和各色權貴,也體嚐了帝王后妃的頂級福祉,知曉了皇室内宮的戒律秘聞。這造就了她見多識廣的閱歷和學養,同時也滋生了落落大方之外的些許嬌嗔任性,譜寫出了她奇特的履歷,鋪塾了她並非尋常的人生路途。
她,自幼有詩書禮儀的陶冶,還受過繁文縟節的調教;她親歷了封建王朝崩坍前後的變革,也受到各種外來思潮的影響。這促使她在溫文爾雅中同時具有自由反叛性格。
僅從她放任地結交異性來説,唐石霞可算做那個年代出位女子衝破藩籬的先驅。她本是末代皇帝溥儀之弟溥傑明媒正娶的妻子,首任福晉,同時她卻毫不遮掩,與赫赫有名的張學良曾癡迷相戀。那位放蕩不羈的張將軍也在他的回憶著述中,多次坦誠承認,曾與溥傑頻密來往,為的是能與唐石霞多些接觸交往發展親密關係。張學良出身行伍,對宮廷顯貴曾十分欽羨敬仰,與極欲結交軍旅人士的溥傑,以及追求自由開放的唐石霞,雖各自的目的有異,但結識交往的願望卻不謀而合,他們遂成了親密朋友。當時上流社會剛剛輿起的跳交際舞活動,張學良自言典趣頗濃,曾多次邀約溥傑夫婦參加舞會,當然,醉翁之意是為了與溥傑的福晉唐石霞相擁密語。直至幾十年之後,張學良在他談及唐石霞時,甚至多次坦言「差點娶了她」。不過,唐石霞並未堅持與張少帥長期交往,更沒想過嫁給他。與張學良結識三、四年之後,她還曾與軍閥之子,也是民國四公子之一,風流倜儻的盧小嘉墜入愛河,來往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當年的花邊新聞曾不絕於耳……
她,工詩善畫。皇宮如意館畫師屈兆麟、知名的湖社畫會畫師陳少梅先後是她最早的繪畫導師,北宗著名畫家溥心畲、溥雪齋、惠孝同等,都曾與她切磋畫藝,是亦師亦友的親屬和知音。她曾在上海、香港、台北等不同城巿辦過多次畫展,報刊雜誌發表過她的畫作、詩文或文章無數。在「女子無才即是德」的封建舊時代,她絶對是活躍於上流社會出類拔萃的才女,堪稱文壇奇葩。
她,還曾令人驚愕地正面介入當年的反日鬥爭。這位末代皇帝的弟媳,意外地站在已被趕出紫禁城的皇室對立面,以真名實姓通報各大報章,揭露斥責日本人操辦的建立滿洲國復辟皇朝勾當,她義正辭嚴地大聲疾呼:「寧為華夏之孤魂,弗為偽帝之貴戚。」此舉使當年緊鑼密鼓培植傀儡的日本政客恨之入骨,他們策劃了為溥傑換個日本夫人,逼原配唐石霞離婚,若不就範即殺死她的陰謀。溥傑在癡迷復辟中算是親情未泯,他覺得雖夫婦有隙,對復辟看法不同,但畢竟並非仇敵,於是溥傑把日人欲對她下狠毒殺機的陰謀密告了髪妻……
她,又像個蹩腳的俠士般逃離北京,避過了殺身大難。
她,漂泊津、滬多年,直至一九四九年去了香港。自此,她生活低調,以其超凡的藝術造詣和頗豐的文化底蘊,取得了香港大學東方語言學校之中國畫和國語導師教職。她過着不張揚的平凡生活,自那以後,内地不少親朋以及學者,與其嘎然斷了聯繫,竟然不知她後來的去向和生活狀況了……
她,見地和經歷超凡,對研究百年前的宮廷生活、近代歷史及當時的名人軼事,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她的經歷應予認真整理公諸於世,這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坊間關於她的傳聞褒貶不一,謬誤常有,而我的家族與這位奇女子的家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去偽存真記寫出她的真實經歷,當屬責無旁貸。
她的姐姐唐梅,是筆者先──北宗國畫家惠孝同的前妻,所以我輩兄弟都稱她「十姨」(唐石霞排行第十,先母唐梅排行第九)。先父和十姨間曾有過頗為有趣的緣份。我的爺爺耆齢是光緒年間的侍衛官,宣統時期已晉升為總管内務府大臣,他每日就在皇帝和妃嬪身邊工作,因此,曾與珍妃、瑾妃是非常熟悉的同時代人,後來他與晚一輩的唐石霞也逐漸熟悉,當時,唐石霞住在內宮陪伴瑾太妃,先父惠孝同由我的爺爺介紹,也曾在宮内神武門做小侍衛官,爺爺耆齡曾想撮合先父和唐石霞成婚,他向唐石霞透露想法之後,得到了唐石霞的積極響應。但是,那時瑾太妃已經指定唐石霞要嫁給皇帝之弟溥傑了,所以這段姻緣未成,瑾太妃向我的爺爺説明情況之後,決定將她的另位侄女唐梅嫁給了先父,唐石霞遂成了我的姨母了。自此,我家與皇室結為親屬。先父惠孝同和十姨唐石霞的婚姻雖然無緣,但都是繪畫的愛好者,後來又都成了北宗知名畫家,兩人切磋畫藝是早年的常事。後來十姨和她丈夫溥傑一起,將共同作畫題字的扇面送給家父,既是至親因緣,又屬藝壇佳話(該扇面畫作見本書所附圖片)。有鑒於此,在本人長輩們皆已故去的今天,我對十姨唐石霞的事跡,算得上是了解較多的晚輩,不揣冒昧,筆者可以如數家珍般,將十姨唐石霞的經歷向讀者諸君娓娓道來。
我於一九八二年自北京移居香港後,十姨唐石霞是我在港的唯一親屬。當她知道我是中文系導師及作家時,吩咐道:「十姨已年邁體弱,你要幫助我寫下昔日歷史。一、為記下宮廷瑣事供學者參考、好者揣讀、後人知悉;二、為把親歷所見提供讀者,略陳不同於野史傳聞的一點資料。」於是,從上世紀末葉,她講我記的口述歷史工作,就這樣開始了。每遇我會安排好我的其他工作,準時去她家三次,風雨無阻。持續了一年多的口述歷史,開始時當然是説多記少,而且,常是她講得異常激動,我聽得興奮不已。後來,我在聆聽詢問之後,做了詳細記錄,而且,她還將她以前寫過的資料送給我做參考,所以,我掌握了不少她極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但是後來,卻因她遇到了某些意想不到的事端糾纏,口述被迫停頓下来。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當時只好退下,冀望過些時日,問題妥善解決之後,再繼續她的口述記寫。不過,事與願違,可能因無端干擾的麻煩一拖再拖,使她的老境陷入無法擺脱的煩惱之中,最後她竟然臥病不起,無法再對我做任何講述,直至她抱恨撒手人寰。
她想説的話雖未全部講完,但也已經敍述了絕大部份。我在自己已退休之後有了時間,遂反覆思忖,決定撇開我不知道的,把已知的人和事分章節按小標題架構,出版這部極其珍貴的口述紀實。好在這不是寫她的完整傳記,應無傷大雅。於是,我在查證核實若干歷史資料以後,整理完成了她的這部口述,交託給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書。
我記得,口述者唐石霞當年常將她和皇室女眷的故事稱為「金枝玉葉篇」,我查實,在她給我做口述歷史時,她的四姑母瑾太妃、同治帝的三位遺妃、她的親密朋友同齡人皇后婉容、以及比她小五歲的淑妃文綉……遭些堪稱金枝玉葉者都早已故去而玉殞香消了;當時,曾在紫禁城褢居住生活過的金技玉葉,僅剩下十姨唐石霞一枝獨秀了。所以,我按照講述者對「金枝玉葉篇」稱謂情有獨鍾的思路,為她這部紀實口述定名為《最後一片玉葉》了。
現在,我的十姨唐石霞也已仙逝,她未能親眼見到這本《最後一片玉葉》出版是個遺憾。但是,這份寶貴的口述歷史終能面世,畢竟於她於我,甚至對於她所講的,那些喜於揣讀的學者專家或愛好歷史的大眾,均是好事一樁。
謹將這部《最後一片玉葉》獻給令我欽敬的十姨唐石霞!我相信,她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有感知,而且肯定倍感欣慰!
惠伊深
二零一五年十月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