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K先生是我的同事,一個不幸的人。我們一同乘車回家的時候,他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從左數第二個座位上。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瞭解他的遭遇。
二○○一年那個下大雪的星期五,天氣陰沉潮濕,我們在郵電部門口等車,一邊跺著腳一邊閒聊,不時地撣一撣身上的雪。從總站發出的車晚點了,車輪把黑色的帶冰碴的泥漿甩到人行道上。我們上了車,坐在各自習慣的位置上。那個時候,樓上的大鐘剛打過六點。
過了兩站地,我把座位讓給了一位老太太,自己抓住扶手站著。車箱裡此時已經擁擠不堪,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了。我聽見K在後面叫我——原來他旁邊的位置空出來了。我側著身努力往車廂後面擠,同時巧妙地把競爭者都擋在了身後。
「進裡面去,且到不了呢。」K說,側過腿,給我讓路,等我在窗戶邊上坐下,他就用膝蓋抵住前排的靠背,像關上一扇門一樣,把我關在裡面了。對於他來說這個位置實在有點不舒服。
K在我的上級部門,資歷比我老,職位也高一些,據說是個脾氣古怪極不合群的人,在大學裡是學古希臘戲劇或者詩歌的,和我一樣都是那種前途黯淡不堪造就的普通職員。因此我們互相尊重,交談起來也隨便一些。
「你結婚了麼?」過了一會,他問我:「有女朋友了吧?啊,是麼。」他不止一次這麼問過我,在我看來,這也許是他談話一種習慣——就像下棋的固定開局一樣。他繼續問我:「你們倆是同學?」
「對,我們是大學同學。」我說。
「不錯,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還沒定呢,今年或者明年吧。」我說。
「啊,多好的事兒呀。」他說,讚賞地笑著:「我的大學同學裡有四對結婚的——同一個班裡。高中同學裡也有。小學,你相信麼,小學同學裡也有:倆人十多年沒見了,一見面聊得還挺開心,那幹什麼呀,乾脆結婚吧……這種事兒還真不少,比起相親的成功率還高。」
「您跟您愛人也是同學?」我問。
「對,我們是那四對中的一對。但是我們在學校裡沒好,上學的時候,我們倆幾乎不認識……我沒你這麼幸運。在校園裡談情說愛,無憂無慮,這是多麼美的事兒,是不是?我說的對吧。不過我覺得這種愛情有時候會很殘酷。」他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當然了,愛情到什麼時候都是殘酷的。特別是對失敗者。但是在學校裡,學生其實就是奴隸——他從早到晚坐在一樣的位置上,周圍是一樣的人,窗外的景色也是一樣的。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好幾年。這和帶鐐划船的奴隸不是很像麼?當然了,他們不會吃鞭子,但也不能喝酒——自己買的也不行。據說上了學就能有遠大的前程,能遠大成什麼樣?就像這樣。」他用手在自己和我之間比劃了一下:「這本來就夠痛苦的,在這種環境裡,你要看著自己愛的人和別人在一起……這種打擊,這種折磨有多少人能忍受得了。而且你沒有辦法逃避。你要和他們一直生活下去,這種生活是以年來計算的。這完全能毀了一個人。」
我感到他的比喻特別有趣,就笑著說:「這是常有的事兒,尤其漂亮的姑娘,喜歡的人少不了。不過也沒聽說誰為這個自殺的。」
「那是因為他還有父母。他想起他們心就軟了。我們總是告誡孩子,在父母之前死掉是不道德的,甚至是犯罪。就像宗教認定自殺是犯罪一樣——這一條一開始恰恰是專為奴隸制定的。從羅馬到中國你沒聽說過有哪個奴隸自殺,對麼?因為那等於破壞生產,是必須禁止的。但是克婁派特拉自殺我們知道,亞裡士多德自殺我們知道,三毛自殺我們也知道,因為對於大人物來說,那是勇氣的體現,值得大書特書。可是孩子呢?」他說,轉過臉去看著窗外慢慢移動著的車流:「他能怎麼辦,他的命都不是屬於自己的。他只能忍耐。我說的就是我自己,你明白麼?我體會過這種感覺。你很幸運,你愛上你的同學,她也愛你,水到渠成,多麼美妙。可是事情的另一面,或者說,它有可能變成的那種樣子,你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我可以給你講一講。你願意聽麼?
我表示洗耳恭聽,於是他就講起來。
「我現在住的地方,你知道,就在……去年三月份的一天,我到物業去詢問能不能種幾棵樹。不湊巧,辦公室沒有人,我就坐在沙發上等著。我想找點事情做,就拿過一份居民登記表來,一邊看一邊在心裡想:我那些幾乎沒見過面,即使見過也不知道姓名的鄰居們,他們會怎麼看我的計畫,會同意我種樹麼?
這時候,一個名字進入了我的視線。一瞬間,那個曾經日日夜夜折磨著我,讓我感到恐懼、屈辱、和絕望的噩夢又甦醒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就意味著,那個據說後來成了她丈夫的人和我住在同一個社區裡,如果傳聞是真實的,如果他們沒有分開,那麼她也和我住在同一個社區裡。
我把那三個字讀了一遍又一遍,逐漸意識到事實也許就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極為古怪的名字,取這樣的名字有雙重的好處,一來可以避免重名,二來能體現父母的博學。
但是如果我的父母給我取這種名字,我就可以認為他們討厭我……
我想到當初我們念書的那所學校離這兒並不太遠,她和她丈夫的家又都在學校附近;這麼說,多年之後我們三個人又在一起了。
我站起來,激動地從房間的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來回轉著圈,險些被地上的抽水機絆倒。我已經不能冷靜地思考了,甚至忘記了來這的目的。我幾次走到門口,可是每次又都折了回來。如果當時有人正巧路過,看見我那副可笑的樣子,或許會把我當成一個驚慌失措的賊。
所有的事情都要從十五年前說起,那會我還是個中學生。我念的那所學校名聲非常不好,現在已經改成旅館了。為了能繼續念高中,然後上大學,我除了在學校用功,還要上好幾個補習班,幾乎不能休息。大概是在初二的下半學期,我發現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我都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女孩。我騎車沿著天壇的圍牆往東走,在虹橋市場前面過馬路,這時候她從北面騎過來。我們一起等綠燈,然後她往東走,我往北走。我第一次看到她就喜歡上她了,她那時候真漂亮,你知道周圍的人怎麼看她:男人,不論年輕的或者上了點年紀的,在她面前都會變得不自在,像傻瓜一樣,有些人裝作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另一些人突然變成了演說家和辯論家,期望引起她的注意。年輕女人對她投以冷淡的不以為然的目光,就像考場裡的人打量素不相識的鄰座一樣。老人和上歲數的女人看她時,目光裡則充滿了驚歎和愛憐,她們幾乎是貪婪地瞧著她,微笑著,暗自或者公開地表達自己的欣賞,那樣子像是在說:這個小姑娘,如果是我的孩子,或者乾脆就是我自己,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每次在相同的時間相遇,因此我猜她也在上補習班。有一次她穿了一件校服,我由此知道她也在上二年級,只是學校比我的好很多。後來,我漸漸不滿足於這樣匆忙地看她一眼了,我改變了回家的路線,開始尾隨她。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面,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即便她回頭也不會發現我,我卻可以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我如醉如癡地跟著她騎出一公里左右,在最後一個能回家的路口停下,悵惘地目送著她消失。
那個時候我是個瘦高個,有些駝背,胸膛凹下去,嘴唇上長著一撮鬍鬚似的絨毛,我為自己的這幅樣子難過,十分自卑,以致沒有勇氣和她搭話,甚至不願讓她看到我。但是每到星期天,我卻總要煞費心思地打扮一番,梳洗乾淨,穿上自己認為最新潮最體面的衣服出門。
我期盼著發生一種超自然的,類似奇跡的事情,讓我們自然而然地結識,但這種事到底沒有發生。
初二暑假的第一周,我沒有在路上遇到她。接下來的一周也沒有。整整一個暑假我再沒有見過她。我想她可能不去之前那個補習班了,要不然就是已經有所察覺,故意改變了回家的路線。
但是我沒有放棄希望,每個星期天還是要在那個路口多等一會。
有一次,我坐在路邊的水泥檯子上,心裡難受極了,怎麼也不願意回家。我從下午一直等到天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路燈都亮了。
回到家我撒了個謊,說自己在學校附近被小混混搶了——那一帶這種事是常有的。我父親氣瘋了,帶我去派出所要求立案偵查,他情緒激動,大喊大叫,差一點被關起來。第二天他又請假去和校長談話。上早自習的時候,我看見他穿過操場往外走,汗毛稀少的大骨節的胳膊像被打斷了一樣沉重地垂下來,在身體兩側微微搖晃著。他板著臉,眼睛通紅,像哭過似的。
這事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警察和教師的意見是:要麼搬家,要麼就上個好點的學校。
這是一句沒什麼意義的話,但對我卻是個啟發。我想假如我能考上她那所學校,那麼也許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前提是她留在本校繼續念書。
那個時候的中考和現在不太一樣,和你們那會也不一樣。你們是考試之後填志願,還是之前?總之我就這樣決定了。我的志願只填了一個學校。這麼做相冒險,我媽和老師一致反對,以為我瘋了。我父親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高興得很,直誇我有志氣。
在剩下的一年時間裡,我拼命用功,終於如願了,我的成績剛好超過錄取線。」
「您考了多少分?」我問。
「530分,不算太高。比你肯定是差遠了。你是哪個學校的?哦,那可不是麼,這個分數在你們那兒真不算什麼。」
「也不一定,越往後分數越不值錢,」我謙虛地說:「您那會兒總分是多少?」
K張著嘴想了想,說:「大概是600吧,我記不清了,語文和數學都是120分……英語呢。大概是600分吧,我們不考體育。」
「哦,那其實挺不錯的。」
「是麼?」K感激地笑了笑,繼續講下去:「我記得出成績那天,我約了一個好朋友一起看榜——他沒有參加考試,完全是陪我。那年夏天太陽特別毒,學校操場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的名字在第一張紙上,排第四或者第五,我們倆幾乎同時找到的。
牆上的將軍
我們是最後一批顧客,當我推開帶彈簧的門,走進昏暗的前廳的時候,一個瘦高個燙著卷髮的女人從櫃檯裡站起來,走到收銀機旁邊。她跟本不看你,眼皮耷拉著,薄嘴唇抿成一條線,蒼白鬆弛的臉上顯出一種既痛苦又冷淡的表情。但你知道她是為你才站起來的。
我朝她走過去。仿青石的地板上到處是亂丟的紙片和筷子套,硬木的桌椅擺得歪七扭八的。
我把手放在櫃檯上,儘量快地看了一遍菜單。我擔心他們就要打烊了,有些後悔。
我說:「來一碗梅子燒雞麵。」
「燒鵝麵。」那女人立刻糾正。
「對,燒鵝麵,」我說,笑著朝K眨了眨眼睛。她正仰著頭瞇縫著近視眼,看那些價目表上的小木牌子,有一半的牌子已經翻過去了,她這樣專心的時候總是挺可愛的。
「露怯了。」我說:「你吃什麼?」
「你別催我呀,我也不知道。」
她又看了一會,扭頭對我說:「選不出來,你幫我點吧,我不知道哪個好吃。」
「爆魚麵怎麼樣?」
「好吃麼?」
「我也沒吃過,嘗嘗吧。」
「那好吧。」
「一碗爆魚麵。」我說。
我們挑了一張靠窗戶的桌子面對面坐著。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個穿白色制服繫圍裙的男人正在擦桌子。
打掃衛生的女人拿著帶長柄的簸箕走來走去,鐵斗子在地上摩擦著,發出鏗鏘的聲音,她們用輕快的方言交談,我一句也聽不懂。飯店經理是個教師模樣的老頭子,矮個子,戴眼鏡,大腦袋上長滿花白頭髮,正就著廚房的燈,在柱子旁邊一張放餐具的櫃櫥上面計算著什麼。
盡裡面的牆上懸掛著一位將軍的照片:一幀戎裝的,一幀便裝的。旁邊是是外國遊客的照片。K走過去,饒有興致地看起來,我有些累了,沒有動彈。
「來,把你的大名簽上。」老頭用普通話招呼掃地的女人,微笑著給她一支筆。那女人放下掃帚,兩手握著簸箕的長柄,張著嘴懷疑地打量著他,說道:「我不會寫,你替我寫吧。」
「我怎麼替你寫,這是要你本人簽字的。」老頭子做出一副有理講不清的樣子,從鏡片上面朝我們這邊看了看,說道。
「麵來了。」我說。
K故意像個小孩子似的搖搖擺擺地跑過來。
「你說那邊那三個人是什麼關係。」她俯在桌子上小聲問我。
「男女朋友。」我把握十足地說:「剛進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
「可是那女的還帶著個孩子。」
「應該剛認識不久。」
K用我作掩護,側著頭仔細地觀察了一會,信服地點了點頭。
「那男的歲數不小了,看上他什麼了。」她說,對他們不再感興趣了。
「我才知道,敢情麵和燒鵝是分開上的,魚也是。你說是應該拌到麵裡泡著吃還是這麼單吃?咱們又露一回怯,人家本地人又該笑了。」
「鵝好吃麼?」K問
「還可以,你嘗嘗。」我說,把盤子推給她。
「那咱倆換,你吃這個。」
我把魚肉泡在湯裡,用筷子挑起麵條來吹涼。
「你先吃吧,我待會跟你說個事。」K說。
這個時候一個黑臉膛長相蠻橫的廚子走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皺著眉頭說:「給我找點紙來。」隨後側過身,把門口讓出來。
那個穿白衣服的中年人從他身邊走過,用左手緊緊地攥住正在淌血的右手,背微微弓著,在走出門口的時候有意低了一下頭,仿佛害怕撞在橫樑上似的。
「我的天哪。」K輕聲叫到。
那男人接過一疊餐巾墊在手上,老頭子和搞衛生的女人圍攏過來,他小心地把手鬆開,給他們看手心的傷口。在燈光底下,他皺起眉,眼睛下面和顴骨上的皺紋微微顫動著,那張南方人英俊清瘦的臉上,顯出平靜的略帶煩惱的神情,仿佛他關心的並不是肉體的疼痛和失血,而是某個使他十分的困惑的哲學問題似的。搞衛生的女人站在他們身後,踮起腳從他的肩膀上往裡看。
廚子又走出來,說道:「找點碘酒。」
「沒有碘酒。」老頭子說,幫他按住了傷口:「我兜裡有創可貼,你幫我拿出來。」
「多疼啊。」K小聲說:「肯定是一個大口子,剛才我看見他擦東西,從上到下捋著擦。你想那架子的邊兒多快啊,像刀子似的。」
廚子扭頭走了。
「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麼?」我問。
「待會走了再說。」K仍然在看那個人。
「趕緊的,現在就說。」
「好吧,我想跟你說,他們倆就是男女朋友。因為剛才那男的跟小女孩說:『你趕緊去廁所吧。』小女孩不去,他就說:『你去吧,你去吧,快去廁所。』小女孩就哭了。」
「真的?」我假裝看將軍的照片,用餘光瞥向他們。此時只剩下那個男人了,他擺弄著脖子上的照相機,把一個小紅燈撳亮了。
K冷笑著說:「如果是我肯定翻臉了:你憑什麼跟我的孩子這麼說話。你以為你是誰啊。跟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說的?」
「你問我呢?」我說。
「反正如果有人誰敢這麼對待我的孩子,我一定會罵他。」
廚子換了一身衣服,從前門出去了。
「真是趕巧了,我正好帶了一貼,」老頭子說,滿意地笑著:「這兩天不好再沾水了,要等它長上。」
「這是您從家裡拿的?」
「藥店買的,用完隨手就放到口袋裡了……現在什麼都貴了,一包創可貼十二塊錢,合到一塊錢一個。」
「我回頭把錢給您。」繫圍裙的男人說。
「不用,不用,錢不要你拿。」老頭子連忙說:「你這屬於工傷嘛。」隨後他笑起來,揮著手把頭轉到一邊去,仿佛聽到了一個荒唐的完全不能接受的建議似的。
「你喝可樂麼?」我問
「喝。」
我去給她接了一杯可樂,回來時鞋底沾上了糖水,走路時發出「嗤」、「嗤」的聲音。
帶孩子的女人回來了,經過她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男的遞給她的女孩一張餐巾紙。
我把K剩下的麵也吃了。我們休息了一會就出了門。
「我還是不能接受,」K說,嚴峻地看著我:「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不讓她受這種委屈。我會當面和他翻臉。你說那女的為什麼非和他在一起啊。」
「沒准跟你們原先的老闆似的,做買賣需要錢。要不就是有什麼把柄讓人家抓住了。」
「那她幹嘛非帶著孩子呢?」
「沒准是那個男人的孩子,」我說:「你說呢。」
「要是這樣還湊合,不然那小孩多可憐啊,當著媽媽的面被人這麼說。」
「要不就是他們領養的孩子,倆人都不心疼。」
K咽了一口吐沫,仰起頭看著我,用激動的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你閉嘴,這是不可能的。肯定不是!」
「開玩笑呢,就是那男人的孩子,他們長得多像啊。」我說,笑著把她拉過來靠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