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無止境的放學後
亞莉子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接著邊吐氣邊張開眼睛。
視野不清晰,還有些模糊。不管眨幾次眼腦袋還是無法運作,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剛才睡著了。
自修室裡非常安靜。連某個人翻書的聲音都沒有。白色窗簾柔和地包覆從窗外射進來,帶有攻擊性的餘暉,將室內稍微染上夕陽的顏色。
──感覺好像做了個夢。
可是,就算去回想也什麼都想不起來。搞不好根本沒做夢。還是說,現在仍然身在夢中?
如果不是夢的話,為什麼像是把眉月橫放的嘴巴會出現在眼前?稍微張開的嘴巴裡能窺見泛黃的尖銳牙齒。亞莉子歪著還不是很清醒的頭。
啊啊,好大的嘴巴喔。好像是大野狼吃掉小紅帽的那張嘴……
如果是狼,嘴巴會裂到耳朵下也能理解。狼就是那種生物。
果然是還在做夢嗎。可是,她偶爾會想。
──夢和現實的區別,到底是由誰來決定的?
當她正要把頭歪向和剛才相反的方向時。
「早安,愛麗絲。」
眼前那張眉月型的嘴巴說道。
「!!」
因為身體反射性地往後退,她差點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了。還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用抱膝坐的姿勢彎起手腳坐在桌上。深深地戴著灰色帽兜,所以無法看見臉。能看見的只有那張裂到耳根的嘴巴。不知是否因為呈現眉月型的緣故,嘴巴看起來像在露出得意的笑容。但那並不是看起來和藹可親的笑容,而是令人感到詭異的那種。下顎纖細的線條貌似女性,低沉的聲音卻又感覺是男性。
亞莉子不想刺激對方,靜靜地站起來,拉開距離。
老師們在做什麼,居然放任這種外表就很可疑的人士進入校園。雖然想叫別人,不巧地室內除了亞莉子外沒有別人在。
「奇怪,雪乃呢……?」
應該有一起來學校準備考試的朋友不見蹤影。心想自己是還沒睡醒嗎,亞莉子正打算尋找雪乃時,戴著斗篷的男人卻阻止了她。
「雪乃不在這裡喔。」
覆著帽兜的男人這麼說。那難以形容的詭異感使得亞莉子不由得後退一步。
「……她是先回家了嗎?」
她其實是在自言自語的。男人卻重複同樣的回答。
「雪乃不在這裡。」
笑咪咪的嘴巴。要不是腿軟,她可能已經逃跑了。氣氛就是如此異常。
「……那、那個……這樣我也要回家了……」
也不能無視男人,她勉強露出討好的笑容後離開桌子。
要背對男人需要很大的勇氣,但也不能一直大眼瞪小眼。亞莉子努力地用緩慢的步調走向自修室的門口。得快點離開這裡,通知老師這邊有奇怪的人才行。
當亞莉子的手一摸到拉門,她轉頭往後看。接著她感到後悔。好奇心驅使下的一時興起,只會帶來後悔。
「呀啊啊!?」
男人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彷彿要緊貼著亞莉子般。
因為猛然後退,她的背部撞上門,發出巨大的聲響。心臟激烈跳動,甚至令人感到疼痛。
沒有聽見靠近的腳步聲。就算很緊張,來到這麼近的地方理應會察覺。
膝蓋顫抖,亞莉子當場癱坐在地。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從上方俯視亞莉子。
「你、你有什麼事嗎?你是誰……?」
內心太過動搖,聲音產生顫抖。
「我是笑臉貓喔。」
「笑、笑臉貓先生?你是外國人嗎?」
「來,愛麗絲。去追白兔吧。」
「啊……兔、兔子?」
雖然語言能溝通,內容卻無法溝通。為什麼會突然跑出兔子,亞莉子皺著眉頭。
「你在……找兔子嗎?」
不管是兔子還是貓都好,她希望能男人能離自己遠一點。
亞莉子把背部靠在門上,想多少拉開距離;男人不知道是否沒察覺,只是神情疑惑地保持很近的距離,完全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我沒有在找喔。是愛麗絲要去追喔。」
果然對話根本牛頭不對馬嘴。亞莉子即使擔心奇怪的是不是自己這一方,也盡量想讓對話成立,說出了下一個問題。
「……愛麗絲是?」
「是妳喔。」
「不……不對!我不是愛麗絲!」
在激烈地搖頭後,她產生了原來是這樣的想法。
「什麼嘛,原來是認錯人了呀。」
這樣一來,雞同鴨講還有這太過靠近的距離……也都還算能讓人能接受。亞莉子鬆了一口氣。
「沒認錯喔。我們不可能搞錯愛麗絲喔。」
男人用「妳在說什麼傻話」的語氣反駁。
「可是我並不是愛麗絲。」
「妳是愛麗絲喔。」
「不,我就說不是了!我、我是葛木亞莉子。」
「…………」
因為背對著夕陽,距離明明如此接近,卻因為背光無法看清楚男人的表情。只是,從氣氛感覺得到男人並沒有接受。
「發音的確有點像愛麗絲,不過我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也很不擅長英文,總之……我並不是愛麗絲!」
「…………」
歪著頭注視亞莉子的男人終於點了頭。太好了,這下誤會就解開了。
「那麼愛麗絲,去追白兔吧。」
「!!」
亞莉子說不出話來,抬頭望著那名男人。這個人完全不聽別人說話。拼命說明的努力完全沒有得到回報,使得她張開的嘴無法闔上。
男人完全沒有一絲愧疚的樣子,依然俯視著亞莉子。她仰望的視線前方仍看得見那得意地笑著的嘴巴。嘴巴以上的部分僅有深深的黑暗。
正當她動作僵硬地別開視線時,黑暗無聲地接近。
亞莉子注視著那彷彿要將人吸進去的黑暗,男人向她伸手。那一瞬間,亞莉子拍掉了男人的手。清脆的聲響在室內響起。
糟糕,做得太過火了。即使她這麼想也太遲了。男人注視著被拍掉的手。或許是生氣了。
「對對對對不起,可是,那個,我再不回家會太晚……」
改天再見,亞莉子正想逃跑而把背部靠在門上時,男人卻再度發出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
「……妳是要我消失嗎?」
說實話她很希望男人馬上消失。
可是亞莉子不敢說出口,保持沉默沒有回答,男人也默默地俯視她。她心想男人該不會拿刀刺向自己吧?
因為看不到表情,想像不斷膨脹。想到今晚的晚報一整面都是自己的報導時,她的側腹部傳來疼痛。有一瞬間她想,自己真的被刺了嗎,往側腹部看去,制服上沒有洞,也沒有流血。光想像就感到痛根本有毛病。
她因為對沉默感到害怕而緊閉雙眼,男人終於開口說話。
「我們的愛麗絲,若這是妳的願望。」
帶有某種滿足感,像在演戲般的語氣。亞莉子張開眼睛後啞口無言。
──男人正在消失。
碰到地板的灰色長袍已經消失到膝蓋。太過令人震驚,亞莉子說不出話來,只能注視著那副光景。男人的身體從下往上逐漸消失。不久眉月型的嘴巴消失,男人完全沒留下任何痕跡地徹底消失了。
「咦……怎、怎麼會!?」
亞莉子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確是說了希望他消失,但說是說了,誰能預測到這種消失方式?
她手摸著門支撐身體站起來,注視著至今男人所站的地方。不管怎麼凝視,還是沒有任何男人曾經存在的痕跡。
……回家吧。雖然不知道理由,自己一定是累了。
她拒絕再思考下去,將手搭上門。
「……這到底是怎麼了……?」
來到走廊的亞莉子再度當場癱坐在地。
……原本就知道走廊很長,但問題不在那裡。
這條走廊沒有「盡頭」。
她戰戰兢兢移動視線,屏住呼吸。應該就在旁邊的樓梯不見了。現在那裡只有平凡的奶油色牆壁,這樣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到外面去。
以想尋求幫助的心情轉過頭去,卻也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自修室。亞莉子抓著門好不容易站起來,不得不踏上走廊。
走廊的右側排列著整齊的窗戶。鮮紅的夕陽顏色照亮走廊。左側同樣以等距離距排列著教室的門。別說老師了,連個學生的身影都看不到。而且沒有任何聲音。
往窗外一看,能看見前庭和街景。熟悉的風景卻讓她覺得不對勁。在注視了一會之後,終於理解了原因。
──太安靜了。
明明是放學後,卻沒有喧鬧地急著要回家的學生。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四樓,所以能俯瞰到很遠的街景,街上卻看不見任何來來往往的腳踏車和汽車。
剛好在沒有學生的時間點,剛好車子很少才看不見,或許是如此。只要打開窗戶,一定能聽見學生的喧囂聲和城市的生活聲音。雖然這麼想,她卻不想打開窗戶。
亞莉子把視線移向左側。至今從來不知道居然有這麼多間教室。門上的班級名牌什麼都沒寫。
每天上下學的學校,一如往常的放學時光,亞莉子居住的熟悉城市。明明是亞莉子熟到不能再熟的場所,卻充斥著格格不入的氣氛。我待在這裡對嗎?她抱著不安的心情在走廊上前進。
♠♥♦♣
……走廊不管再怎麼走都沒有終點。
亞莉子在不知道第幾間教室鼓起勇氣,用手去碰後門。選擇後門並沒有任何意義,理由只是從前面進去會有點讓人猶豫而已。
反正這裡也沒有人吧,她沒有事先打招呼就拉開門,但出乎意料,教室的正中央有個佇立的背影。原來不是人都從世界上消失了,她鬆了口氣。
「那個……!」
她反射性地想要跑過去,眼光卻被奇妙的東西吸引而停下腳步。那個人穿著藍色的襯衫和寬鬆長褲,光看服裝像是個上班族。可是,亞莉子會停下腳步不是因為服裝。
那個人的頭覆蓋著鬆軟的白色體毛,頭頂長著兩隻長長的耳朵。不管怎麼看,那都是「兔子的頭」。
身體怎麼看都很普通,但只有頭是兔子,到底是什麼嗜好?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而且定睛一看,另一邊的景色從身體微微透過來,半透明的人類根本不合乎常理。話雖如此,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不管多麼不合乎常理也比沒有任何人好。
「那、那個……」
亞莉子通過教室的角落繞到正面。她這時還懷著一絲期待,認為是兔子布偶裝之類的。
可是,她的期待輕易落空。
兔子的頭不是做出來的。從正面看臉也由白色體毛覆蓋,常見於草食動物那種稍微往前突出的鼻子是紅色的。渾圓的紅色眼睛怎麼看都是隻兔子。
可是比起臉,那雙手更是問題。手應該也是跟臉一樣由純白的絨毛所覆蓋吧。會說「應該」,是因為兔子的整雙手都染上了鮮紅色。
那顏色看起來彷彿──就是鮮血。
兔子沒有看向亞莉子,似乎是在哄懷中的人偶,稍微搖晃著身體。那是大小跟人類的嬰兒差不多的人偶。
亞莉子瞇起眼睛仔細一看,那詭異的樣貌令她摀著嘴。
嬰兒特有的水嫩又圓滾滾的身體。人偶只有軀幹。沒有頭、沒有手、沒有腳。
兔子很寶貝地抱著那人偶,口中唱著。
手、手、手,
手在哪裡呢?
沒有手的話,
沒辦法讓她摸我。
鮮血流過兔子的手,滑過人偶的肚子,滴到地上。鮮豔的紅色看起來像是剛流出來的。
「還有缺呢。」
兔子說出的這句話讓亞莉子的肩膀抖了一下。
亞莉子的視線緩緩從滴到地上的鮮血回到兔子身上。很怕視線會對上,但兔子沒有看亞莉子,而是看著遠方。搞不好連亞莉子在場都沒發現。
(P21插畫)
「不行不行,不夠……動作得加快……」
白色的兔子一邊不斷自言自語,一邊腳步蹣跚地朝門走去。半透明的身體穿過桌子,令人無法置信的事情不斷在亞莉子眼前上演。
在要穿過關上的門前,兔子發出的微弱聲音傳進完全僵在原地的亞莉子耳中。
「愛麗絲……」
在她還沒做出任何反應前,兔子就穿過門消失了。
剛才看到的到底是什麼。兔子的幽靈?還是幻覺?
……我還在做夢嗎?
亞莉子搖搖晃晃地走向剛才兔子站的地方。該處有一灘紅色積水,宛如在主張兔子的確存在。這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幻覺。
血痕從那灘血斷斷續續地沿伸到前門。她追著痕跡打開門,看見一點一點的血跡往走廊深處延續。
仍然無法看見走廊的盡頭。
在思考前,腳已經展開行動,彷彿受到血的引誘,亞莉子朝著走廊的深處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