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儷人
一切均在暗處流動
如一首風裡的情歌
張 錯 詩《浪遊者之歌》
一 傷兵
秋,似乎已在人飄起的衣角和幾片落葉的沙沙聲中。
他來到湖南的省府長沙,去找他的妻子和他失散的官兵。他曾在京滬的戰役中受了重傷、暈死在血泊裡,醒後幾不知人間歲月。現在總算已全癒,但左手仍需用白紗布吊著。他知道自己總會恢復健康,只是抗日戰爭已到了寸土必爭的時候。他知道妻已回老家、和她的母親住在湘江那邊的廟裡。他的基層部隊也多散居在這一帶;他要把他們聚集起來,繼續投入抗日戰爭,因為這是中華民族存亡的關頭。
他曾來過這古城,也許因天有些涼瑟,也許因兵馬的苦戰和失散,使他感到有些孤獨。下了火車,看到火車站對面被炸過的頹垣破瓦,他當然不知道,那是日本飛機曾來轟炸長沙火車站,沒有炸著,卻炸到了在對面旅館結婚的新娘新郎和賓客。那時長沙尚未有放警報的完整設備,敵機來了也不知道。這三千多年的古城,第一次遭受飛機的轟炸,如此突兀,留下時代的錯愕與驚惶。
他轉彎走到一麻石街上,見一小店鋪開著。他想問問店裡的人,到河邊去嶽麓山還有多遠。他右手提著一只小箱子。小店裡,高高的櫃台後面坐著一位老闆娘,正兇狠地對幾個募捐的女童子軍罵:「天天來捐錢捐鐵,都捐光了,沒有了,快走開去。」說罷,便用力地拍著櫃台,又揮手;抬頭見他進來,便有些畏懼地低下頭。那四、五個女童軍,仍不死心地在說愛國的道理。另一沒穿女童軍服、穿黑色校服的小女孩,正雙手平伸,走鋼索似地在店門檻上走著。當他跨進門時,那小女孩抬頭看著他並喊道:「姐姐,傷兵老爺來了。」
那時,從前線退到長沙的傷兵很多,醫院設備不夠容納,很多傷兵被忽視。那些尚可走動的,便拿起醫院外正要蓋房子的鐵條作手杖,動輒打人、扎東西,人見人怕。但他們到底是要為國捐軀的人,大家便只好尊稱他們為傷兵老爺了。
他看了看這女孩,十分端莊秀麗,便笑道:「怎麼又是傷兵老爺了哩?」小女孩低下頭去,從門檻上跳了下來。那幾個女童軍也掉過頭來看他,便你推我、我推你細聲商量,是否應為這和氣的傷兵唱慰勞歌,如電影《桃李劫》中唱的:「你們正為著我們老百姓……」 。還在羞澀猶豫,聽那傷兵問老闆娘離河邊還有多遠,老闆娘尚未答覆,幾個女童軍便搶著回說:「不遠了。」但也有說還是要走很遠的。那為首的,就是剛被那小女孩稱呼姐姐的說:「還是要走很久的。傷兵伯伯,你還是叫部人力車去吧,何況你又受了傷。」他向那建議的女童軍點頭說了聲謝謝,並問老闆娘:「這些女孩子問妳要什麼?」老闆娘氣呼呼地叨唸:「學生不去讀書,一群群天天來募捐、募鐵。做點小生意打發他們還不夠,叫化子一樣,又纏人。」他連忙從口袋中掏出幾枚銅板,放在櫃台上說:「你就把這捐給她們吧,她們也是因為愛國。」老闆娘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錢推向櫃台邊。那為首的,踮著腳把錢撥過來,放入另一女孩手提的一只布口袋裡,並急著要同學們向他行童軍禮。他覺得這群女孩真可愛,便用右手向他們做敬禮狀的揮一揮手。
他走過三、四家店鋪,見到一照相鋪。那照相鋪的玻璃櫃台內,只放了一張幾乎占滿整個玻璃櫃的兩個女孩的放大照片,還填了彩色;他覺得好面熟。他掉頭去看那群女童軍;她們正移去下一家店鋪,那小的一個沒去店裡,卻站在街邊的梧桐樹下。「對了,就是她和她的姐姐。這小女孩怎麼有些像照片上的宛容皇后?」
但他覺得自己把這樣小的女孩做這種比較,是很可笑的,又忍不住掉轉頭去看那女孩,那女孩在看著一片凋黃了的梧桐葉飄落、緩緩輕輕地飄向街心。 有部人力車正停在路邊,車夫問他要不要坐車,他便上車去了。
二 風雲
一九四九年,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動盪的一年。小孩的命運被決定,中年人的理念混亂、無所適從,老年人在觀望,卻不抱希望,只有年輕人理直氣壯地四處亂跑。
蕭湘和珍,幾乎是同時到台灣的,他們打算在台灣繼續完成大學學業。蕭湘在中學便和珍同學,不過蕭湘才讀初中,珍已是高中生了。一九四九年早春,南京的國民政府似已開始崩潰,學校也都草草結束了那一學期,大逃亡開始了。
蕭湘和姐姐離開南京的女子大學,一同到廣州的中山大學借讀。在那兒竟遇到正在讀三年級的珍。反正是亂世,年齡和班級是不能劃清界線的。又因為珍的緣故,認識了珍的同班同系男同學張兆。
蕭湘是春季入大學的學生,本應讀三年一級,但此時是下半年,學校要她先讀三年二級,九月開學時再讀三年一級。蕭湘因此笑了好些日子――真是亂世啊,書都可倒著讀,尤其讀歷史系的,先讀朝代的衰亡,再看那朝代的革命興起,也許會很乏味吧,但仍是感謝學校對借讀生的變通。這時又發現從南京來借讀的學生竟有十幾位,大家頗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無意間也成了一個小團體,所以當時蕭湘並不和珍走在一起,而現在卻在台灣相遇,又都寄居在軍屬的親戚家,家鄉都已無音訊,兩人便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情,便常找機會見面,有關借讀的事,兩人更要交換消息,知道離開學之日尚早。
一日,兩人又約去逛街,坐在三輪車上,只說要去熱鬧的地方。那車夫知道這兩位外省小姐只是「迪拖」而己,便慢慢地踏車。那時台北並不擁擠,街兩旁有很齊整的棕櫚樹,大大的樹葉在南風中有韻有緻的輕搧,藍色的天上白雲悠悠舒捲,蕭湘正自覺有趣,珍卻大聲叫停,車夫果真停了。
蕭湘看這兒並無店鋪,便問:「為什麼在這兒停?」
「我們去看看張兆。」珍說。
「我和他並不很熟。」她說。
「哎唷,你不知道嗎?他住在一位很有名的大將軍家。」珍還用手指著路旁一大房子。
「那又怎樣!怎可這樣俗不堪耐。」
「那房子好大,我們去看看那大房子也好玩嘛。來台灣後,住在嬸嬸家,那日本房子嘴巴碰牙齒的,煩死人了。」
「我不要去看人家的大房子。」蕭湘仍很堅持。
「去看看嘛,這將軍是很有名的。」珍還把名字報了出來,以為蕭湘會有興趣。
「不曾聽見過呀。他有沒有兒子?」蕭湘板著臉問,仍不下車來。
「沒有,沒有,一個也沒有。」
「那就去吧。」蕭湘像鬆了一口氣似的下了車。珍有些奇怪了,原以為若有兒子,她才會下車,但她不撒謊說沒兒子,倒大大方方下車了。
珍急忙把車錢付了,怕蕭湘變掛,而後問道:「為什麼要沒有兒子才去看看?」
「我很煩那些公子哥兒。」蕭湘笑了。珍也大笑起來。
張兆的母親年輕守寡,一心一意養大張兆,因為信佛,無意中在廟中結識了一位將軍夫人,而且結拜為姐妹,也就是現在他母子二人寄居的主人家。
張兆的母親很慈祥,看到她倆以為是兒子的女朋友來了,便格外熱絡。這樣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