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濕透,泥濘,精疲力竭,皇帝的部隊終於到達狹窄的步橋。
賀瑞斯停下來,看了它好一會兒。結構脆弱,狹窄,鋪著木板步道,一次只能容許一個人通過。橋由四條粗纜繩撐住,兩條設在木板步道的兩側,另兩條在一米高處,看起來像是扶手。
一段段又短又輕的繩索以交叉的方式,從底下的纜繩綁到較高的纜繩,形成一個脆弱的護欄,防止旅人墜落。
扶手纜繩要比橋板寬一些,橋形成一種倒三角的型式。當他往底下一看,注意到橋身在風中輕輕擺動,賀瑞斯認為這種結構真的很難讓他有信心。
賀瑞斯有些懼高,但他鎮定自己,深吸一口氣,走上那道狹窄木橋,牢牢抓住兩邊的繩子。
他的腳一碰到橋身,它似乎活了過來,搖擺、彈升,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他聽到底下河水嘩嘩濺上巨石的聲音。很快地,他向後退到實地上,明白自己這樣會阻礙別人。
奇科里的老百姓習慣走這種險地,會過得比他快一些。如果他先走,會耽誤其他人。
「我墊後吧。」他說,示意最近的武士帶路。
武士走上橋,他先停一下,感覺一下橋身搖晃的節奏,然後自信地大步跨出。神崎和其他幾個武士跟上,很快地走到另一邊。然後輪到茂過橋,跟著是兩個抬擔架的老百姓。他們更加小心地上橋,緩慢移動,兩個人都要適應橋身忽起忽落。
榮光看著他們前進,給予下一對抬擔架的人建議,兩人放下擔架,其中一人把傷患背在背上,出發過橋。賀瑞斯發現這樣更快。第二個人折好擔架扛在肩頭,尾隨他的同伴過橋。
一組一組人馬越過深谷,當他們安全通過時,其餘的奇科里老百姓跟上。因為沒有負累,不需要停下來等哪一個人先過,所以漸漸形成一種平穩的模式,所有人踩著堅定的步伐前進。
當所有奇科里族民都過去了,最後一批武士便開始跟上去,他們不像奇科里人那麼沉著,但小心地測試後,他們發現這座橋一次可以承受三、四個人一起過。慢慢地,幾乎所有人都過了。
賀瑞斯焦急地等待著。三百人過了橋,這座橋是絕對沒有問題的。現在,他開始焦慮了,回頭望向來時的那條山路,發現有坂手下的蹤跡。
「苦羅苦馬,快!」
茂的最後一名武士挽起袖子,指著橋梁。
賀瑞斯點了點頭。 「走吧,我會跟上你。」
他等到那名武士走到橋的一半,才再次踏上木板。他踩穩腳步,配合橋身的搖晃,審慎地跨出每一步,盡可能待在橋身中央。這種晃動還是令他不安,他掙扎著不往下看。他突然回憶起一件事──莫伽拉斯一役時,維爾迅速跑過那座狹窄、甚至還沒有釘好的凱爾特大橋。
「真希望你在這裡,維爾。」他低聲說道,繼續往前。
走到橋身三分之二處,他聽到不遠處的叫喊聲,停下腳步,上身一轉,回頭張望。他看到一群人跑到峽谷的邊緣。再過五分鐘,他們就要到橋邊了。他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追了上來,他忽然想到有坂一定派一小隊人馬輕裝追擊,除了兵器什麼也不帶。
「不要停,厚瑞斯桑!」是神崎,從峽谷的另一邊喊他。「繼續前進!」
受到了激勵,他開始行動,不再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動作會不會讓橋梁擺動得更加厲害。他牢牢抓住兩邊的繩子,幾乎是跑過剩下的路段。他看到五、六個奇科里族人站在扶手和纜繩旁,就在橋基旁邊,拿起斧頭準備。他身後傳來有坂手下的吼聲。
「拿一條繩子來!」他喊道,「長一點的!」他蹣跚地躍到堅實的地面上,轉頭看到有坂的手下小心地上了橋,橋身劇烈晃動,他們遲疑了一下。武士和奇科里族人不一樣,不是生長在這一片山區裡,但他們試著慢慢前進。
奇科里族人的斧頭砍在綁住橋梁的纜繩上。這些粗繩子編織成長條,又加了大量的焦油,多年下來,焦油幾乎像岩石一般乾硬,很難斷定會是有坂的手下先過橋,還是刀斧手先砍斷四根纜繩。
賀瑞斯看到一個奇科里族人拿著一條繩子站在一旁,他招手讓這個人向前。
「綁住我的腰,快!」
這個人明白他要做什麼,走上前去,把繩子牢牢地綁在賀瑞斯的腰上,在他身後打了一個結。
「我走時,你慢慢放掉繩子。」賀瑞斯說道。他把盾牌從肩上抖下,手臂穿過縛帶,拔出劍。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再次走到橋上。奇科里族人慢慢放掉繩子,不讓它妨礙賀瑞斯的動作。他喊人前來幫忙,三個同伴跑來施以援手。
這一次,賀瑞斯是有目的而來,他的緊張全被面前的敵人驅走了,他得擋住這些武士。賀瑞斯知道如果自己再這麼緊張,這個地方又如此不穩,他會真正進入險境。
他必須放鬆,駕馭晃動的橋身,他的協調性很好,現在他已經找到方法放鬆緊張的肌肉。
「想像你騎在馬背上。」他告訴自己,忽然間,他發現自己能配合這座忽上忽下的橋梁。他先前進五米,等待。
第一個武士停在幾米開外,不確定地看著這個站在橋上的高大人影,兩隻腳平衡地立著。武士無法這麼輕鬆,他緊張又擔憂,簡直無法自持。但他上前,朝賀瑞斯頭上笨拙地揮了一刀。
賀瑞斯用他的盾牌擦過刀鋒,而不是全然地格擋,因此攻擊者沒有感覺到這一刀遇到攔阻的力道,而他所發出的那一股衝力讓自己跌跌撞撞向前,失去平衡。正當他想站穩時,賀瑞斯很快地一個弓步,一劍刺中他的左腿。
戰士發出嘶啞的叫聲,放下刀屈膝一跪,倒向用細繩編成的護欄,他嚇壞了,知道自己就要摔到深谷中,拚命想抓住什麼東西。他身後的同伴被他這樣跌跌撞撞的動作攔住了。這個人試圖從旁邊過去,賀瑞斯突然一個箭步向前,武士胡亂地向他揮了一刀,但賀瑞斯的盾牌攔住了它,刀鋒嵌進盾牌邊緣,卡住一、兩秒鐘。當武士將刀拔出之際,賀瑞斯一個側劈,砍中他的肚子。
大和帝國的武士刀要比賀瑞斯的劍來得銳利、堅硬,但他的劍身卻更長、更重,可以穿透武士身上的漆皮鎧甲,插進底下的肋骨。那個人疼得倒抽一口氣,倒在護攔上,失去平衡,翻身摔到底下巨大的峽谷中。
接下來的那一個人遲疑了,他和賀瑞斯同時感到橋身一陣劇烈的震動,左側的護欄往下傾斜。他們望著彼此,等待對方出招。但賀瑞斯知道自己佔了天時地利。
峽谷的旁邊,茂很快地對拉住賀瑞斯救命繩子的人說話。
「在那根樹樁上繞幾圈!」他命令他們,「一會兒苦羅苦馬掉下去的話,在繩子收緊之前,可以減緩他墜落的速度!」
他們明白他的意思,把繩子繞在樹樁上──差不多是一個人的腰那麼寛。刀斧手加緊速度砍斷繩子,橋身不斷抖動。茂看見最先走上木橋的敵方士兵轉身開始往後跑,大呼小叫警告同伴們,但為時已晚。
橋忽然斷了,賀瑞斯和四名武士摔了下去。
「放掉繩子!」茂下令。他知道如果繩子一下子拉緊,賀瑞斯會一頭撞在懸崖上。於是奇科里族民把繞在樹樁上的繩索慢慢放掉,減緩墜落的衝力,讓賀瑞斯直直落到橋下的峽谷。
賀瑞斯感覺到橋斷了,自己掉了下去,他的胃上升到喉嚨口。他等待身上的繩索突然變緊,然後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繩子是繃緊了,但一下子又鬆開來。他沒有突然停下,於是他讓自己的肌肉放鬆,面對懸崖,不讓自己的手腳撞上去。
鬆馳的繩子救了他。如果懸崖再陡峭一些,他便會像一個鐘擺似的擺盪,過快的擺動速度會讓他受傷。
然而現在,當他開始朝崖壁晃過去時,他仍然同時垂直往下,擺盪的力道也逐步減小,但還是在離崖頂二十米下的石壁上撞了一下,力道大到可以弄斷一、兩根肋骨,他痛得喘不過氣來,手中的劍因而掉落山谷,他暗暗地咒罵一聲。
然後,他覺得腋下的繩子收緊,奇科里族民開始把他拉上去。
接近崖頂邊緣時,他看到茂焦急的臉龐夾在人群中看著他。
他用自己的雙腿一蹬,踩住石壁,終於爬上崖邊泥濘的地面。他想,自己看起來一定就像一條上岸的魚。
茂抓住他的手臂,受傷的肋骨傳來一陣劇疼,讓他叫了出來。
皇帝立刻放手。「你還好吧,厚瑞斯桑?」他問。
賀瑞斯摸了摸鎖子甲下的肋骨,露出苦笑,「不好,我的肋骨斷了,還有我丟了我的劍,該死。」
☆☆
他們的旅程接近尾聲,賀瑞斯沿著峽窄的山谷小路,疲累地跋涉而上。兩邊高高聳立著難以攀登的峭壁。他們走得越深,山谷便越窄,最後剩不到二十公尺寬。雪花點點飄舞,但他們尚未遇到入冬的第一場大雪。
神崎終於讓大家休息,這一隊由武士和奇科里老百姓組成的長長隊伍感激地跌坐在地,解下肩上的包袱,放下擔架。現在是傍晚時分,他們從黎明起就開始行動。這一週的每一天,他們走過漫長而艱辛的旅途,因為神崎希望能夠保持超前,和有坂的軍隊拉開距離。
賀瑞斯找到一塊大石頭,靠坐在上頭。他撞上懸崖的肋骨還十分疼痛,茂的醫士給他綁了束帶,此外也不能再做什麼了,時間是真正的治療師。但現在保護肋骨的那一片肌肉十分僵硬,坐下或站起時會引發劇烈的疼痛。
「還有多遠?」他問徹。這個一直帶領他們的奇科里族民想了一下才回答,賀瑞斯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並不知道,幸好他沒有打算假裝自己知道。
「就是這座山谷,我很確信。但還要走多久……我不知道。」
賀瑞斯望著神崎,「我們為什麼不先到前面去偵察?」他建議道。
大和武士看了茂一眼,他正倚在一塊大石頭旁。自從休金死去以後,便由神崎全權負責皇帝的安全,這是一個嚴苛而重大的挑戰。休金長期以來都是皇帝的親密朋友和親人,對他而言,這個任務要容易一些。多年來,他已經做得很習慣了。但對神崎而言,這是全新的工作,他往往表現得過於憂心。然而,考慮現在的情況,他認為即使他不在,茂也應該是安全的。
「好主意。」神崎說,他拿起劍,轉身看著面前的山谷。沒有人要求徹,但他已經站起來。他們三人出發,小心地走在岩石嶙峋的山道上。
他們左轉,狹長的山谷蜿蜒在崇山峻嶺間,很少保持同一個方向超過四十米以上。
在他們面前,光滑的石壁又往另一個方向而去,這一次是往右轉。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靴子踩在岩石和沙子上,發出吱嘎的聲音。
沒有人說話。沒什麼好說的,蘭越的碉堡就在他們面前的某處,說話並不會讓它變得近一些。
他們繞過一個彎,突然發現,它就在面前。
「是這裡?」賀瑞斯說道,口氣裡有明顯的不可置信。
神崎什麼也沒有說,他搖搖頭,慢慢地研究這座「碉堡」。
在他們面前,山谷慢慢升起,形成陡峭的斜坡。一百米外,有道搖搖欲墜的木頭護牆,僅四米高,就建在整個山谷的最窄處──也就是陡峭岩壁所形成的一道約三十米的谷口處。
護牆後,地面繼續上升,山谷再度變寬。他們看到幾近半毀的木屋,木頭因為時間的關係變成灰色,十分脆弱,茅草屋頂都腐爛了。
神崎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陰沉,他轉身面對徹。
「這裡就是蘭越?」他痛苦地說道,「有一座堅實的碉堡可以保護我們攔住有坂的軍隊?」
幾個星期以來,他們一直在找尋一個地方,認為它是最後的避難所,可以落腳休息,恢復自己的體力,可以訓練奇科里的老百姓作戰,有著巨大石牆的要塞。
但現在,他們到了,卻只是一個由朽敗木頭堆出來的廢棄屋棚。
賀瑞斯看到左手邊,也就是護牆的西側已經半塌,他知道一支有決心的部隊不一會兒就會讓它轟然倒地,打開一個五米的豁口,這個東西完全沒有防禦能力。
徹一動不動。
「這裡是蘭越。」他說。幾個星期前,茂和休金描述那座傳說中的巨大堡壘時,他並不在場,他們只是問他知不知道怎麼到蘭越,他說知道。他很清楚蘭越其實就是這樣一座橫過山谷狹口的簡單護牆,許多奇科里族民都知道,他們認為茂和他的追隨者也知道。他沒有想到有其他的可能性,於是他從容面對憤怒的貴族武士。
神崎既沮喪又憤怒地雙手一攤,突然感到十分無奈。不只是無奈,更糟糕的,他認為自己辜負了休金和茂的信任。他們一路這麼拚命穿過山巒,背著傷員,在泥濘可怕的山路上掙扎前進,一個失足便會導致災難。休金和他的手下甚至還奉獻出生命,替他們爭取時間。
他們拚了老命,他們忍受一切……就為了這個。好一會兒,他想抽出長劍,殺了這個奇科里嚮導。但他按捺這股衝動,看著賀瑞斯,表情呆滯。
「我該怎麼跟皇帝說?」
但賀瑞斯從最初的驚訝中恢復後,慢慢地點點頭,他觀察周圍的地形。
「告訴他,我們找到蘭越了。」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