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爛攤子好呀
新官上任三把火。
孔祥熙也下決心要燒三把火,不光是出自新官的慣例,而且有與小舅子一比高低的衝動。宋子文自恃才華橫溢,年輕有為,從來不把他這位山西姐夫放在眼裡。瞧你那長袍馬褂的樣兒,也算留美歸來?見人就點頭哈哈笑,在姓蔣的面前就如看見貓的老鼠,凡事言聽計從唯唯諾諾,自己一個像樣的屁都不敢放,豈能出掌舉足輕重的財部?……孔祥熙一想起宋子文眼光中這種種蔑視和挑戰,心裡就憋足了勁兒。小子,你別狂!在我老孔面前你還嫩點。來噍瞧老哥的手段吧,讓你知道什麼叫真人不露相。
但是,就如同故意搗蛋似的,宋子文留給孔祥熙的是一個十足的爛攤子。整個國庫裡僅存現金三百多萬元,尚未發行的公債二千七百多萬元,黃金外匯是丁點沒有……別說叫委員長再去圍剿共產黨,就連黨國的日常大灶都要無米下鍋了。
更不利的是,外面的大形勢也大大不妙。國際上,一面是西方列強為擺脫困擾數年的經濟大蕭條,拚命向中國轉嫁危機;另一面是貪得無厭的日本帝國主義步步進逼,占領東北和華北四省還不滿足,侵略和殖民魔爪愈伸愈長。看國內,殖民化經濟不斷加深,農業凋敝,手工業瀕於破產,經濟秩序混亂,民眾苦不堪言。……在這樣的局面下要叫財政部啟動起來發揮作用,不能說不難。
孔祥熙到部視事的第一天,即對全體部員做了就職演講,那激昂樂觀的氣派、胸有成竹的樣子,倒也像那麼回事。回到辦公室,他問得力幹將高秉坊:
「下面的反應怎麼樣?」
高秉坊在孔祥熙面前倒是敢說真話,他拉著山東博山腔說:「都說孔部長接了個爛攤子呀。」
孔祥熙故作輕鬆地一笑:「爛攤子好呀。爛攤子有幹頭。我就喜歡爛攤子。」
「光爛也好辦,」高秉坊在孔祥熙示意下坐到對面,「孔部長,不好辦的是它有些地方不爛,更不好對付。」
孔祥熙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他故意裝作不解:「噢?說說看。」
這位高秉坊大號春如,山東博山縣人,畢業於金陵大學農學院,乃凌道揚教授的得意門生。凌教授與王正廷是留美同學,私交不錯,就在王正廷就任魯案督辦公署督辦時,趁機把高足推薦過去。高秉坊這就與也在那裡任職的孔祥熙相遇了,孔任處長,高任科長;不久孔任青島電話局長,便調高秉坊做他的總務科長;後來孔祥熙高就國民政府實業部長,又調高秉坊做他的總務司長。多年磨合下來,二人居然上下相得,配合默契,他視他為心腹,他視他為靠山。這不,又一通跟著來到了財政部。既然是心腹,那自然要替老靠山分憂操心,獻計獻策,共圖大事。眼下處境艱難,更得盡心盡力,有啥說啥。
「部長,你看關稅署、總稅務處、鹽務總司等這些關鍵部門,你能指揮得動嗎?他們可都是宋部長的人呀。」
孔祥熙說:「那怎麼著,叫我都把他們換掉,一上任先幹這個?」
高秉坊說:「這當然不成,太露骨。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孔祥熙用鼓勵的目光望著部下:「有何想法大膽說。」
高秉坊看來是胸有成竹:「部長,我理解您今天就職講話的中心是『開源』二字,就是開闢新稅源,不知對不對?眼下蔣委員長一心要剿共,急缺的就是個錢;宋部長被調職,關鍵也是沒給委員長搞下錢;財政部要打響,頭一條更是得做好『錢』字文章。錢從哪來?錢從稅來。所以部長這一條抓得高明。稅從哪來?有新稅源還不行,關鍵是要有人去徵收。要是這徵稅人都是人家的人,這稅如何能徵收上來?全都得落空!所以說來說去,最當緊的還是要抓人,把要害部門全抓在自己人手裡。」
孔祥熙心裡滿意,但不動聲色:「那到底該咋辦呀?我還沒聽出名堂。」
高秉坊說:「自從上次您提到所得稅問題,我就琢磨了一番。開徵所得稅確實是中國稅制改革的一招妙棋。美國所得稅款占聯邦政府稅收百分之七十,英國、法國、德國等也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我們完全可以照他們的來。當然,開徵所得稅是件不易的事,首先得有一支訓練有素、水準很高的專業隊伍。這正好給了我們一個機會,我們何不仿照蔣委員長當年辦黃埔的幹法搞起個訓練班呢?凡是要進我們訓練班的人一律經過嚴格挑選,凡對部長不忠誠者一個不要。這樣幾年下來,由我們的財務骨幹去徵收所得稅,那還有什麼說的!」
孔祥熙對此十分滿意。自己能否在財政部搞出名堂,收拾起這個爛攤子,坐穩這把交椅、開出更大局面,這的確是關鍵一招。他又經過一番思慮,終於派高秉坊以賦稅司長的身份負責開辦財政部「財務人員訓練班」。
高秉坊是個幹才。他本人出身普通,深知平民學生求職之艱難,遂決意實行公開招考的辦法,引進先進的公平競爭機制,杜絕走門子、寫條子等營私舞弊現象。這樣下來,財政部「財務人員訓練班」所招青年絕大多數是北大、清華、南開、復旦、中央等各名牌學校的高材生。
高秉坊得意地宣稱說:「只有稅收現代化,國庫才能充裕;只有人事現代化,國家才能興旺,人才才能脫穎而出,才能公平競爭!」他認為都這樣搞的話,「十年之後,新的人事制度將推行於中國。」
所得稅,是國家對個人或企業的各種所得所徵收的稅。一七九八年創行於英國,十九世紀以後,各國相繼實行。其優點是:負擔公平,所得多者多納稅,所得少者少納稅;納稅普遍;富有彈性;收入確實。與以前實行之間接稅相比要先進得多。原以關、鹽、統三大稅為主的間接稅是消費稅,其缺點是:不以負擔能力為課稅標準;因轉嫁而使貧民負擔較富人為重;勞力者負擔賦稅,利潤利息等不勞而獲者所得,反可不納賦稅。
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七日,孔祥熙主持之南京政府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在南京召開,到會代表一百一十四人。會議通過了確定地方預算、廢除郵包稅、辦理土地陳報綱要草案、舉辦外僑營業稅、地契過戶稅、整理田賦附加、救濟鄉村、廢除苛捐雜稅等一百多項提案。會後,孔祥熙即著手一面整理舊稅,相繼裁免七千一百多種稅種;一面創辦新稅,建立直接稅系統,開辦所得稅。很快成立了所得稅籌備處,後再改稱所得稅事務處,前後均以高秉坊為主任。在呈送行政院之〈所得稅暫行條例草案〉中寫道:
所得稅為直接稅之主要稅源,稅率公允,稅源普遍。應先制定一種切合實際而易行之所得稅制度,先行養成國人納稅之習慣,然後循序漸進,臻於完備。以實驗求改革,由單純而演進,庶幾事實理論,兩能兼顧。茲謹參酌各國以往之成例,體察國內之實況,擬具所得稅原則八項及暫行條例草案,依照立法程序送請核定。
但是,事情不會順當。你想收拾這個爛攤子,就會有人出來對著幹。一個專制政權內的勾心鬥角就是這樣不可調和。先不說財政部內部那些宋系人物的軟磨硬頂,光外部的挑戰和抵制就不好對付。比方說,「CC系」首腦陳果夫便叫起陣來。前文書中交代,陳果夫、陳立夫兄弟把持著國民黨黨務大權,所謂「陳家黨」是也。他們以中央政治學校為培植勢力的基地,不但要求中統幹部必須經過該校鍍金,就是高考及格人員,在中央訓練團黨政班受訓結業,也還必須進中央政治學校複訓方算是「自己人」;否則,都是不堪重用的異己份子。如今,卻冒出一個財政部財務人員訓練班,這是怎麼回事?臥榻之旁誰在打呼嚕!
孔祥熙對陳果夫提出的「稅訓幹部可以由中央政治學校代培」的話頭,不能不做慎重考慮,因為他已覺出,委員長對二陳這股勢力大有日益看好的趨勢,不得不防。可是又一想,這麼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要讓中統勢力插一竿子,也太窩囊!
左右權衡之際,高秉坊氣呼呼地進來了,開口就說:「部長,這事可絕不能答應下來。所得稅是我們搞出來的,跟他們陳家黨有什麼關係!他們要是插進來,您這個攤子可就更爛了!」
孔祥熙問:「可也不好打發他們呀,你說怎麼辦?」
高秉坊沉吟良久,說:「部長,我倒有一個以毒攻毒的法兒,您看行不行?咱們出面與他硬頂不利,但是抬出一個也有硬度的人物來替咱們頂怎麼樣?」
孔祥熙說:「那得看是誰。」
高秉坊說:「這個人得有兩條,一是在委員長跟前能說話,二是不買CC的帳。我想好了,非桂永清莫屬。」
孔祥熙一聽樂了:「對對對,是得這個江西老表。虧你想得出來。」
桂永清,字率真,黃埔一期生。當過蔣介石起家部隊第一軍的特務營營長,是深得「校長」信任的黃埔骨幹人物,大前年被派往德國學習軍事,前不久才回來,三十出頭年紀授中將銜,升任第七十八師師長、中央軍官學校教導隊總隊長、首都警備副司令,正在走紅運。一向對陳家兄弟看不起。
孔祥熙擔心地說:「只是不知道人家幹不幹,平時也沒怎麼來往。」
高秉坊卻挺有信心,說:「我看準行。我跟他還有些來往,我去說。」
此時的桂永清,正在負責對全國學生進行軍訓,跟大學生們搞在一起覺得挺來勁。聽說孔部長要聘請他兼任「稅訓班」的訓育主任,都是名牌大學的尖子生,高興得很,一口應承下來,並主動說:
「你們怕是還沒有地方吧?好了好了,我來解決,就在我們教導總隊營房裡先湊合,等你們有了好地方再搬出去。」
有了桂永清的準信,孔祥熙心裡踏實起來。他親自去見蔣介石,說出要聘桂永清的事。
蔣介石不知其中文章,認為是小事一樁,提筆照准。
委員長手令一出,陳果夫只得吃了個啞巴虧。但也種下了發狠倒孔的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