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的一輩子就是出生、活著和死亡。我在心中默念著。「出生」和「死亡」的確如他所說是註定的,但問題是夾在兩者中間的「活著」可就麻煩了。想到此,就會覺得和小學同學像這樣一塊兒吃飯、喝酒,一起漫步在冬天的夜路很不可思議。這四十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
「果然是花粉的影響嗎?」
醫生微微偏著頭說:「嗯,不清楚,現在還沒有到那個季節吧。」
記得去年三月底的時候眼睛開始出現症狀,那時候我剛搬離池袋的房子,搬進現在住的地方。自從三年前罹患花粉症後,去年春天起便無法配戴隱形眼鏡。
「目前的狀態最好不要戴隱形眼鏡吧?」
「對,你兩隻眼睛充血情況很嚴重,差一點就變結膜炎了,至少這幾天要避免配戴。」眼前這位女醫生輕蹙眉頭說道。
不知道她幾歲了,看起來像是二十多歲,實際年齡可能更大吧。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集中在臉部中央,但應該稱得上是清秀佳人。
眼科檢查結束,診療室亮起燈光,立刻看到她偏短的裙子下露出的纖細雙腿,和白袍下頗為結實的腰。
一邊聽診斷,一邊忍不住想像這位女醫生的裸體。不知道她做愛時是什麼樣子。我在腦海中想像,卻無法勾勒出具體的畫面。
今天的狀況似乎不太理想。
「我會開眼藥水,消除你眼睛充血的情況,戴隱形眼鏡時不要用。」
「謝謝。」我向她行禮道謝。「多保重。」女醫生行禮如儀地笑了笑,立刻伸手拿起桌上下一名病患的病歷。
回到候診室等待領藥、結帳。我拿下眼鏡,拿出口袋裡的手帕擦了擦鏡片。平時戴旳是日拋式隱形眼鏡,如果症狀和去年相同,代表在梅雨季節之前,都要戴這副眼鏡。我將鏡片對著天花板的燈光一照,發現鼻墊旁有一小塊弦月形的污漬沒擦乾淨,於是,又仔細擦拭了一番。
離開「香椎濱診所」時剛好五點,我和阿敦約定五點在一樓星巴克前的長椅見面。雖然診所和約定地點分別位在伊旺香椎濱購物中心的二樓和一樓,但我還是快步地往下樓的電扶梯方向走。晚餐時間快到了,到處都擠滿了人,不時和提著大紙袋的女人或是推著嬰兒車的母親擦身而過。
五點零五分,來到約定的地點,阿敦身穿深咖啡色的羽絨衣和舊牛仔褲坐在木製長椅上,身旁放了兩個超市的袋子,正看著前方人滿為患的露天咖啡座。客人幾乎都是年輕人,店內充滿嘈雜的氣氛。
我走了過去,在他背後打招呼。
「抱歉,抱歉,我遲到了。」
阿敦轉過頭,略微呆滯的表情立刻恢復了神采。
他站了起來,把其中一個袋子交給我,裡面塞滿了六罐裝的氣泡酒、一瓶威士忌、柿米果和魷魚絲的袋子。阿敦拿起裝了白菜和長蔥的另一個袋子說:
「那走吧。」
我們走出正門,穿越有一座大噴泉的公園,在香椎濱中央的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前方上行和下行四線的車道和福岡都市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平行,一整排支撐高架橋的水泥橋墩向左右兩側綿延。不知道為何,每次看到這幅景象,就覺得有一條巨大的蛇在道路中央蠕動。
「過了這條馬路,就在右邊的老舊國宅。」
二月初刺骨的寒風下,一直閉口不語的阿敦轉過頭來說道。
我默默點頭。
市營香椎濱國宅只有兩棟面對面的十一樓建築,中間是停車場和兒童公園。
阿敦一踏進國宅內,就逕自走向前面八之二號樓的入口。入口是露天的,貼在公告欄的通知單和丟垃圾日程表被風吹得嘩啦作響。雖然牆壁和柱子沒有塗鴉的痕跡,但都髒兮兮的。公告欄那一側牆對面有一座細長形的電梯,門上有好幾道被鐵釘刮出的傷痕,鏽斑從黃色油漆下滲了出來。
我從去年七月起賃屋而居的香椎國宅距離這裡差不多五分鐘的路程,雖然同是國宅,但和這裡的市營國宅感覺完全不同。我住的地方幾乎都是新建的房子,都有門禁系統,房租水準也和一般民房差不多。
來到這種古意盎然的國宅,使人有一種奇妙的鄉愁。
在高度經濟成長時代,香椎國宅曾是遍及全國各地的典型大型國宅之一。昭和三○年代,阿敦和我讀的小學、國中的同學有一大半都是住在香椎國宅和旁邊公務員住宅的孩子。
阿敦小三時搬來香椎國宅,轉學進入國宅旁的千早小學。我也和父母、弟弟一家四口住在這片國宅。
阿敦在電梯口按下按鈕時我問他:
「這屋齡幾年了?」
「這裡是昭和五十八年竣工的,早就超過二十年了。」
昭和五十八年是我們去東京工作的第三年。
「當時的十一層樓,應該是這一帶最高的房子吧。」
「應該吧。那時候,這裡才剛完成填海造地,四周一片荒涼。」
阿敦意興闌珊地答道,等待電梯下來。
這一帶開始填海造地時,我們一家搬進父親在香椎宮附近建造的獨門獨院房子,每天從那裡去高中上課。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阿敦住在改建前的舊香椎國宅,和我讀同一所縣立福岡高中。
然而,我對當時填海造地的風景毫無印象。照理說,高中後,我也經常去阿敦家玩,應該曾見過國宅堤防外的大海漸漸被填平的景象,卻完全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電梯來到九樓。電梯廳內放了幾輛三輪車和腳踏車,都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跟著阿敦,走向右側的開放式走廊。五點多了,夕陽已經西沉,通道的鐵柵欄外,夕陽下的高速公路高架橋竟然近在咫尺。曾經近在眼前的大海,如今即使站在高處,卻連海的方向都搞不清楚。
阿敦大步向前走,在盡頭的一室門口停了下來。九○九室。門牌上用麥克筆寫著「坂下輝夫」的名字。上了奶油色油漆的鐵門已經斑駁,上面貼著一塊寫著「九樓組長」的磁鐵牌。
阿敦從長褲口袋裡掏出鑰匙,沒有按門鈴就開了鎖,打開門。
「你好,老爹,是咱!」
說著,他快步走進屋裡。「你好,打擾了。」我一邊打招呼,一邊脫下鞋子跟了進去。
走進玄關,打開走廊右側的門,是一間鋪著木質地板的餐廳兼廚房,身穿便衣棉袍的坂下老爹坐在左側三坪大房間的暖爐桌內,正看著電視。
「好久不見。」
阿敦打招呼說,老爹頭也不抬地輕輕揮了揮右手。
阿敦似乎對這裡的廚房熟門熟路,把買來的食材排在流理台上,分別收進冰箱和食物櫃。我無事可做,但又不能鑽進老爹占據的暖爐桌,只能提著超市袋站在門口。
阿敦動作俐落地收拾好雞蛋、蔬菜、豆腐和蒟蒻條後,雙手拿著一盒草莓和不知道什麼肉,以眼神催促我一起走去老爹旁邊。我們並排跪坐在暖爐桌前。
「老爹,咱買了草莓。」
他把那盒草莓遞到坂下老爹的鼻下。坂下老爹一頭白髮理成平頭,突出的額頭似乎訴說著他的頑固。那雙凹陷眼窩中顯得格外有力的眼睛瞥了我們一眼,沒好氣地說:「咱不吃草莓,吃了肚子會著涼。」
「別這麼說嘛,咱洗好後,會把蒂剝掉,放在冰箱裡,等你想到的時候再吃吧。如果不偶爾攝取一點維他命C,很快就會變老人痴呆。」
阿敦把手縮了回來,從我拿著的超市袋裡拿出氣泡酒、三得利老伯(Old Parr)威士忌和下酒菜,排列在暖爐桌上。
這時,坂下老爹的目光才終於離開電視,轉頭看著我們。
「老爹,他叫阿精,是咱讀小學時的朋友,今天晚上咱們三個人熱鬧地喝酒,所以找他一起來。」
阿敦說完,老人看著我的臉。
「幸會,咱叫青野精一郎。」
我低頭行禮,老爹也一改剛才的態度,向我鞠了一躬,聲音低沉地說:「咱叫坂下輝夫,歡迎你來。」
「老爹,咱去岩田屋買了好吃的雞肉,今晚來吃雞肉壽喜燒。」
阿敦拿起那包肉展示在他面前。
「真讓人垂涎。」
老爹微微揚起嘴角,露出看起來像是笑容的表情。
晚餐的氣氛很愉快。坂下老爹今年八十歲,食慾旺盛,吃了不少雞肉壽喜燒,也大口喝著阿敦買來的三得利老伯威士忌的兌水酒。
「這次的老伯威士忌真的好喝,咱之前試著買回來喝,發現好喝得不得了,所以咱無論如何都想讓你喝喝看。」
阿敦連續說了好幾次,也跟著老爹愈喝愈快。我因為身體狀況不佳,再加上明天有事,所以喝起來有所節制。
牆上的古老大鐘指向八點多,老爹不知道第幾次去上廁所時說:
「咱們真的只是吃飯、喝酒而已。」
「那當然啦,咱來你這裡已經五年了,該聊的話早就聊完了。你家人的事已經聊完了,你以前工作時候的事也聽過了,還有你年輕時的英雄事蹟也統統都知道了。至於你肝臟的情況,咱一邊喝酒,一邊觀察你的臉色就知道了。所以,現在只要吃飯、喝酒就好。」
阿敦紅著臉回答說。
阿敦九年前結束了位在銀座的事務所回到博多,博多話已經說得字正腔圓,但我去年才回老家,還無法找回以前的語感。
「但是,老爹喝這麼多沒關係嗎?」
聽說坂下老爹因為多年酗酒,導致肝臟的各項數值惡化,去年在市民醫院教育住院了兩個星期。
「如果對醫生的話照單全收,整天忍耐忍耐,反而會失去自然治療力。偶爾也需要像這樣喝喝自己喜歡的酒消除壓力,而且,老爹只有咱來的時候才喝,每個月最多兩次而已。」
阿敦是在香椎車站前一家名叫「權兵衛」的串烤店認識了坂下老爹。五年前的某天夜晚,兩個人剛好單獨坐在吧檯前相鄰的座位,一聊之後,立刻覺得相見恨晚。之後,阿敦每個月會來這個市營國宅一、兩次,和老爹一起喝酒、吃晚餐。
從去年起,阿敦就一直找我一起來,但我沒什麼興趣,也就一再拒絕。前天,他太太久美打電話給我,阿敦為這件事也打電話給我,再加上事情有點複雜,聊完之後,他順口邀我同行,我當然不好意思拒絕。
實際來了之後,發現阿敦並不是做那些像社工人員之類的事,真的如他所說的,只是隨興地喝酒,所以也很開心。
「平時,老爹按照醫生的叮嚀,每天只喝一瓶氣泡酒,絕對不多喝。不愧是老一輩的人,真了不起!」
阿敦可能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他語帶佩服地說完後,用力點點頭。
即使真是如此,看老爹喝酒的樣子,不知道這種堅持能夠持續多久。我看著阿敦的臉,暗自想道。
一到八點半,阿敦起身俐落地收拾桌子。坂下老爹也放下筷子,把碗盤和鍋子拿到廚房。
「老爹,明天中午可以把烏龍麵加進剩下的壽喜燒裡。」
「咱知道。」
「草莓已經用保鮮膜包好了,你要記得吃。」
「咱不太喜歡吃草莓。」
一個年近五十,另一個剛好八十歲的男人在廚房裡討論這種事。
九點時,暖爐桌上已經收拾得一乾二淨,阿敦毫不留戀地向老爹告別。老爹也很平靜地目送我們離開。
阿敦在狹小的玄關穿上鞋子,對老爹說:「那咱走了,改天再來」時,老爹突然想起什麼,說了聲:「等一下。」於是回到屋裡。當他再度出現時,手上拿著超市的半透明塑膠袋。
「這個給你。」
老爹把塑膠袋遞給他。
「每次都讓你費心。」
阿敦說著,接過塑膠袋,打開袋口往裡一看,玄關頓時瀰漫著一陣濃郁的芳香。他出示給我看,原來裡面放了許多直徑三公分左右的木球。
「這些檜木球都是老爹親手做的。」
難怪和泡檜木浴時的味道相同。
「反正很多,你分一點給青野先生。」老爹說。
「謝謝。」
我道謝後,率先走出房間。
時間不早了,開放式走廊和戶外都陷入一片寂靜,電梯上樓的聲音特別響。
「他送你的東西真有品味。」
「箱崎有一個臨海回收場,老爹每個星期去那裡三天,專門修理廢棄家具,當然是做義工。聽說他以前是手藝高超的家具師傅,所以,就用剩下的廢材和修補材料做這種東西。因為他知道咱的病情。」阿敦說。
電梯門打開,狹小的升降空間內只有我和阿敦,酒味比檜木的香氣更強烈。
「他之前已經送咱很多了,阿精,你拿回去吧,應該對你的病情有幫助。檜木中含有檜醇的成分,具有鎮定情緒的功效,如果泡澡時放進浴缸裡,有助於放鬆身心。」
阿敦把塑膠袋遞給我。
「那咱就不客氣了。」
接過來後,發現袋子很重。
戶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冷。
皎潔的月亮懸在夜空中,弦月剛好出現在JR千早車站附近的高樓旁。
「啊,真舒服。」
我們來到道路兩旁銀杏樹林立的柏油馬路上,阿敦張開雙手。附近只有國宅和公寓,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沿著這條柏油路走到底,就是香椎東郵局的十字路口。過了紅綠燈,左側就是香椎國宅,右側是我們的母校香椎第一國中和千早小學,兩所學校剛好前後縱向排列在一起。三十多年前,從國宅和國中的這一帶起,也就是我們現在走的地方是博多灣的一部分。
「那裡的房租多少錢?」
我回想起剛才離開的坂下老爹家的房間格局。走進玄關後,通道右側是飯廳兼廚房和三坪大的房間,左側也有一間三坪大的房間,正前方還有另一間三坪大的房間,算是傳統的三房一廳,一個人生活綽綽有餘。
「視收入而定,老爹好像每個月付一萬五千圓。」
「一萬五千圓。」
我忍不住羨慕道。我現在住的格局是二房一廳,面積和老爹的差不多,但房租相當於那房子的五倍。
「像老爹那樣,只要有年金,老年生活也可以過得很愉快。反正,人的一輩子註定就是出生、活著、死亡。」阿敦說。
人的一輩子就是出生、活著和死亡。我在心中默念著。「出生」和「死亡」的確如他所說是註定的,但問題是夾在兩者中間的「活著」可就麻煩了。想到此,就會覺得和小學同學像這樣一塊兒吃飯、喝酒,一起漫步在冬天的夜路很不可思議。這四十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
來到國中的鐵絲網圍籬前,阿敦停下腳步。
「應該已經沒有社團活動室了吧?」
他探出身體,看著漆黑一片的校園嘀咕道。
在填海造地之前,這個鐵網的位置是堤防。設置在組合屋內的文化藝術社團活動室就在堤防和校舍之間。
「學生人數減少了,多餘的教室便用來當社團活動室了吧。」
「去年文化祭時,咱冒充家長混進學校,發現校內展示了不少作品,表示美術社團還在。」
「嗯。」
阿敦和我在國中時都參加了美術社。
「從這裡穿過去,去看看小學吧。」
阿敦鬆開放在鐵絲網上的手,看著位在國宅和國中之間的漆黑小巷。
「對了,咱還沒有進去小學看過。」
「現在三更半夜的,怎麼進得去?」
我住的三號大樓就在前面。
「也對。」
他很乾脆地放棄,再度邁開步伐。
然後我們一起走到了可供車子駛進的國宅入口。
「要不要上來坐坐?」
聽到我的邀約,阿敦揮了揮右手。
阿敦的家在香椎御幸街盡頭,穿過這片國宅,走過國道三號線,大約十分鐘左右就到了。不過,聽久美說,他這幾天都沒有回家。
「那這些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謝謝,要不要下次帶點謝禮給坂下老爹?」
我拿起裝了檜木球的塑膠袋。冰冷的夜風中混雜了木頭的味道。
「不用操心,那個老爹把真正的好東西都留著給他住在大阪的孫子,給我們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東西。不過,他孫子已經差不多有三年沒來看老爹了。」
阿敦笑著說道。他笑的時候,原本的小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隱約看到他小時候的影子。
「咱和久美約了明天上午見面。」
「是嗎。」
阿敦突然面無表情。
「不好意思,給你添這麼大的麻煩。」
「咱是無所謂,倒是你猜久美約在哪裡見面?」
「不知道,在哪裡?」
「她說要在禪林寺見面。」
阿敦像是嘆息般吐了一口氣。
「久美老想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自言自語地說完,凝望著懸在夜空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