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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的炸豬排

六十五歲的退伍軍人老曹半夜夢遊，手裡拿了一把菜刀，一路狂奔，朝著一處鐵皮圍起來的廢棄加油站衝了進去。他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四處張望後大叫一聲：「你們給我出來！」

老曹的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挺著一個小號鮪魚肚，退休七年經常運動，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他是被一位三十八歲、叫阿珠的女人騙光積蓄之後，才開始夢遊的。

老伴過世五年多，他一直想找個伴，一年前有人介紹阿珠給他。阿珠個子不高，相貌姣好，說起話來聲音細柔，明顯有外地人口音，是一位溫柔寡言的女人。

阿珠曾經是一位外籍配偶，因為生不出小孩而經常被愛喝酒的先生家暴。後來她受不了，向法院訴請離婚。法院判准離婚後，阿珠獨自謀生，在一家賣藥燉排骨跟臭豆腐的小吃店工作。

認識阿珠之後，老曹經常在中午的用餐高峰過後去小吃店裡用餐。老曹總是點一樣的東西：一碗藥燉排骨麵線，再加上一盤油炸臭豆腐。吃什麼不是重點，重點是阿珠。店裡客人不多的時候，老曹就找機會跟阿珠聊上幾句，聊著聊著，兩人也就逐漸熟稔。加上後來阿珠也有意靠近，兩人就慢慢走在一起。

一開始老曹還擔心兩人的年紀相差太大，怕相處不來，也怕街坊鄰居們說閒話。但是阿珠完全不介意，她經常下班後就來陪老曹聊天。與其說阿珠是來跟老曹聊天，不如說阿珠是來當老曹的聽眾。阿珠是個好聽眾，不管老曹說什麼，不管有些內容老曹其實重複說了又說，阿珠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老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四十年的軍旅生涯讓他看盡軍中人情冷暖，能說的故事可多了。只是那些故事他反覆說了又說，身邊的人早就聽膩了。老曹的處境尷尬，他沒有新故事可以說，而那些老故事又沒有新的聽眾可以聽。遇見阿珠，情況改變了，阿珠想聽。對老曹這樣年紀的人來說，自己的故事只要有人想聽，就是知音。

阿珠不只是個好聽眾，藥燉排骨店休假時，她還會來為老曹做飯，幫他洗衣服，陪他泡茶吃點心。後來，還會陪他睡覺。老曹常想，他怎麼會這麼幸運呢？一把年紀，還有一位小他快三十歲的女人當伴侶，願意陪他、聽他說話、把他的生活照顧得妥妥貼貼……看來，他上輩子應該幹了不少好事。

相處一年，老曹覺得阿珠是一位可以共度餘生的人，就問阿珠，願不願意嫁給他？阿珠答應了。沒想到，在公證結婚前幾天，阿珠偷走老曹的存摺跟印章，領光他的積蓄，跑了。原來阿珠腳踏兩條船，跟老曹在一起的同時，也跟一位小白臉往來。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老曹的心好痛，每天劇痛五百次，感覺胸口被一列載滿乘客的高鐵列車碾過，而列車上坐滿了訕笑他的人。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安靜溫柔的人會做出那麼惡毒的事？那些情意都是假的嗎？那些善待都是裝的嗎？那些「歲月靜好」都他媽騙人的嗎？

更不堪的是，阿珠拿了他的錢，轉身就去倒貼小白臉。老曹輾轉得知後，更是羞愧、痛恨到無以復加，憂憤到活不下去（天啊！他還以為自己老當益壯，能滿足虎狼之年的阿珠）。

老曹拿錢給阿珠，阿珠拿了錢轉手就給小白臉。也就是說，老曹的錢最後是拿去倒貼了小白臉……眞他媽太可惡了！「你小白臉年輕力壯有本事，為什麼要來啃我這種沒本事、只剩棺材本的老頭？蛤？這種事你們怎麼幹得出來？」老曹心想，他怎麼會這麼不幸呢？一把年紀，還被一位小他快三十歲的女人欺騙，騙到渾渾噩噩、毫無所覺……看來，他上輩子應該幹了不少壞事。

老曹報了案，然後三天兩頭跑警察局，關心案子的偵查進度。停不住的焦躁跟憂慮，讓老曹一下子蒼老好幾歲，白髮比一年前多了不少。如今看上去，他比實際的年齡要老一些。白天的老曹心神不寧，夜裡的他更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也是一睡著就做夢，夢裡都是阿珠。老曹開始夢遊。

幾乎都是同樣的情節：老曹夢見阿珠來家裡，故作熱絡喝茶，直到老曹醒悟阿珠拿走他全部積蓄，要阿珠還錢，但阿珠不肯，轉身就跑出門。現實裡的老曹於是就從床上起身夢遊，出門追著阿珠跑……老曹拚命跑、拚命跑，但他畢竟有點歲數，拚命跑也追不上夢裡的阿珠，只能在阿珠背後聲嘶力竭的吶喊：「妳不要走，妳不要走！妳把錢還給我！」那可是他人生最後，僅剩的保命錢啊！

那就是老曹被騙光積蓄後所過的生活：他白天追著阿珠的下落，夜裡又追著阿珠還錢。阿珠已經離開老曹，但是老曹的生活卻全都是阿珠，沒有別的主題。

那一晚，老曹再一次夢見阿珠，只不過這一次夢裡不只有阿珠，年輕的小白臉也一起出現在老曹家裡。他們倆不僅不理會老曹還錢的要求，還變本加厲將老曹羞辱一番……老曹氣不過，再一次起身夢遊。他先衝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回到客廳，夢裡的兩人快速奪門而出，現實裡的老曹也跟著追出去。

夢裡阿珠跟小白臉跑得飛快，還回頭嘲笑老曹追不到。現實裡的老曹揮舞著菜刀拚命跑，一邊喘，一邊大喊：「你們給我停下來！有種、有種就不要跑！」結果，老曹跑到一間被鐵皮圍起來的廢棄加油站，氣喘吁吁。一進加油站後張望半天，卻看不到阿珠跟小白臉，就在空曠的加油站裡大喊：「你們給我出來！」

他前前後後找了半天，都沒看到人。那是凌晨三點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有一隻塊頭不大、不太有生氣的黑毛豬闖進來（沒有這隻豬，後面的故事無以為繼，請你不要再苦苦追問這隻豬的來歷）。

老曹根本分不淸楚夢境跟現實，他把那隻黑毛豬當成阿珠，衝上去將黑毛豬撲倒。他畢竟鍛鍊過，加上恨意催出蠻力，他用下半身跟左手壓住黑毛豬的身子，右手手起刀落，往黑毛豬的頸子和胸口，又劈又刺又砍的一連十幾刀……

無辜的黑毛豬遭遇奇襲被砍了好幾刀，無助又淒厲的哀嚎聲響徹深夜漆黑的加油站，好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利剪，唰唰唰，利索的剪開一整夜暗黑的布幕……要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沒多久，黑毛豬停止哀嚎，牠的身子在老曹懷裡沒了掙扎，破舊的廢棄加油站像是再一次被黑夜的死寂按下「靜音鍵」，宛如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老曹一番劈砍後氣喘不停、疲累不堪，逕自倒在一大片豬血泊中沉沉睡去，一覺無夢。

淸晨，暈黃的天光，以及身上黏稠濕冷的寒意喚醒老曹。老曹醒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廢棄加油站，躺在一片血泊當中，身邊竟然還有一頭死豬……他驚懼萬分，心跳加速……這、這到底、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似乎做了一場夢，似乎在夢中拿菜刀砍了什麼而耗盡力氣……喔不，那不是夢，他是眞拿菜刀砍了東西，天啊，原來他砍死了一隻豬！

老曹覺得很恐怖，這一刻砍死一隻豬，下一刻會砍死一個人嗎？砍死誰呢？剎那間，老曹意識到「恨意」的力量有多強大。如果他砍的是人，往後的人生就算夢遊，恐怕也只能在監獄裡面了。老曹想像自己在監獄囚室裡漫遊的畫面，那畫面震懾了他。

那一刻，老曹的身心完全被殺豬所帶來的驚嚇佔領，那份驚嚇無比強烈，以至於阿珠背叛帶來的痛楚竟然暫時消失了。驚魂甫定，老曹想著，要怎麼處理眼前的一切呢？既然豬殺都殺了，就不要浪費吧。

他慢慢起身，在附近找到一塊廢棄的木棧板，看起來適合拿來當砧板。他把棧板拖到黑毛豬旁邊坐下來，拿起菜刀將黑毛豬剖開，淸出內臟。接著慢慢大部位的肢解豬隻，再將每一個部位，慢慢的刴成一塊一塊……

另一邊，老曹中年失婚的女兒一早醒來，發現爸爸不在房間，知道老爸應該又是夢遊去了，就急忙出門找老爸。她一路找、一路喊，來到被鐵皮圍起來的廢棄加油站外頭，聽到老爸回應她的呼叫：「我在這裡！加油站裡面！」

老曹的女兒循著聲音找到加油站入口，走進去一看，發現老爸拿著菜刀，渾身是血，身旁還有一堆切好的豬肉塊……她大吃一驚，發生了什麼事？老曹見女兒嚇壞了，要她先別驚慌。簡單交代事情源由後，就請女兒回家拿一些袋子，拉個拖板車來，把這些豬肉塊分裝帶回家。

老曹的女兒飛奔回家，一邊跑一邊哭，心想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自己的事都操心不完，老爸還沒完沒了上演這一齣？夢遊就夢遊，怎麼還殺豬呢？現在殺豬以後會殺人嗎……無數的想法在她腦海飛快輪轉。

回到家，她急忙拿了幾條毛巾，準備一套給老爸換的新衣服，帶上一卷大尺寸的黑色塑膠袋，又裝了一大桶淸水放上拖板車，匆忙趕回加油站。她先用濕毛巾幫老爸擦淨臉，脫下他血跡斑斑的衣服並擦去他身上的豬血漬，再換上新衣服。接著跟老爸一起把豬肉塊分裝進幾個塑膠袋，放上拖板車，跟老爸一起推著車慢慢走回家。一路上，兩人無言。

當天事出驚悚，老曹女兒想，不如用現成的豬腳煮鍋豬腳麵線，給老爸跟自己壓壓驚。可能是事情太驚悚，也可能是女兒做的豬腳麵線太好吃，那晚入睡，老曹一夜好眠無夢。

休息一天，老曹心想，既然豬肉是現成的，不如來炸豬排吧。老曹把肉片切厚拍薄，先裹一層薄薄的高筋麵粉，然後浸入蛋液，再裹上一層麵包粉，下油鍋炸（油溫一百七十度），先炸兩分半鐘，再翻面炸一分半鐘⋯⋯他每一餐都炸，前面兩餐炸得普普通通，後來越炸越香酥，越炸越好吃。再搭配上紅蘿蔔馬鈴薯咖哩醬，一碗咖哩豬排飯，他跟女兒還有外孫吃得津津有味。

老曹女兒把炸好的豬排，分送給左右鄰居，大家吃完也都豎起大拇指說好吃。這給了老曹信心。老曹心想自己的積蓄沒了，人生還是要重新開始。既然鄰居覺得他炸的豬排好吃，不如就來炸豬排、賣炸豬排飯好了。

老曹說幹就幹，他把房子拿去貸款，借了錢出來租一家兩層樓的店面，賣起炸豬排飯。一開始街坊鄰居捧場，生意還過得去。後來，一位網紅無意間光顧店裡，喜歡上老曹的炸豬排口感，就跟老曹聊天，問他是怎麼開始炸豬排的？

老曹於是把半夜夢遊殺豬的故事，說給網紅聽。網紅一聽覺得超妙，寫了一篇圖文並茂的貼文分享到社群媒體。沒想到貼文爆紅，分享破千。大家嘖嘖稱奇，一塊炸豬排竟然有這種來歷，老爹夢遊殺豬還開起豬排店，太不可思議。

大家都很好奇，想來試試夢遊老爹炸出來的豬排究竟是何種滋味？於是老曹的店成了打卡名店，用餐時經常要排隊。老曹忙得不可開交，一大早要採買、備料、料理食材；開店要應對客人、收錢找錢、收桌面、淸碗盤；打烊前還要洗鍋碗瓢盆、淸掃、擦桌、結帳……忙碌一天後的老曹，夜裡睡得很沉，很少做夢。就算夢見阿珠，他也完全沒有力氣再追著她跑，逼她還錢了。

開店之後，老曹的生活有了重心，他再也沒有夢遊過。被阿珠騙光積蓄的記憶還在，但那段記憶如今只佔去老曹非常少的注意力。就像是一件放在衣櫃底層抽屜的藍色舊毛衣，只有在不小心打開抽屜，才會想起來：「對喔！原來還有這一件。」

老曹的心思，完全放在他的炸豬排。說來，必須感謝那頭黑毛豬，沒有那頭黑毛豬，就沒有今天的老曹。老曹覺得好奇妙，老天讓阿珠離開他，卻又讓一頭黑毛豬闖進他的生活。從某個角度看，老曹覺得自己跟那一頭豬好像：你得到額外的幸運，就會付出額外的代價。

能跟三十八歲的阿珠在一起，是老曹的幸運；賠光積蓄，是老曹的代價。黑毛豬能在深夜漫遊，是牠的幸運；賠上性命，則是牠的代價。很難想像，一頭黑毛豬，竟然能帶給老曹這樣的人生體悟。那麼，騙光老曹積蓄的阿珠，應該也會付出她應該付的代價吧。

有一段時間，老曹總是幻想著阿珠可能遭遇的各種悲慘下場：過馬路時被車撞飛；下雨天在路上被雷劈到；坐遊輪撞上冰山；搭飛機時被錯誤發射的飛彈擊落……先前，老曹就是靠著不斷幻想阿珠遭到報應來消解心頭之恨，但在開店七個月後，老曹終於徹底放下了。他知道只要自己好好炸豬排，那些被騙走的錢會再回來的。

至於阿珠，無論她往後發生什麼事都與老曹無關。就像衣櫃最底層抽屜的那件藍色舊毛衣，既然已經被老曹丟進舊衣回收箱，那麼衣服往後會再穿到誰的身上都不重要了。

有一天老曹突然發現，阿珠就像是一位擺渡人。擺渡人總是把人從河岸的這一邊，送到另外一邊。阿珠先是把老曹，擺渡到一處廢棄的加油站，讓老曹遇到一頭黑毛豬。接著那頭黑毛豬又將老曹擺渡到現在這一刻，成為一家生意興隆的炸豬排店老闆。

曙光，總是出現在至暗的時刻，出現在一個人最走投無路的時刻。曙光，不一定有固定的樣貌，在老曹的人生末段出現的這道曙光，是一頭黑毛豬。自此之後，老曹再也沒有忿恨，他只有感謝。他感謝阿珠，感謝那頭黑毛豬，感謝後來光臨豬排店的所有客人。

那頭黑毛豬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讓老曹明白這一切，又給了他晚年的生活一個全新的起點……多麼像一位哲學家啊！

老曹的店一開始沒有招牌，後來為了紀念那頭黑毛豬，他製作了招牌，他將店名取為：「深夜加油站遇見豬格拉底。」

老曹的炸豬排

六十五歲的退伍軍人老曹半夜夢遊，手裡拿了一把菜刀，一路狂奔，朝著一處鐵皮圍起來的廢棄加油站衝了進去。他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四處張望後大叫一聲：「你們給我出來！」

老曹的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挺著一個小號鮪魚肚，退休七年經常運動，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他是被一位三十八歲、叫阿珠的女人騙光積蓄之後，才開始夢遊的。

老伴過世五年多，他一直想找個伴，一年前有人介紹阿珠給他。阿珠個子不高，相貌姣好，說起話來聲音細柔，明顯有外地人口音，是一位溫柔寡言的女人。

阿珠曾經是一位外籍配偶...

一、老曹的炸豬排
二、女兒的豬腳麵線
三、前夫的當歸鴨
四、小三的三角飯糰
五、小三媽的雲南米線
六、小強的謀殺書店
七、男同學的四神湯
八、孫爸爸的親子丼
九、女殺手的滷肉飯
十、女同學的下午茶
十一、Ｊ大的行動咖啡館
十二、卡車司機的小吃攤
十三、獨眼龍的迴轉壽司
十四、閨蜜的簡餐店
十五、讀者的手燒仙貝
十六、木工的香腸攤
十七、養豬少年的蔬食店

後記・小吃店與它們的產地
附錄・十七部電影

一、老曹的炸豬排
二、女兒的豬腳麵線
三、前夫的當歸鴨
四、小三的三角飯糰
五、小三媽的雲南米線
六、小強的謀殺書店
七、男同學的四神湯
八、孫爸爸的親子丼
九、女殺手的滷肉飯
十、女同學的下午茶
十一、Ｊ大的行動咖啡館
十二、卡車司機的小吃攤
十三、獨眼龍的迴轉壽司
十四、閨蜜的簡餐店
十五、讀者的手燒仙貝
十六、木工的香腸攤
十七、養豬少年的蔬食店

後記・小吃店與它們的產地
附錄・十七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