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這本書有幾個動機:
第一:我在少年時代,曾經一度浪漫生活。十年舊夢,依約揚州。此中黑幕,十得八九。久已欲變更《平康記》、《北里志體裁》,做出一部書來,以誌鴻爪,兼供研究社會學及其他學術者小小參考資料。飢來驅人,萍轉四方,頻年篝燈做寫講義的生活,實在無閒暇來做這類筆墨了。
第二:十年以來,「廢娼」聲浪甚高。民十七以後,江浙等省,業已次第實行,是娼妓事業,已有日暮途窮景象。娼妓事業,大概約有三千年歷史。但從它的起源,究源竟委,用統系敘述,勒為專書的,現在別的國家都是很多很多;就拿日本說,我所見過的這一類著作,有中山太郎《賣笑三千年史》、道家齋二郎《賣春婦論考》、瀧本二郎《世界性業婦制度史》;有關於他本國的,也有關於全世界的。其他零碎篇章,以及我未曾寓目的,當更不在少數。再回顧我國出版界中,不但鳳毛鱗角,尚且闐無其人,絕無其書。這也是一件很缺憾的事情。
第三:我以為「娼妓問題」乃整個的「社會問題」。現在研究「社會學」及「社會史」的朋友們,對於這個特殊社會,應當特別注意的。因為有娼妓制度成立,社會上一般人狎眤成風,因而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甚乃染了惡瘡,貽害妻子,傷及後嗣的千百為群在他一方面,社會上拐賣典押人口風氣大盛叫人家骨肉流離,破壞美滿家庭,墮落青年女子,尤指不勝屈。故娼妓制度,確為現社會病態之一。但推究它起源及興盛,與文化、政治、社會、經濟、……無不有密切關係。就我國說,殷朝「巫風」最盛,見於載籍者確有可徵,所以有「巫娼」之發生。戰國時候,為我歷史上變化最激烈時期,如土地私有制的確立,工商都會之發生,貨幣經濟之發展,在在都促娼妓事業的發達。所以這個時候,公私娼妓,都臻極盛。又如唐代冶游之風最盛,究是甚麼緣故呢?唐代最重進士,進士之所狎眤,當時傳為佳話。故唐代進士,坊曲豔史最多。又唐代官吏狎娼,亦無法律為之限制,故唐代士大夫游宴之風,為近古所未有。且唐代工商業亦呈空前狀況。即以國際通商論,廣州所聚之阿拉伯人,至成蕃坊。(見《全唐文》七六七頁)揚州大戮外商,大食波斯賈胡,死者數千人。(《新唐書田神功傳》)這都是歷史上從前未曾有過的現象。資本主義擴張確是助長娼妓事業發展的重要原因。章太炎說:「唐代荒淫,累代獨絕,播在記載,文不可誣。又其浮兢慕勢,尤南朝所未有。南朝疵點,專在帝室。唐乃延及士民。」(見章著《五朝學》)這幾句話是很對的。現在我們既極端主張廢娼,但風尚不明白娼妓的現在及過去,則將來廢娼問題怎樣能圓滿解決?所以今日一般熱心社會士大夫,大家來研究娼妓問題、娼妓歷史,誠為必要之圖了。現在仍有一般人,以娼妓為他的消魂蕩魄怡情適性的工具,或以娼妓為他的倚翠偎紅憐香惜玉的詩資文料,固然是不對的。還有一種假道學的朋友們,以足不履娼妓之門,口不談娼妓之言,為人格高尚,否則為佻達,為墮落,倘再有悉心探討,筆之於書的更目為離經叛道的名教罪人。這種傳統的見解,也是不合事理的,我以為在今日情勢之下,娼妓問題、娼妓歷史,都值得我們注意研究的。
夏秋之交,臥病海上,索居無俚,累六閱月,寫成是書,校閱一過,覺到不滿意的地方,是很多很多。
一來呢:行篋中參考書籍很少,內容總覺到不十分充實;錯誤漏略,當然不免。
二來呢:生活流浪,加以病魔,屬稿時累作累輟,歷史家所謂「才」、「學」、「識」三長,自問都未能做到。
所以這本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固萬萬不敢作此幻想,即廁於「作者之林」亦覺到還有愧色,只好在吾國寂寞出版界中濫竽充充數罷!
但是此書一經災了梨棗以後,引起海內通人研究興味,預料不要多少時候,必定有比較我的書好到十倍百倍的次第發現,以饜讀者的希望。到了那個時候,我這本書相形見絀,比「斷爛朝報」當然不如就拿來「覆醬瓿」,還要嫌它腐臭。
不過我的「拋磚引玉」的目的業已達到,則此「濫竽充數」之小冊子,亦不無微勞足錄呢!
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王書奴敘於海上寓廬二十二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