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憤怒於死者的憤怒而哀悼
一九六九年一月九日凌晨,在日本青年館,沖繩同鄉會事務局局長古堅宗憲氏突然死去。對於了解他的人來說,古堅宗憲不僅僅意味著事務局局長。日本青年會館是古堅氏奉獻自己的一生從事沖繩回歸運動的據點,古堅氏之所以無法避免那天凌晨的火災,是因為直到前一天深夜,他還在和從沖繩來到東京的同志交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古堅氏倒在了他終生廝殺的戰場上。
我在這裡想為古堅氏之死寫下哀悼文章,並非是祈求他的靈魂得到安息。我們是無法使古堅氏的靈魂安息的。毋寧說,我如此呼喚古堅氏的那顆心,是在哀悼他的死之難以補償。死去的人啊,請飽含著憤怒繼續活在我們中間吧!請在怯懦地活著的我們中間繼續燃起怒火吧!
青年館五層濃煙滾滾,古堅氏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應該有這樣的一瞬:古堅氏從酣睡和頭一夜的沉醉中清醒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在眼前向自己襲來的活生生的死亡。接到死訊,我的眼前立刻捕捉到這樣一副形象:因為長年勞頓,從孩童般的形體內部滲透出的灰暗寫在他的臉上,那張獨特的面孔同時還充滿了善意和溫厚;他的身體臃腫滾圓,四肢短得讓人感到有些滑稽。就是那樣的古堅的身體,完全隱沒在被濃煙包裹的床上,當他清醒地意識到的時候,恐怕一同向他襲來的還有狼狽、恐懼和無力感。瀕死的古堅的樣子牢牢地抓著我,我不禁熱淚縱橫。
然而漸漸地,我意識到,我所想像的瀕死的古堅氏的模樣在本質上是錯誤的。在古堅氏生命的最後一瞬,占據著他那清醒意識的,既不會是狼狽和恐懼,也不會是無力感,那無疑是憤怒,強烈的憤怒。在那樣的憤怒面前,我悲痛地流著的淚水大概就像滴落在燒紅的鐵片上的水滴,轉瞬即逝。
我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守靈夜及遺體告別式上。儘管古堅氏的兄長宗淳氏靠著驚人的克制一直在壓抑著自己,我們還會被他那每每迸發出的強烈的憤怒之聲所吸引。它讓人感到,只有努力地對死者的憤怒感同身受才能真正哀悼古堅氏之死。不過,從根本上說,沖繩人最為明確的憤怒,彙集到瀕死的古堅氏那裡的憤怒,那最沉重銳利的矛頭,無疑在指向作為日本本土人的我們。回首古堅氏三十八年的生涯,有誰會否認這一點嗎?我們對古堅氏之死的哀悼之心,連同羞恥心,無法不讓自己陷入黯然淒慘的深淵。
從古堅宗淳氏的嘴裡迸出「羞恥」這個詞。我想在他使用該詞時的語調及內涵的意義上來使用它。在常樂寺的靈前守夜時,古堅宗淳氏跪坐在陳列著的花圈旁,他把臉貼在花圈的花上面,一動不動,就好像要把頭埋進花圈的花叢中一樣。那異樣的舉動觸動了我。我覺得那是巨大的悲痛使然,因而不忍正視。不過,那樣的姿態不是要發洩悲傷,而是因為蓄積著憤怒的意志。不久,古堅宗淳氏開始致詞。他說,這個「弟弟兼同志的宗憲君」長年生活在常樂寺,弟弟對宗淳氏「最後一次為自己洗腳」表示感謝。他的這種表達方式感人肺腑。接下來,更為讓人震撼的,是古堅宗淳氏沉穩地控制住自己的聲音的同時,對在沖繩當地和本土把古堅說成是具「被燒死的屍體」這種不實報導表示的抗議。
在遺體告別式上,致詞完畢的古堅宗淳氏走過出席哀悼儀式者的面前時,儘管同樣保持著極大的克制,喉嚨處卻不由得哽咽起來。宗淳氏向來沉穩、堅強,在致詞的結尾、當再次抗議「被燒死的屍體」這樣的不實報導時,是那撼動他內心的憤怒的力量讓他嗚咽起來的。
古堅氏自參加沖繩回歸運動、直至過早地離開人世,十六年來未曾在老家吃過一頓飯,也未曾睡過一夜覺。古堅氏死於一氧化碳中毒,令人無限惋惜。而報導中一概寫成「燒死」,就好像火災的原因與死者之間有著某種聯繫。對此,古堅宗淳氏強烈地控訴道:這是所有從事報導的日本人的羞恥。儘管他對這不實報導進行抗議,卻不見有任何乾脆利索的更正跡象。這難道不是「日本的羞恥」嗎?宗淳再次滿腔憤怒地說。
古堅宗淳氏是伊江島的農民。童年時代他有過這樣的經歷:家中為了償還債務,本來是想把他賣給絲滿 的漁夫去當苦力的,無奈他連游泳的力氣也沒有。被逼得走投無路時,於是他決定與其死在絲滿,不如早點死,於是大量吞食長在潮溼樹幹上的毒蘑菇。最後吃下去的全都吐了出來,終究沒有讓生命就此結束。他鑽到床鋪下痛哭起來。母親曾一度鐵了心要把長子拋出家門,現在也痛下決心,決定斷掉拋棄孩子的念頭。宗淳被留了下來。此後的歲月,為了那個大家族能維持生存,家人變賣掉四反 的田地,購買了面積比原來大八倍的荒地,通過栽培蔬菜來艱難尋覓活路。古堅宗淳就是這樣一個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殘酷勞動的農民。
古堅宗淳氏付出的犧牲得到了回報。古堅家次子宗明氏考入八重山高等農林學校。他不僅在學業上,在學生活動方面也非常優秀。但他在當地被應徵入伍,其後死於沖繩戰爭。古堅家三子十五歲那年加入鐵血保皇隊 ,其後勉強生還。在古堅宗淳的培養下,三弟成為沖繩開洋高中和邊土名高中的老師。當三弟立志要到本土學習時,兄長毅然相送。而三弟因為參加學生運動,回沖繩探親的「護照」也遭到拒簽。那麼在弟弟投身沖繩回歸運動的十六年間,在這個島中央被掠奪建成基地的伊江島上,作為貧苦農民一直維持著生計的兄長,從理論上講也是沖繩狀況的典型體現。為了給他這個把全部青春、乃至整個生命都投入到沖繩回歸運動的弟弟洗雪汙名,古堅宗淳氏發出了憤怒的聲音。
面對那種憤怒的聲音,如果那些日本人並沒有從內心受到強烈震撼卻試圖去思索沖繩目前的狀況,或許無法觸摸到古堅氏致力探索的沖繩問題的核心。借助古堅氏瀕死的憤怒,如果試圖一直觸摸到沖繩縣民靈魂深處真正的、實際存在的深沉的憤怒,恐怕是無法減輕想像力的砝碼的。
因為在人們看來,古堅氏是實踐家,他是把政治當作人類的倫理問題來認識的,並以此作為行動的內核。與古堅氏相比,對政治更為敏感的活動家恐怕不在少數。但以我貧乏的經驗而言,就像前面所說的,對於我來說,古堅氏雖然只是基於人的本性而行動的實踐家,但他比任何一個常見的有魅力的、才能出眾的、積極的、堅韌頑強的實踐家都重要。並且恰恰是因為如此,才讓人感到他的死實在難以彌補。瀕死的古堅氏的憤怒在指向我自身的本性,使我不斷受到難以逃脫的痛苦打擊。
如果允許再就我個人來說說的話,我以為古堅氏是一個緩衝體,他努力使我們能夠把政治現場的工作非常靈活地理解成為人的工作。關於沖繩的政治狀況,我到底做了多少?反躬自問,不禁又感到羞愧。古堅氏是那種甚至連我這種羞愧也能真誠理解的人。特別是關於廣島以及沖繩問題,在本土上倖存下來的我如果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可憎,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清晰地意識到羞愧、猶疑的話,是不能在眾人面前開口的。但是,在最初的主席公選中,為了屋良革新候選人 能贏得勝利,在沖繩和東京的集會上,我卻藉著古堅氏登上講台,多次發表自己貧乏的見解。那時,我以為沒有必要硬要去掉自己的羞恥和猶疑,也就是說,只有帶著羞恥和猶疑才得以表達我自己的見解,在勇氣自然而然地被賦予的情感中,才能夠特別理解沖繩聽眾的反應。坦率地說,現在,我不得不再次承認,支撐著我的是古堅氏的溫厚。然而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在他那溫厚的背後潛藏著最為強烈的憤怒這一事實。
我常說,從古堅氏那裡我能感受到作為多年老友的那份親密。然而當我每每說到自己並不知道他生前是個酒豪時,古堅氏的諸多同志都會表現出詫異之情。我也是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有時還要找出那個講述在蘇丹的荒野村落裡不斷酗酒鬧事的探險家的話──以此來表現人生的缺失,來表現被逼到絕路而絕望地自暴自棄這樣的根源性不滿──來作為自己酩酊大醉的根據。古堅氏偶爾也回沖繩探親,但只是在碼頭跟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見上一面。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我和一直奔波的古堅氏在那霸 的旅館談至深夜的情形也曾有過,當然也常常在東京見面,但是在一起喝酒的事情一次也沒有過。
怎麼會這樣?「你在假裝真誠地說些什麼呢?」我預先就料到會招來此番的嘲弄,那麼我只好說,對於身為本土人的我來說,我是無法跟古堅氏一邊喝酒一邊討論沖繩問題的,至少是無法在預感到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的時候來談論沖繩問題的。在古堅氏突然死去之後,我遍訪了他生前常去的幾家酒館,了解到喝醉的古堅氏是個易怒並且執拗的辯論家。我獨自飲著泡盛 ,迅速醉倒。我看到了憤怒的古堅氏的幻影,並且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向我本人異常憤怒地控訴著的古堅氏的幻影。回憶著與我有限交往中古堅氏的種種溫厚,每個場景都帶著明顯的憤怒再次浮現出來。
我在原來古堅氏經常光顧的沖繩料理店、燒酒屋收集到的有關資訊表明,古堅氏的形象並不僅僅停留在易怒的辯論家這一點上。有一位女子,她是比古堅氏擔任班導師的那個年級高一級的學生,未曾直接上過古堅氏的課,後來到了東京,則一路追隨古堅氏。她證實,沖繩戰爆發不久,古堅氏在沖繩外語中等教師養成所 接受培訓後,即成為教師。他的確歷經重重惡劣環境,但非常優秀。據說,古堅氏年輕時是名自然科學老師,他甚至發現過一個新的植物物種。
仔細想一想吧,在「鋼鐵暴風」中被燒成一片廢墟的沖繩這塊土地上發現新的植物物種,其意義何等重要!我相信,這也是我要講述古堅氏之志時必不可少的插曲。
然而,這位年輕教師在他二十二歲那年夏天,重新立志走上新的學問之路,於是去了東京。他就讀兩所大學──明治學院大學和東京外國語大學,並先後於中途退學。當然,這名沖繩出身的學生並非因為成績不好而中途輟學,他是為了反對價格勸說 、貫徹四項原則 而組織國民大會,在本土打響沖繩回歸運動的第一炮,並不斷地把運動向前推進才離開校園的,為此他付出了自己的全部。而這大概也應該是這兩所大學引以為榮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一月九日凌晨,直到走完三十八歲的人生道路,在他傾注全部心血的沖繩回歸運動的現場,的確有不少人見證過他所做的每一項工作。而所有的證言,都發自於那些對瀕死的古堅氏之憤怒而感同身受的人,或者期盼能夠感同身受的人。因此,我把唯一一次見證的古堅在沖繩回歸運動現場的工作當成物證出示,大概也就足夠了。努力而富含熱情地向沖繩當地大量運送印有日本憲法檔的,就是那個古堅氏,這就是事實一種。今日,得不到憲法保護的沖繩,普遍彌漫著把作為武器的憲法當作成政治想像力根基的思想──如果考慮到這層現實,有誰能否認:那個邊土名高中剛滿二十的自然科學教師,一定要從在焦土上生出的嫩芽中發現新的植物物種,這種堅韌意志在一直兢兢業業地往沖繩運送憲法檔的古堅氏的內心裡,沒有獲得永生?
這位青年教師的內心蘊藏著在焦土上尋找新的植物物種的激情。在現實中,沖繩得不到憲法的保護。可以看出,憲法只是因為具有完備形式而看起來尚顯體面,但被棄絕的沖繩人則拒絕伸向自己的本土的同胞之手。這位年輕的實踐家硬是要自本土把憲法檔運送到沖繩,無疑地,那把一直激蕩著靈魂的絕望憤怒之火,從他的內心燃燒蔓延開來。我們不是應該再次承認那深沉而孤獨的憤怒之火嗎?
面對帶著羞恥感意欲重新認識這些事實的人,憤怒的死者發出呐喊:用我那雙在煙瘴彌漫的屋裡睜開的瀕死的眼睛,去堅定地表明推選屋良主席的態度吧!去傾聽那伴隨著B52轟炸機的爆炸燃燒而產生的活生生的恐懼的沖繩的聲音吧!在沖繩人的土地上去聽一聽要求美軍撤退而進行大罷工的核基地上的沖繩民眾的聲音吧!死者還發出呐喊:再去聽聽那些強權者的聲音吧!面對為了「保命」而採取最低限度自衛的民眾,美國強權卻通過頒布綜合勞動命令加以全面拒絕;而在厚顏無恥方面與美國不相上下的、現在、也始終是露骨地炫耀自己的我國駐美大使、外相,也就是日本的強權,面對沖繩民眾的意志和他們對當下和未來生活的定位,它卻斬釘截鐵地加以拒絕。
作為擁有這樣的日本國選舉權的民眾,我們哀悼古堅氏之死,除了懷著羞恥的自覺的同時,努力讓死者那最為黯然的憤怒感同身受,憤怒于於死者的憤怒,讓那用組舞《大川討敵》中「死不瞑目」這樣的語言所喚起的憤怒感同身受,憤怒於作者的憤怒,還有別的可能嗎?而且,如果說他那最為沉重、最為尖銳的憤怒之矛不是在指向我們自己,還有別的可能嗎?但是,我們是無法因此讓古堅氏的靈魂得到安息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