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諸多馬克思
Many Marxes
馬克思是二十世紀的耶穌基督。一九一八年的復活節那天,一份先前曾宣稱「基督復活」的俄國報紙以「一百年前的今天,卡爾.馬克思誕生」取而代之。如果該報當時說他行走在水上或死而復生,或許也沒有什麼人會感到訝異。馬克思的外表也頗像聖父。這位留著灰鬍子與頭髮蓬亂的老人家(這是馬克思最為人所熟悉的肖像),與許多基督徒心中所想像的坐在天庭聖座上的主教有著極高的相似性。我們可以設想西席.德米爾(Cecil Blount DeMille)或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也會這樣選角。
那麼,歷史為何且如何提名馬克思擔任這個角色呢?就像他的朋友「杜林根裁縫」約翰.埃卡留斯(Johann Georg Eccarius)所形容的,馬克思可能是個「先知」。然而,有別於耶穌基督,他從不滿足於只是撫慰窮苦的人們,他懷有雄心壯志,想要終結貧窮,終結被撫慰的必要。不過,我們還是不太明白,馬克思之所以變得「偉大」,究竟是因為他的著作如此受歡迎,抑或他代表了一個時代所趨的理念。在他辭世時,他的大部分作品(或許有四分之三)仍未為世人所知。如今很少人閱讀過他早期的論戰作品,像是《神聖家族》(Holy Family, 1845)或《哲學的貧困》(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 1847),更少人閱讀過《科隆共產黨人審判案》(The Cologne Communist Trial, 1852),或是用來攻擊麥克斯.施蒂納(Max Stirner)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he German Ideology, 1845-6)。到他於一八八三年過世時,先後出版了《政治經濟學批判》(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1859)與《資本論》(Capital, 1867)卷一。《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1852)與《法蘭西內戰》(The Civil War in France, 1871)講述了馬克思的政治與歷史分析。當然,《共產黨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o, 1848)代表了馬克思的整體方案。
到了二十世紀初期,馬克思的這份遺產持續增長。特別是在蘇聯與東德出版的馬克思作品和相關評論,總是精選過的。到了一九二○年代,他的許多手稿在莫斯科由首位卓越的馬克思學家大衛.梁贊諾夫(David Riazanov)彙編成冊,他後來遭史達林槍殺。與馬克思有關的信函一點一滴地浮出檯面。一九二七年,馬克思早期的重要文本《黑格爾法哲學批判》(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1843)出版。一九三二年,《一八四四年哲學與經濟學手稿》(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又稱《巴黎手稿》〔The Paris Manuscripts〕)問世,其異化理論似乎對史達林主義提出了「人道主義」(humanist)的批判,這也使馬克思得以擺脫極權主義的污名。到了一九六八年,該書在共產主義集團外被公認為馬克思的代表作,時至今日,它也往往被視為僅次於《資本論》的一部作品。只不過,馬克思棄置這份手稿,究竟是因為它不充分、還是因為它被取代,這個疑問仍然未解。
辨識馬克思的「真正意旨」與發掘可用的文本一樣,始終是當代學者的課題。也因此,各式各樣的詮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書架上形形色色關於馬克思的著作,慫恿、乞求、斥責、甚或恫嚇著潛在讀者。拂去這些書冊上的灰塵,我們很快就會了解到,存在的並非只有一個面向的馬克思或單獨一種馬克思主義,而是有許許多多種。在一系列複雜的議題中,獨鍾其中一種觀點,勢必會帶來爭議。然而,歷史證明有些看法比其他看法更具影響力,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它們回答了我們更多的問題。後來的讀者喜歡問:何以馬克思做為一位思想家如此成功?他是否有一套自己的「體系」(system),如果是的話,這套體系是由什麼組成的?馬克思是否引領我們走向列寧?走向史達林?走向修正主義者愛德華.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或是「叛徒」卡爾.考茨基(Karl Kautsky)?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是否仍具有意義?馬克思是一個經濟決定論者嗎?他是否認為資本主義的終結無可避免?階級是社會分析最重要的一環嗎?馬克思是不是否定了個人在歷史上的角色?他是民主主義者,還是極權主義者?隨著所處環境的改變,馬克思以不同的方式回答了這些問題,也使得問題複雜化。他的第一個共產主義理論試驗場,一八四八年的歐洲,到他於一八八三年去世之間,早已發生極大的變化。這時的俄國不僅成為反動的縮影,同時也是潛在的革命發生地。
然而,在其他方面,不只是歐洲,而是全世界,正如馬克思在他去世前所預測的那樣。他預言了一個如福音派或十字軍般意欲征服全球的資本主義。他對於這個過程的理解,仍是有史以來最具說服力的詮釋之一。馬克思成功的最大祕訣(這也是本書探討的重點)在於,他一方面將這項洞察整合成一套簡單的公式,讓普羅大眾得以輕鬆地消化,同時呈現出一套複雜而包羅萬象的世界觀,讓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感到既迷人、又具智力啟發性。沒有一個競爭者能夠全面涵蓋到這種程度,他們也無法成功激發馬克思主義時常引導出的,那種非凡的知性快感和道德狂熱感。
普羅大眾與菁英對於馬克思的解讀的界線是被刻意維持的。許多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竭力使馬克思及其「體系」盡可能晦澀難懂,藉以合理化他們引領不成熟的群眾朝正確方向前進的地位。他們通常會採用曲折晦澀、令人費解的黑格爾式語彙,這使得馬克思主義成為一種靈知的,只有少數人才能懂的神祕科學。這類似於中世紀教會堅持使用拉丁文來排除群眾接近神聖的文本。這種不可理解的誘惑力證明是十分強而有力的。諸如「辯證法」(dialectic)或「否定」(negation)等字彙,或許可以穿透無知的面紗並消除許多人的迷信,但也能成為捍衛難以理解的事物的武器。在最簡化的形式上,官方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或「辯證唯物主義」(Diamat)變成一種枯燥乏味的公式化教條。在這裡,複雜的理論被簡化為一些拘泥儀式、鸚鵡學舌般的短句。這套世界觀意欲回答每一個問題,而引用這套觀點來回應任何質問或懷疑的人都抱持一種更加尖銳與堅持的態度。大部分後來的讀者在面對這些論述時都是囫圇吞棗。但是成千上萬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某些最教條的那種)連一行馬克思都沒讀過,甚至毫無閱讀能力。某些讀者則把這當成一種美德,不認為有何違常之處。
那些真的仔細閱讀馬克思的人,將他視為哲學家、經濟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理論家,甚或文學巨匠。本書主要透過社會主義的歷史做為了解馬克思的方法。如同十九世紀的許多失落的激進分子,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一種)回應了當時最迫切的問題:極速擴張的資本主義。當時有(如今也有)許多社會主義觀點可採用。馬克思擇取了哪一個、擇取的原因及其造成的影響,都是我們今日會對他的著作提出的最重要的問題。但是,我們必須像對待其他的思想家一樣,嚴格地審視馬克思,不帶任何崇拜之心,只在該給予肯定時給予肯定。
這個方法也勾勒出馬克思更實際的一面,而非拘泥於形而上的理論綱要。它描繪出馬克思以一種特別有說服力的方式,在資本主義替代方案的複雜領域上進行探索,雖然仍有犯錯之時,且有時會誇大自身的成就。這讓他看起來不那麼黑格爾,後期也沒那麼哲學導向。在這裡,馬克思既不被描繪成天才,也並非惡棍。與他的名字相關的種種運動,為數以億計受暴政與侵略所苦的受害者帶來了希望,但事實上,也證明是災難性的,並導致數百萬人死亡。毫無疑問,這些失敗有部分得歸咎於馬克思,不過大部分與他無關,因為馬克思從未有將想法付諸實踐的權力,也因此從未被迫與歷史的必然性妥協。無論如何,在現代社會的所有偉大評論家中,馬克思是我們最需要去正視、去質疑、去了解的一個對象。我們將會看到,他對於資本主義的批評以及對未來的展望,跨越世紀和我們的時代說話,即使他提出的問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回答,而且他的答案有時是錯誤的。
正如馬克思是本書的核心人物,一九一七年十一月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則是關鍵的歷史事件。很少有共產主義者效仿馬克思。更多的人追隨了列寧的革命路線。第二部分將探討馬克思的思想如何演變至今,以及它們與馬克思的原始觀點的關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