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本書原是一篇篇深埋抽屜,沒打算發表的舊稿。今年1月三民書局忽來電話,告知劉振強先生不幸仙逝的消息。我立刻警覺這一輩子欠劉先生的都來不及償還了。電話中,除了述說內心最深的歉疚,表示必會參加劉先生的告別式之外,也同時表達了在《秦漢史》來不及寫出前,設法略作補救的心願。因而有了出版這本書的念頭—將一本醞釀足足二十七年的書獻給劉先生在天之靈。
2013年三民書局六十周年大慶前夕,我曾有緣在紀念集中回顧和三民書局劉先生結緣的經過。1980年夏我返國,回到政大歷史系教書。從秋天開始,先後教授中國通史、秦漢史和西洋古代史等等課程。當時住在離政大不遠,木柵秀明路二段的一幢小小的公寓裡,薪水每月不過數千元,須要負擔購屋貸款和迎接即將到來的第一個小孩,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依稀記得就在那年秋或第二年春,系主任王壽南先生接受三民書局委託,邀約一批教授寫一套中國斷代史教科書。印象中受邀的都是國內各領域知名前輩。猜想王主任大概知道我的處境,就推薦正在教秦漢史的我去寫這一部分。我一想稿費可以濟燃眉之急,沒用大腦就答應了。那時在專業研究上尚無成績可言,每天忙於備課、寫講稿。自以為正在寫講稿,一年課上完,書稿也就差不多。回想當年的冒失和大膽,只能用初生之犢不畏虎來形容。
初步同意寫書後的某一天,劉振強先生忽然親自到訪。三民書局是臺灣著名的書局,出版各種教科書。學生時代曾讀過很多三民出版的名著。萬萬沒有想到一位知名書局的大老闆會提著禮盒來到自己的家門前。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正值盛年、事業有成的劉老闆,完全沒有看輕後輩,和藹可親地談起他早年如何因戰亂流離,失去求學的機會、如何來到臺灣,在艱難困苦中走上出版的道路,並準備為出版文化事業奉獻一生。說著說著,劉先生拿出合約和一個內有十萬元的信封。我沒用什麼心思,就簽字收下了。將近四十年前和劉先生見面的一刻,至今不能忘懷。
慚愧的是十萬元到手,隨即花用一空,書稿卻沒出來。一連數年,在春節前後,劉先生總是親自帶著禮物,登門拜訪。慚愧的我除了空言快了快了別無他法,對不起劉先生的心情也就與日俱增。年事稍長,知道真要寫一部秦漢史談何容易,我那些教書用的講稿不過抄纂成說,既無體系,也乏見解,用來搪塞劉先生,越來越覺得太對不起他的盛情。
如此過了好多年,心想或許可以暫用其他的稿子報償劉先生的厚意於萬一。大概在1986年左右,劉先生又來訪,我即提議將這些年累積的一些論文交給三民,不取分文,但求稍減自己的愧疚。萬萬沒想到劉先生說:論文集他樂於出版,稿費照給,不過希望我仍能同意寫那部拖延六年的秦漢史。像劉先生這樣的出版人,說實在迄今沒有再遇到第二位。感激之餘,將手頭十餘篇不成熟的文稿四十餘萬字奉交三民,1987年出版了《秦漢史論稿》。稍感安慰的是這部論文集隔年僥倖獲得教育部學術獎,沒給劉先生丟人。
如今在三民出版這本小書,並無法表示我已清償債務,而是希望在劉先生過世周年前夕,能對劉先生說:我沒忘記我未了的承諾。
邢義田序於南港
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