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中的雅努斯:烏克蘭》
台灣版序
血色之春談俄烏關係
俄烏關係有幾個死結。第一個死結:俄羅斯說,烏克蘭自古就不是個國家,就是附屬於基輔羅斯的;烏克蘭說,烏克蘭土地上最早的國家是烏克蘭而不是俄羅斯。雙方對土地和國家的這種認定導致了目前不可緩解和消失的對抗與衝突。
第二個死結:雙方對各自民族的形成都自成一說並堅持己說。俄羅斯認為是先有俄羅斯民族,隨後才派生出小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烏克蘭認為,他們是最早居住於此地的人、部族,因此是先有的烏克蘭民族,俄羅斯民族是外來的,是入侵到聶伯河沿岸來的,極盡殺伐之事。
第三個死結:雙方對各自的文化文明的看法嚴重對立。俄羅斯認為他們的文化基於在克里米亞接受洗禮的東正教。而烏克蘭認為他們的文化文明要早於俄羅斯人,東正教是最早屬於他們的。
第四個死結:雙方對各自國家的發展、歷史進程持有相向而立的立場。俄羅斯認為,烏克蘭是「荒原」、是「貧瘠之鄉」,它的發展、進化都是俄羅斯傾注全力的結果,基輔羅斯,俄羅斯帝國,蘇聯,俄羅斯是烏克蘭的「恩主」,是解放者、拯救者。而烏克蘭認為烏克蘭的發展、發達是烏克蘭人自己創造的,俄羅斯是剝削者、剝奪者、災難製造者。
第五個死結:雙方在政治和戰略決策上分歧不可彌合。俄羅斯認為美國和北約是非正義的,掠奪者,要消滅俄羅斯國家的。而烏克蘭認為,俄羅斯是要兼併自己的,是要恢復俄羅斯帝國、蘇聯對烏克蘭的壓榨和統治的,俄羅斯堅持要烏克蘭成為自己的領土,因此把烏克蘭選擇北約和美國等西方國家作為盟友視為背叛俄羅斯的大孽不道,而烏克蘭不再選擇俄羅斯為盟友和依靠,轉而選擇北約和美國等就當作了自己生存和發展的唯一希望。
第六個死結:俄烏雙方在黑海和「大黑海戰略區」上的決策完全對立。俄羅斯自認為應對黑海有控制權,這是祖先遺留下來的建國遺產,而要控制黑海,建立「大黑海戰略區」,沒有對烏克蘭土地的占有和對烏克蘭國家的掌控是做不到的。這是國家利益爭奪的底線。
這六個死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使俄烏成了生死冤家。它們既解不開,俄烏雙方又都不想不願不能真正解開。
死結不解,這地區動亂和對抗不會停止。若是解開,動亂和對抗也不會停息。
還有一點,烏克蘭人中的哥薩克血統很普遍,這是個歷史上桀驁不馴,又對聖彼得堡時歸順時反抗的居民。烏克蘭的哥薩克不會屈於武力。
在今年春暖花開之時,儘管烏俄關係日趨緊張,北約、歐盟和美國與俄羅斯在烏克蘭的對峙也不祥之兆頻發。當時,極少有人預測烏俄之間會發生一次嚴重軍事衝突,我的看法也是打不起來。極大的可能是:這是俄羅斯要在烏克蘭本土重演兼併克里米亞的預警、前奏曲。這對俄羅斯來講是輕車熟路,代價不大的手段。如果如是,這次兼併不會像克里米亞那樣平靜,東南部還有大量烏克蘭人,烏克蘭其他地區也會抗議動亂不止。那時,俄羅斯將處於動蕩中的烏克蘭本土。
遺憾的是,俄羅斯在烏克蘭的堅持申請加入北約已經突破了俄羅斯國家安全的底線的理由下,還是對烏克蘭發動了突然的「特別軍事行動」。
於是,一個鮮花爛漫的春天不僅在烏克蘭-俄羅斯的土地上,而且在北約、歐盟泛濫起了血色。
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至今已持續了半年之久,雙方仍交織著,難解難分。烏克蘭與北約、歐盟、美國的關係日趨緊密和強度軍事化。而俄羅斯也在改變,深化對烏克蘭、對北約、歐盟和美國的政策。
本書不是寫二〇二二年這個血色春天的,它講的是歷史、故事,想為讀者揭示的是烏俄兩國千年的恩怨情仇,試圖為關心基輔問題的人提供一個歷史的標尺,一個更為廣闊的時代背景。
我不是政論家,不是國際問題專家,我只是個研究烏克蘭和俄羅斯歷史的人。
是為台灣版序。
聞一
二〇二二年八月十二日
於北京南橫陋室
《澤倫斯基:我們如此相信》
摘自〈澤倫斯基演講外交與地緣政治〉
尹麗喬(哈佛大學政府系博士,台灣大學大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及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
政治人物不一定是出色的演說家。德國首相梅克爾、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以至於歷史上的普魯士首相俾斯麥等,皆不以其演說修辭的出色華麗聞名。現任的美國總統拜登演說時甚至常會口吃。羅馬時代的著名政治家及演說家西賽羅,曾注意到雅典之外的希臘城邦的領導人中,善於修辭的政治家鳳毛麟角《布魯圖斯·五十》。中國歷史上,領導人中出色的演說家似乎也不多。春秋戰國的蘇秦、張儀、惠施、公孫龍以降,遊說之風在大一統的王朝下不甚繁盛。近代,蔣介石的演說中規中矩,而毛澤東的演說則是鄉音濃重。孔子曾說:「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論語·里仁第四》傳統的儒家思想中,演說的技巧似乎只是政治上的雕蟲小技。華麗的文藻,豈能安邦定國?
在「君子訥於言」這一點上,東西方哲學家似乎有不同的見解。亞里士多德曾撰寫過《修辭學》,是西方世界的對演說最早的系統性分析之一。說服民眾,從亞里士多德的角度來說,是政治家不可迴避的責任之一。羅馬的西賽羅則於《布魯圖斯》,討論分析羅馬共和國的演說藝術及歷史。西賽羅本身,就是歷史上最傑出的演說家之一 。東西方相較之下,尤其是在近代,西方政治人物中傑出的演說家似乎更為常見。美國總統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Gettysburg Address),對撫平美國內戰後的傷痕,團結美國人民重建民主共和政體起了重要作用。邱吉爾的演說在二次世界大戰時給予了英國民眾及自由世界的國家勇氣與希望,對最後打敗納粹陣營,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美國的甘迺迪總統,也是著名的演說家;他在柏林的演說,激勵了世界各國在冷戰核武的陰影之下繼續追求嚮往自由民主。1897年,邱吉爾在他23歲時撰寫過一篇(未正式發表)分析演說藝術的文章(The Scaffolding of Rhetoric;《修辭的架構》) 。文中,邱吉爾認為,演說的藝術是人類最珍貴的天賦。掌握修辭之力量(the power of rhetoric)的人物,比大國的君主擁有更穩固的權利。就算他/她被自己的同黨所拋棄,被他/她的朋友所背叛,喪失他/她的官位,但只要他/她擁有修辭的力量,他/她就仍然是一股不可被忽略的力量。
有趣的是,從歐洲萌芽的國際關係研究 ,在對修辭演說的態度上,似乎更偏向東方的視角。國際關係理論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中的現實主義者(realists),著重於實力及利益實力對國際政治的影響。文字,情感,渲染,從現實主義者的角度來說,對國際關係沒有重要影響。國際關係中自由主義理論(liberalism))的大師,如約瑟夫奈(Joseph Nye),在其討論軟實力(soft power)的著作中,對演說修辭的分析討論也非常有限。再進一步說,經濟學家,常討論所謂的空口白話(cheap talk)問題,認為「光出一張嘴」,沒有可信度。國與國之間, 為了各自的利益,常有相互欺騙的誘因。 因此,單單文字修辭在國際政治中是沒有說服力的。不管是經濟制裁,還是調動軍隊,重要的是具體的作為。
國關理論家與哲學家的爭論之餘, 大多數的國際政治分析家都會同意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的演講在俄烏戰爭中發揮了作用。戰爭剛開打的兩週內,澤倫斯基對十個不同國家的議會以視訊發表演說。幾乎每一場演說,各國的議員都報以熱烈的起立掌聲 (standing ovation)。澤倫斯基敘事(narrate) 及控制國際輿論(international public opinion) 的能力一流, 不止激勵烏克蘭人民士氣,同時鼓勵世界各國向烏克蘭伸出援手;莫斯科方面, 十分驚訝西方各國在戰爭開打之後,竟會如此迅速的對俄國實行前所未有的廣泛制裁。 為什麼澤倫斯基的演說會有如此的魔法?國關理論家與哲學家不是常認為演說修辭不過是華而不實的雕蟲小技嗎?我們可以以什麼架構來分析評價澤倫斯基的演說?演說修辭在地緣政治中有何意義?
澤倫斯基在2022年3月8號致英國國會演說時,大段的引用了邱吉爾1940年6月4日 反抗納粹德國《我們將戰鬥到底》(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 的著名演講(請見下文的討論)。 因此,我們可推斷,邱吉爾的演說對澤倫斯基應有一定的影響。如前文所提及,邱吉爾曾於1897年著文討論修辭的藝術。以邱吉爾的分析架構,來研究澤倫斯基的演講, 自然不過。邱吉爾在他的文章中闡述了成功演說的幾項要素: 用字遣詞精準(diction)、 論點層層堆砌(accumulation of arugments)、 比喻巧妙(analogy)、 及語言華麗鋪張(extravagance of language)。
用字遣詞精準
邱吉爾認為, 成功的演說沒有比用字遣詞的精準更重要的議題。演說中的每個字都必須要充分完全表達講者的意思,沒有任何的空間去做任何的替換。 我們都知道澤倫斯基是一位非典型的政治人物; 喜劇演員出身(甚至曾在劇中扮演過烏克蘭總統), 當選總統之前沒有任何政治經驗。 不令人意外,他的演說也是不落窠臼。和一般政治人物相比,澤倫斯基用字直率,不咬文嚼字,甚至可說是不顧一般的外交禮儀。在俄烏戰爭爆發的次日(2022年2月25日),澤倫斯基對烏克蘭民眾及各國演說時提及:「今天我問過27位歐洲領袖,烏克蘭是否會加入北約?我開門見山地問,但每一位領袖都心懷畏懼,不願回答。」 這可是直接將機密的外交對話向大眾公開!澤倫斯基於2022年3月17日致美國國會演說時,則是直白地呼籲拜登總統負起組織抗俄國際聯盟的責任:
你是這個偉大國家的領導人。
我希望你成為世界的領導人。
成為世界領袖則意味著成為和平的領袖。
而澤倫斯基於2022年3月17日致德國聯邦議院(Bundestag) 演說,更是不假詞色,一開場就直斥德國的軟弱:
你們又躲進一道牆後面了。
不是柏林圍牆(Berlin Wall)。
而是在歐洲中部,在自由和奴役之間矗立的一道牆。
躲在牆後,澤倫斯基認為,德國才可假裝沒看見烏克蘭人民的苦難,不介入俄烏戰爭。下文, 澤倫斯基繼續批評德國。「(德國)拖延烏克蘭加入歐盟。」「當我們要求採取預防性制裁時...我們感受到的則是阻力。」「如果你們還記得柏林空運(Berlin Airlift) 對你們的意義...我們的領空只有俄羅斯的飛彈與炸彈。」澤倫斯基一點情面不留,完全不迴護德國。華盛頓郵報因而將澤倫斯基致德國聯邦議院的演說形容為「嚴厲苛刻」(scathing)。 台灣的讀者們可否想像台灣的領導人演說時要求他國負起領導國際社會的責任或斥責他國的懦弱及無所作為?
澤倫斯基直率的用字遣詞是他獨特演說風格的重要部分。澤倫斯基的語言, 如同大棒(bludgeon) 一般,將西方政治人物和輿論打醒,逼迫西方直視烏克蘭的苦難。 俄烏戰爭開打之前,西方一般民眾對烏克蘭非常陌生,可能連烏克蘭的地理位置都不甚清楚。 澤倫斯基的一大挑戰是西方民眾的冷漠和國際政治的算計。如果不以直白清楚的語言震懾各界的情感,拉近烏克蘭與西方民眾的距離,澤倫斯基很難調動西方各國幫助烏克蘭。 我們可能會認為澤倫斯基演說的修辭不符常規,不遵從一般外交語言的守則。不過,澤倫斯基的用字遣詞其實有很強的目的性, 精確的打中國際輿論的「七寸」。
論點層層堆砌
邱吉爾認為, 好的演說一定要高潮迭起。而演說要達到高潮,依靠的是意像及聲調的迅速承接演替...演說的重點在演說結束之前就已清楚無疑。 澤倫斯基於2022年3月8日致英國國會的演說,將邱吉爾的這一點演繹的淋漓盡致。演說中,澤倫斯基將烏克蘭保衛國土的戰役比做二戰時的不列顛戰役(Battle of Britain),以十三幅圖像勾勒出俄軍的殘暴,烏克蘭人民的英勇,及西方的軟弱:
開戰第一天凌晨 4點,敵人對我們發射巡弋飛彈。
每個人都從睡夢中驚醒...
第二天,我們從空中、從陸地、從海上抵禦攻擊...
第三天,俄羅斯部隊公然向平民與公寓開火...
第四天,我們拘禁了數十名戰俘,但我們並沒有失去尊嚴,
並沒有凌虐他們...
第五天,我們的恐怖遭遇更加惡劣,從城市到小鎮都受害。
殘破的街區。炸彈、炸彈、炸彈、炸彈。從民宅、學校到醫院都受害。
第六天,俄羅斯飛彈擊中「娘子谷大屠殺」(Babyn Yar)遺址,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在此地處決了10萬人...
第七天,我們看到俄羅斯連教堂也不放過,而且使用炸彈與火箭!
第八天,俄羅斯戰車對一座核電廠開火...
第九天,我們旁觀北約成員國的一場會議...北約運作
無力,甚至無法關閉烏克蘭的領空。
第十天,在遭到佔領的城市,赤手空拳的烏克蘭人上街抗議,
擋下裝甲。
第十一天,當住宅區遭到轟擊,當爆炸摧毀了一切,
當兒童癌症醫院的病童被迫撤離受創的院區,
我們明白:烏克蘭人都是英雄,成千上萬的烏克蘭人,
整座城市,從兒童到成年人,都是英雄。
第十二天,俄羅斯部隊陣亡超過10萬人,連將軍也無法倖免。
第十三天,在遭到俄羅斯佔領的馬里烏波爾 (Mariupol),
一個孩子死了,死於嚴重脫水。
澤倫斯基的十三幅血淋淋的圖像, 深得「殘酷現實主義」(brutal realism)的精髓;層層意像,堆砌出清楚有力的訊息,激起西方各界的義憤,鼓勵英國升高對俄國的制裁。接下來,澤倫斯基借鏡丘吉爾,繼續以類似的演說技巧,「轟擊」聽眾的情感道德價值。丘吉爾在1940年6月4日,曾於英國下議院發表著名演講《我們將戰鬥到底》, 揭示了大不列顛抗擊納粹的決心:
我們要堅持到最後。我們將在法國作戰,我們將在海上作戰,
我們將以越來越強大的信心和實力在空中作戰,
我們將保衛我們的島嶼,無論代價如何。
我們將在海灘上戰鬥,我們將在登陸地上戰鬥,
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道上戰鬥,我們將在山丘上戰鬥;
我們決不投降!
澤倫斯基於英國國會引用修改了丘吉爾的上述文句:
我們要在海洋上戰鬥,我們要在天空中戰鬥;
我們要捍衛國土,代價在所不惜。
我們要在森林中、田野上、海灘上、城市與鄉村中、街道上戰鬥,
我們要在山丘上戰鬥⋯我還要加上:我們要在廢土堆上戰鬥,
在卡爾繆斯河與聶伯河的河岸上戰鬥!
我們絕不投降!
全場起立,掌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