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酒徒 才能超越酒徒
酒徒2012年度最新力作
隋唐三部曲 最終部《盛唐煙雲》正式豋場
重現盛唐旖旎風華 再探安史之亂始末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王翰 涼州詞
王洵歷盡艱險到了西域,托庇於封常清帳下。楊國忠不願與封常清翻臉,只好放棄了殺人滅口的打算。然而高力士卻堅持認為,既然對付一個人就定然要置其於死地,暗中指使自己的在安西軍做監軍的同黨邊令誠,命其想方設法除掉王洵。
安西軍出征,在犍陀羅國內以逸待勞,擊潰大食東征軍,威震西域。封常清本欲乘勝追擊,卻被監軍太監邊令誠擎肘。雙方僵持不下之際,王洵悄悄向封常清請纓,願意帶領少許士卒,前往聯絡藥刹水沿岸的各路諸侯,共討大食。封常清也看出了邊令誠有置王洵與死地的企圖,答應了王洵的請求,並暗中部署力量對其進行保護。
在途中,消息洩露,使團被各方力量暗中盯上。無奈之下,王洵決定,打出大唐旗號。逼藥刹水沿岸各路諸侯,在大食與大唐之間,作出最後的抉擇。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曾從事電力設備維護多年,足跡遍及長城內外,將當時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悟,都記錄下來,轉化成文字,慢慢積聚。
現旅居墨爾本,與讀者一樣,每天上班、下班,為生活而打拼。閒暇之時,則寫字為樂,一面娛人,一面自娛。
2007、2008年度中國網路原創作家風雲榜獲獎作家
2010年成為首度入選中國作家協會的網路作家
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新翹楚,擅長運用真實史事,結合俠義、武俠、愛情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傳統歷史小說中破舊出新,成為新一代的小說名家。著有:《秦》、《明》、《指南錄》、《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以上三套均為野人文化出版,合稱盛唐三部曲。)
《隋亂》在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1999~2008年「網絡文學十年盤點」中,自7,000部作品中脫穎而出,囊括【十大優秀作品】&【十大人氣作品】雙料優勝,繁體中文版也創下金石堂、誠品、博客來三大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三榜齊上的傲人銷售紀錄。
章節試閱
小勃律當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確將通往疏勒的官道橋樑盡數毀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後,曾經勒令當地軍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卻要耗上好幾年。一則該國人口稀少,難以調集足夠的民夫。二來也是該國民性散漫,幹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這些都為安西將領眾所周知,平素還屢屢拿來當做笑話講。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來說事兒,大夥也難以反駁得了。
眼看著支持出征和支持戰鬥就此為止的將領勢均力敵,邊令誠不覺心中得意。朝著右威衛將軍李嗣業點點手,笑著問道,「李將軍,你最老成持重,你以為如此情況下,我軍該做如何打算?」
右威衛將軍李嗣業勇冠三軍,為人處事卻非常圓潤,知道邊令誠這種小人得罪不得。而節度使封常清既然召集大夥公議,想必也生了忍讓的心思。因此便笑著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道:「李某不過一個廝殺漢罷了,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監軍大人不必問我,你和節度使兩個拿出個章程,李某不折不扣照著執行便是!」
「對啊,對啊。我等不過是武夫爾。打仗在行,運籌帷幄,便差了些!」站在李嗣業附近的其他幾名年紀較大的武將也拱拱手,低聲符合。
他們都是憑資格熬出頭的老將,對權力鬥爭的風險領會極深。邊令誠這廝雖然貪婪卑鄙,不學無術,背後卻站著黎敬仁、林昭隱、尹鳳翔、韓莊、郭全、程元振、高力士等一干內宦,隱然已經自成一派勢力,號稱小內朝,無論如何得罪不得。至於封常清,雖為大夥的頂頭上司,位高權重。卻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再軍紀方面不犯在他手上,就不用擔心他秋後算賬。
邊令誠見此,心中愈發感到高興,四下看了看,發現欽差薛景仙也在場,想拉他做同黨,便笑著問道:「這不是薛大人嗎?咱家邊令誠,可是仰慕大人你多時了。可惜留守疏勒的那幫小子不會辦事兒,居然面都沒讓咱家跟大人見上一個,就讓大人趕到了前線來!」
此人的嗓子又尖又細,聽起來就像拿著石頭刮鍋底。薛景仙強忍心頭不適,先向封常清投過去歉意的一瞥,然後笑著拱手,「見過封節度,見過邊監軍。薛某本來早就該回去了。難得親眼目睹我大唐軍威,所以不嫌自己身手差,厚著臉皮跟了過來。只想著再過一回眼癮,也好回京師去跟同僚賣弄!」
「哪敢,哪敢。您可是代表著朝廷威儀啊!」邊令誠絲毫不在乎薛景仙話裡的疏遠之意,繼續笑著跟對方套近乎,「您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依照您之見,這仗咱們是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呢」
薛景仙不辭辛苦跟著大軍來到小勃律,一則是為了繼續跟安西眾將加深彼此之間的關係,二來也是為了再多撈些功勞。眼看著兩項目標都快要達成了,半道卻殺出了個太監來。故而心中對邊令誠很是不滿。但是他又沒勇氣與此人硬抗,便笑了笑,低聲敷衍道:「薛某一介書生,哪裡懂軍國大事。還是讓懂得打仗的人做決策好,薛某在旁邊只管搖旗呐喊便是!」
此語已經隱隱有傾向繼續出征之意了,邊令誠硬是裝作聽不出來。笑了笑,自顧說道,「咱家也是覺得,兵凶戰危,一切都需要慎重。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今連個使者的身份都弄不明白,怎地就知道大食人不是在迦布羅那邊擺好了陷阱,等著咱們往裡邊跳呢?要知道,當年怛羅斯之戰,咱家起初也是不贊成的。只可惜高節度被眼前小勝沖昏了頭,硬是不聽咱家勸阻…..」
「既然如此,我軍何不先遣一支兵馬繞過雪山,探探敵方虛實!總好過在這裡坐而論道!」實在對眾人的表現有些失望,中郎將王洵想了想,出列建議。
賣弄到一半兒卻被人硬生生打斷,邊令誠登時目露凶光,瞪著王洵,沉聲問道:「這位是誰啊。邊某瞧著面生得很呢!」
「他乃是朝廷新授的中郎將王洵!」沒料到王洵吃了那麼多的虧,居然還會主動替自己說話,封常清很是意外,笑了笑,將邊令誠的質問接了過去。「年輕人,性子難免有些急躁。但計策說得倒也不錯。先派一哨人馬繼續西征,一則可以減輕糧草輜重的供應壓力,二來也能讓大食將士知道,我大唐並非瞧不出他的拖延之計來。只是沒把他們這些疥癬之癢放在眼裡罷了!」
「原來是連升三級的王將軍啊!」邊令誠冷笑著站起身,目光四下掃視,「怪不得如此賣力地主張繼續西進呢!不知道他這樣做,有幾分是真的為了大局著想,有幾分是為了報答封節度您的知遇之恩呢!」
「暢所欲言,可是監軍大人親口說過的!」封常清皺了皺眉,沉聲回應,「至於為國舉賢,應該是封某分內之事吧!莫非邊監軍連封某如何選拔將領也要管了?」
「為國求賢,當然是好事。只是邊某怕封帥內舉不避親,給別人留下什麼話柄,影響了我安西軍的軍心。當初邊某本想提醒封帥,只可惜封帥的舉薦文書邊某沒資格看,所以無法過多置喙!」
此話,已經是明擺著含沙射影了。封常清怒不可遏,奮力一拍桌案,便想當眾給邊令誠難看。薛景仙見狀,趕緊起身,搶在封常清發作前,朗聲說道,「這裡邊恐怕是個誤會。薛某來解釋幾句。薛某在長安時,曾經聽同僚門說起過。王將軍的保舉文書送入宮中時,只是正五品。誰料陛下忽然想起了王將軍昔日曾經立過的功勞,所以才親自提起朱筆,給王將軍追加了兩級。」
他是朝廷來的欽差,說話當然能起到撥雲見日作用。頃刻間,封常清面露微笑,邊令誠的臉色,卻變成一個黑鍋底。恨恨地瞪了薛景仙一眼,老太監又冷笑著道:「既然欽差大人如此說,倒顯得邊某多事了。可陛下格外施恩,王將軍總得對得起陛下這番破格提拔才好。否則,豈不是連陛下的顏面也給辱沒了!」
放在往常,薛景仙早就冷眼旁觀了。封常清至今還沒明確表明對太子殿下的支持,邊令誠背後又站著一群自己無論如何都惹不起的帝王親信。然而,大半個多月來,王洵對他處處照顧,卻從沒要求過任何回報。縱使心機再深,他也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因此不待王洵回應,又搶先一步說道:「王將軍數日前,曾經親手陣斬敵軍悍將一名。首級已經用石灰封了,快馬送到了京師當中。估計陛下看到後,也會非常欣慰。知道他慧眼識珠,又為大唐找到了一個難得的少年才俊。」
「哦!」邊令誠楞了楞,沒想到薛景仙居然會主動為王洵出頭。這可跟高力士私下派人送給他的情報中,對此子為人的描述不相符。但受了高力士的委託,他也不敢因為有薛景仙插手,就輕易放棄。笑了笑,繼續說道:「既然欽差大人給王將軍作證。邊某就姑且信之。剛才王將軍說什麼來著?對了,派一小股兵馬探敵軍虛實。既然連封節度都認為是個妙計,邊某也不再攔著你立功報國。這樣吧,就由你領麾下士卒出戰。直抵迦布羅城下,揚我大唐天威。若是城中敵軍不敢迎擊,則使者的身份必然為真。如果他們立刻殺了出來,則本監軍便不再阻攔封節度領大軍去接應你。你看,這個辦法如何?封帥,欽差大人,本監軍這樣安排,沒有越權吧!」
「這…..,末將雖然已經升為中郎將,麾下弟兄卻還沒來得及補齊。目前只有兩百多人手!其中近半還是新兵!」王洵皺了下眉頭,如實回復。
「兩百多人去探敵軍虛實,已經足夠了吧。太多了,萬一被敵軍追殺出來,恐怕反而不容易脫身。封節度,李將軍,你們兩個以為呢?要麼,再給王將軍補一點兵馬,湊足一千之眾如何?」
封常清和李嗣業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之色。以邊令誠監軍的身份,硬是拉下臉皮來,找一個新晉武將的麻煩,在座諸將,無論官職高低,誰也干涉不得。
然而這種荒唐的安排,無異讓王洵去送死。即便將王洵的部屬補齊了,兵將之間事先沒有任何熟悉,也發揮不出正常戰鬥力。況且邊令誠這老太監說得輕巧,真的到王洵被敵軍圍攻時,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止大軍西進接應。到那時,王洵即便是生了三頭六臂,恐怕也要被剁成肉醬了。
正當二人一籌莫展之際,已經抱定了要回護王洵到底的薛景仙突然又拱了拱手,笑著說道,「邊監軍此計看起來倒是不錯。薛某不才,也想立些軍功以回報陛下。乾脆,就陪著王將軍一起去如何?若是僥倖在迦布羅城下斬得一兩名敵將,定然不忘邊監軍的提攜之恩。」
「你跟著瞎摻和什麼啊!」聞聽此言,邊令誠心裡暗罵。高力士給他的密信中,已經把薛景仙的背景交代得非常清楚了。此子雖然是楊國忠所提拔,但背地裡卻又悄悄地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為人著實機靈得很。如果不小心因為邊某人的「謀劃」,葬送了此子的性命。朝廷那邊如何過關不算,太子殿下日後追究起來,恐怕邊某人生了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想到這兒,老太監趕緊笑著擺手,「欽差大人乃一介文職,哪有親自提劍上陣的道理。算了,算了,就當咱家什麼話都沒說過便是!」
見老太監自己先縮了回去,封常清立刻向薛景仙送過去了感激的一瞥。這個人情欠大了,可畢竟為安西軍保住了一顆非常有希望的種子。大不了日後薛某人求上門來,安西軍上下抱成團將人情還他就是。
想到這兒,他微微而笑,「欽差大人有如此氣魄,老夫佩服。然而兵凶戰危,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王將軍,從今天起,幾就負責帶領你部兵馬,護衛欽差大人。若是他少了一根汗毛,你自己提頭來見!」
「諾!」王洵感激地看了薛景仙一眼,躬身領命。
「老子又賭贏了一回!」薛景仙心中好生得意,朝著王洵輕輕點頭。從一開始,他就料定了邊令誠沒膽子讓自己這個欽差大人去送死,所以既然已經得罪了對方一次,索性得罪到底。反正只要救下了王洵,不愁贏不得安西軍將士的好感。
果然,很快就有不少目光看過來,其中充滿了欽佩之意。態度與先前那種疏遠的尊敬,不可同日而語。薛景仙被大夥看得心裡直發虛,卻死命地將腰杆挺了個筆直。直得他自己覺得辛苦萬分,卻始終驕傲地挺者,一絲也不肯再彎下。
有了薛景仙這個突然出現的變數,邊令誠自然無法再安排王洵去送死。但他也不願就此讓封常清遂了意,便繼續咬住「大食人已經遣使請降」這一條不放。如此,爭論的重點便又兜轉回來,落在了使者身份真偽上面。
封常清、周嘯風等人當然堅持不認為使者的身份為真,卻苦於拿不出任何有利證據。邊令誠那邊雖然有一干黨羽為虎作倀,但都是些個主管輜重、糧草和民役的將領,份量難免有所不足。爭論進行到了最後,王洵冒冒失失提出的建議,反而成了雙方都能接受的對策。於是,雙方便各退一步,同意安西軍主力暫且不繼續向西,由斥候統領段秀實將軍帶其麾下弟兄先去摸清楚敵人的虛實,然後再做進一步打算。
這個結果當然讓很多人大失所望。特別是對於宇文至、宋武等立功心切的年輕將領,一時間對邊令誠簡直恨之入骨。散了軍議,立刻聚集到王洵的寢帳,一邊吃酒解悶兒,一邊大罵奸佞弄權誤國,。
「當初就不該准許那廝跟過來。若是封帥不派兵接應,即便借他姓邊的老賊二十個膽子,他也沒勇氣過達坦駒嶺!」
「早知道老賊如此誤事,就該讓他掉到婆勒川淹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發洩心中的怨氣,絲毫不在乎朝廷派來的欽差大人此刻就坐在旁邊。
發覺幾個年輕將領不再把自己當成外人,薛景仙非常高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待大夥發洩得差不多了,便笑著提醒道:「封帥心裡,想必對是否繼續西進也有所猶豫吧!否則,他又何必把與邊監軍的爭論擺到明處來?直接將隊伍拉出去便是了,理睬姓邊的說些什麼作什!」
話音未落,四周立刻響起了一片反對之聲。特別是幾個對封常清崇拜備至的年輕將領,幾乎立刻把火頭指向了薛景仙。「你胡說。封帥怎麼會猶豫?!咱們安西軍上下臥薪嚐膽兩多,為的就是復仇的這一天!」
「封帥為人向來光明磊落,怎麼會借老賊的臺階下?!」
「你這傢伙,到底是想幫哪一方?!」
倒是王洵更沉得住氣,猶豫了一下,忽然笑著說道:「大夥先別忙著質問薛老哥,他說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
「嗯?」眾人迅速將憤怒的眼神從薛景仙臉上收回,再度刺向王洵,「你說什麼呢?莫非你忘了封帥對你的知遇之恩不成?」
「諸位兄弟勿惱!」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笑著解釋,「如果沒發覺邊老賊存心使絆子,封帥自然會繼續帶領大夥向西挺進。然而剛才中軍帳裡的情況你們幾個也看到了。掌管米糧輜重、鎧甲器械的畢思琛、王滔、康懷順、陳奉忠等人,分明是跟邊老賊一個鼻孔出氣。此番西征,沿途不是大河深谷,就是山口絕壁,萬一邊老賊命令其黨羽暗中在補給上做些手腳,恐怕眼前的形勢再好,我軍也難平安班師了!」
「老賊敢爾!」
「這該死的老賊!」眾人破口大駡。恨不得抄傢伙衝出去,將邊令誠碎屍萬段。
罵了片刻,宇文至低下頭來,喟然嘆道:「明允說得在理!畢思琛他們幾個本來就仗著資格老,對封帥多有不服。若是真的暗中下黑手,封帥的確防不勝防。還不如順水推舟把隊伍停下,待一切潛在危險都解除了,才好繼續與大食人血戰!」
「這樣,弟兄們即便心有不滿。士氣所受打擊也不會過於嚴重!」眾人七嘴八舌,好生嘆惋。
「只是這樣一拖拉,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戰機稍縱即逝。好不容易將大食東征軍打殘了。如果讓他緩過元氣來,下次再擊敗它,恐怖就沒今天這般容易!」
「那倒未必!」見大夥情緒低落,王洵又笑著給眾人鼓氣兒,「其實今年即便繼續向西,頂多也是打到迦布羅城為止。再遠,甭說糧草輜重,就是天氣情況也不准許了。而讓封帥騰出手來先解決掉後顧之憂的話,明年開了春,咱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西進。屆時大食東征軍的實力雖然也有所恢復,可周邊的小國當中,也早把他們這次慘敗的消息傳開了。不會再真心實意地為它提供支援。兩相比較,大食人未必能占到太多便宜去!」
這番話他只是信口說來,並沒有覺得有何高深。但落在聽者耳朵裡,卻立刻有撥雲見日之感。刹那間,有數道目光投射過來,裡邊充滿了佩服之意。王洵被大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幾聲,笑著解釋道:「我只是瞎猜。瞎猜的。算不得準。但軍中總有一夥傢伙拖後腿,的確是個麻煩。還不如先除掉他們,然後輕裝上陣!」
提到此節,有人立刻低聲感慨,「如何除掉,他們幾個可是當年追隨夫蒙靈詧節度的元老。連一向殺伐果斷的高節度,都未能奈他們如何?!封帥又凡事都講究個規矩,斷然做不出那栽贓陷害的勾當來,唉!」
「禮送他們到別處養老不就得了嗎?難道有高升機會,他們還會拒絕嗎?」王洵想了想,繼續回答。
這倒的確是安西軍解決自身隱患的一個可行辦法。邊令誠之所以能處處給封常清擎肘,依靠的就是軍中一批有資格卻沒本事的老人。而封常清由於出身寒微,所以一時半會兒也難將這批蛀蟲剔除掉,但送他們高升就不會產生麻煩。首先,這的確在封常清的職責範圍內,並且不算戕害同僚。其次,那幾個元老功利心都奇重,有了升遷機會,絕對會牢牢把握。任邊令誠如何挽留,都不可能再挽留得住。
「明允兄這都是哪學來的。怎麼讓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宇文至與王洵關係最近,對他身上的變化感覺也最深,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問道。
「對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原來還不信這句話。現在可真有點信了!」宋武在白馬堡大營時,跟王洵也有過數面之緣,存著拉近關係的心思,笑著打趣。
「是嗎?」王洵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腦袋。變化真有這麼大嗎?自己怎麼沒感覺到?但自己想想,換做一年前自己,肚子裡還真的沒這麼多彎彎繞。否則,還不至於混得在白馬堡呆不下去,稀裡糊塗躲到安西來了!
正在心裡感慨間,卻又被薛景仙推了一把,笑著數落,「你倒是聰明。但我怎麼沒見你把這股聰明勁兒用在自己身上!看今天邊令誠那模樣,幾乎恨不得立刻讓你死掉!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居然讓他如此恨你?」
「我哪知道啊!」一提這話頭,王洵就立刻滿腦門子霧水。「那老賊天天忙著在疏勒河邊跑馬圈地。甭看我來安西這麼長時間了,卻連照面都沒跟他打過。即便想得罪他,也得有機會才成啊?!」
「依薛某之見,你還是多加小心!」薛景仙收起笑容,正色提醒。「這種肢體不全的傢伙,心腸最為歹毒。既然主動找上了你,便輕易不會善罷甘休!」
「多謝薛老哥提醒!」王洵知道薛景仙是真心為自己好,趕緊拱手致謝,「可小弟真的想不出何時得罪過他。他是監軍,我不過是個無根無基的中郎將。又怎麼可能防得住他背後下黑手!」
「總之,多小心些沒壞處!」薛景仙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王洵的感謝,然後皺著眉頭繼續追問,「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得罪過他身邊的人?或者跟他關係比較近的人?總是找出怨恨的源頭來,才好見招拆招!」
「沒有!」王洵猶豫著搖頭。真的是好生沮喪。在京師時,他也遇到過麻煩。可每次都能找出,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可這一回,卻半點兒頭緒都尋不到。老天爺彷彿就是看他不順眼了,所以要故意設下一道又一道關卡。
「當年在白馬堡中,倒是有個姓邊的傢伙違背軍令,被封節度給斬了。但如果邊令誠因此想報復明允,應該在他剛到達安西時就動手了,不會忍到今天!」宇文至在一旁看著著急,主動替王洵找由頭。
「不會!邊令誠要報復,也不會報復明允兄一個人!」宋武笑著接口。「我當時也在場,姓邊的那是自尋死路。周將軍、趙將軍……」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他們幾個當時也都在。邊令誠這兩年來,也從沒主動找過他們的麻煩!」
「哦,這倒是真有些麻煩了!」薛景仙沉聲低吟。按照眾人的說法,邊令誠應該跟王洵沒有任何私怨才對。可他為什麼非要除掉王洵不可呢?眼下自己還在,暫時還能扯太子的大旗,罩住王洵。可等自己離開後,王洵又該如何應對?
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出個頭緒來。然而薛景仙的秉性便有些執拗,既然已經插手了,就不會半途而廢,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道:「其他人呢。我就奇怪了,你好好的飛龍禁衛軍官不當,為什麼回來安西受苦。以你的家世,即便不來這裡,光在禁軍中熬資格,也能熬出頭來吧?」
「這個……」王洵有些猶豫。此刻屋子裡的弟兄們交情雖然深,可畢竟彼此身後的背景有很大差異。特別是宋武,其兄乃楊國忠的死黨,有些話根本不能當著他的面說。況且楊玉環和壽王殿下偷情的事情,無論誰知道了,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跟封常清都沒說實話,跟薛景仙更不會說。無他,自己一個人認倒楣了,沒必要再拖不相干的人下水。
「明允兄和子達曾經得罪過丞相大人!」宋武倒是磊落漢子,見王洵臉上帶出了猶豫之色,乾脆自己把話挑明。「但丞相大人早就沒打算追究此事了。況且聽家兄說,丞相和小內朝那幾位,也不大對路!不可能指使邊令誠來陷害他!」
他本意是為了彌合跟王洵等人之間的關係。不料「小內朝」三個字,卻令薛景仙眼前登時一亮。「呵呵,既然明允一時想不出來,就算了吧!咱們還是先核計核計如何躲邊令誠這廝遠些。否則,明允天天在此賊面前走動,難免就會又被人家盯上!」
「乾脆你請明允兄護送你回京師算了!」宋武沒猜到薛景仙是故意把話題往別處引,順口接了一句。
「不成!」沒等薛景仙開口,王洵已經大聲否決。歉意地看了對方一眼,他又趕緊笑著補充,「我當初來安西時,曾經立下誓言。不功成名就,決不東返!邊令誠盯上我又怎樣,我找個機會躲開他就是了。安西這麼大,總不至於我走到哪,他跟到哪裡去!」
薛景仙是何等老辣人物,微微一琢磨,便猜到導致王洵在飛龍禁衛中無法容身的真實原因,肯定不是什麼曾經得罪過楊國忠。否則,此人也不會連長安都不敢回。然而,既然對方不願意據實相告,他也不想強人所難,點了點頭,低聲道:「這也倒是個不錯主意。但並非長久之計。」
「真要逼到王某無處容身的話,那也只好奮力一搏了!」王洵搖了搖頭,說話的語氣有些悻然。想當年在長安城中招搖過市時,那些被自己欺負了的販夫走卒是什麼感覺,他向來是不屑一顧。反正對方與自己地位相差懸殊,即便有所不滿,也沒有力氣報復。而現在,他卻終於明白了這種被人如同螻蟻般踩在腳下的滋味,真的是刻骨銘心,倘若不是念在雲姨、白荇芷和紫蘿三人無依無靠的份上,他幾乎恨不得一頭把天撞出個窟窿來,與所有陷害自己的傢伙玉石俱焚。
「又何必等到那個時候」宇文至不滿王洵如此委曲求全,撇著嘴低聲冷笑。「要我說,乾脆撿最省事的辦法來,姓邊的最為貪財,肯定捨不得他家中那一畝三分地。馬上秋收在即,如果他回疏勒的路上不幸遇到個什麼馬驚之類的…….」
「休要胡說!」王洵低聲怒喝。「咱們已經不是可以說了話不顧後果的時候了。你哥哥可就在長安城中!」
「如果到我自己都快死的時候,哪有心思再顧旁人。」宇文至絲毫不在意自己旁邊就坐著個欽差,繼續咬著牙發狠。
「對啊!拚掉算了。大不了咱們也當沙盜去!」方子陵對王洵的處境感同身受,也走上前,低聲附和。
「真的拚了。封節度未必能狠下心來追殺咱們!」朱五一也唯恐天下不亂,啞著嗓子跟著瞎嚷嚷。
只有宋武對王洵所經歷的坎坷一無所知,心情還能繼續保持平靜。見眾人越說越離譜,趕緊笑了笑,大聲提議道:「還是別扯這些沒邊的了。不是還沒被逼到那個份上嗎?薛老哥閱歷比咱們多,聽聽他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聞聽此言,眾人立刻意識到當著欽差面前不該如此放肆。訕訕地收住了話頭,把目光一道投向薛景仙這邊來。
在座眾人,論舞刀弄槍的本事,薛景仙無疑排在最末一位。然而若論揣摩人心和耍弄權謀,誰也不能出乎其右。並且此子做事向來狠辣,不光對別人,對自己也是一樣。因此略做遲疑,便低聲回應道:「要是躲災嗎?我倒想起一個好去處。不但能讓邊令誠無法繼續找明允的麻煩,還不耽誤他謀取功名!」
眾人聞聽還有如此兩全其美的好事兒,心頭的癢癢肉立刻被勾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說,快說!」
「您老兄別賣關子了。真是急死我們!」
「你等還記得那個叫蘇適的傢伙嗎?就是被明允俘虜的那個什麼木鹿城總管之子?」薛景仙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笑著反問。
「就是那個鮑爾勃吧。提那廝作甚?」眾人眉頭輕皺,沒有一個人能猜出薛景仙的具體意圖。
木鹿城總督之子的鮑爾勃,是當日王洵在追殺大食潰兵時遇到的俘虜。當時因為察覺到此人的家族可能有在大食和大唐雙方之間騎牆之意,王洵便順手收留了他。並且在過後鄭重推薦給了封常清。然而封常清汲取了當年怛羅斯之戰的教訓,不再敢信任西域眾部族的諾言,故而隨便問了問,便又將此人丟了回來,留給王洵做日後向其家族索取贖金之用,其他事情一概不提。
此刻薛景仙全心全意想要回報王洵對自己的照顧,便又想起了這個可堪一用的俘虜。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封帥手握虎狼之師,堂堂正正列陣而戰,就可以將大食兵馬打得望風而潰。當然不屑於合縱連橫的勾當!故而這姓蘇的小傢伙在他眼裡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明允此刻卻為孤身一人,又要躲得邊老太監遠遠的,又不能耽誤謀求前程,這姓蘇的小傢伙,便可以拿來當做寶了!」
「你是說,我自己主動向封帥請纓,到蔥嶺之西走一遭?」王洵的心思轉得甚快,被薛景仙一提醒,立刻反應了過來。
「不是走,是堂堂正正的出使。想當年,班定遠,可是憑此封侯!」薛景仙微微一笑,帶著幾分鼓勵的口吻說道。「你以大唐安西軍中郎將的身份,出使蔥嶺以西諸國,聯絡河中諸國以及當年被葛邏祿隔斷在外的大唐藩屬,共擊大食。此乃九死一生的差事,邊令誠肯定不會從中作梗。而萬一日後有所成,將諸國立約與大唐共同驅逐大食賊虜的文表輾轉送回京師。我想朝廷那邊,也沒人敢貪了你這份驚天奇功!」
「嘶——」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聽得眾人齊齊吸了口冷氣。蔥嶺以西的確有很多地方諸侯,一直在大唐與大食之間騎牆。然而比起大唐的無為而治,大食人這些年確是用彎刀將天方教強行推廣到每一個角落。宗教這東西最為可怕,開始被迫接受時,心裡也許還存有一些抗拒。可念經念得久了,自己就把自己給念了進去。狂熱之時,甭說知交故舊,即便父母親情,也比不上對信仰虔誠的重要。王洵真的要潛入蔥嶺之西的話,恐怕稍有應對不甚,就要被天方教狂信徒碎屍萬段。
然而與危險等價的是,此行成功後的回報。朝廷中那位天子素來愛惜顏面,新上位的丞相楊國忠也急於建立不世奇功來證明其本人的能力。若是有人弄二十幾個國家一道向大唐稱臣的文表送回京師,恐怕這番功勞,與破敵人之國都不相上下了。
一片冷嘶聲中,王洵的話聽起來格外清晰,「邊令誠巴不得我死,肯定不會阻撓。可封帥那邊呢,封帥可會答應?」
「他先前不會答應。但現在肯定會答應。恐怕他現在也頭疼如何才能在邊令誠手下護得你的周全? 畢竟他身為大軍統帥,不能時時刻刻都盯著你一個人。」薛景仙笑了笑,慢慢伸出一根手指。「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第二,那大食人的使者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已經來到了安西軍中。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大唐男兒,總不能輕易被一個化外蠻夷比了下去!」
後半句話,聽得眾人心頭俱是一熱。可以說,與王洵相交的這些人,對朝廷如何不滿也好,對奸佞如何憎恨也罷,卻都時時刻刻以作為唐人為榮。在大夥眼裡,大食人也好,弗林人也罷,都不過是茹毛飲血的化外蠻夷。眾人平素心中最恨的事情,便是輸給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外族。所以薛景仙一提起假冒的大食使者,眾人登時不約而同地想道:「他算個什麼?換了我處於他的位置,為了背後的安西軍,同樣的事情也都眉頭不皺!」
當下,王洵整了整衣衫,對著薛景仙長揖及地,「多謝薛兄指點!他日若能平安歸來,王某定然找薛兄共圖一醉!」
「不急,不急!」薛景仙笑呵呵地拉住王洵的胳膊,自覺好生有成就感。宦海沉浮這麼多載,他不帶任何功利因素交往的朋友甚為寥寥,王洵可能是唯一的一個。故而在心裡格外珍惜,斷不想因為自己一時謀劃失當,將對方葬送在距離長安數千裡外的異國他鄉。「你一個人去,恐怕路上難免寂寞,封帥也不會放心。」
「那就我跟明允兄一道去!」宇文至毫不猶豫地上前半步,大聲說道。「我們兩個從小便一道撒野。相互之間配合得早就熟悉了,路上更好彼此照應!」
「我也去!」
「算我一個!」
「千萬帶上我!」
方子陵、魏風、朱五一等王洵的嫡系部屬爭先恐後。
人數上,當然足夠湊成一個小規模使團。然而,薛景仙心中,卻覺得這個使團分量有些欠缺。不是怕他們出去後,在異族面前應對不當,折損大唐威儀。而是怕邊令誠這條毒蛇心裡沒輕沒重,豁出去讓大食人繼續窺探西域,也要想方設法將王洵等人的性命斷送在出使的道路上。
正遲疑間,又見宋武上前半步,仰著臉,笑呵呵地道:「乾脆我也去吧。咱們幾個都是白馬堡出來的,憑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你等去建功立業?同去,同去。說不定還能順道拐個弗林國公主回來!」
眾人被他不著調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原本有些肅穆的氛圍登時散了。薛景仙當然巴不得宋武主動請纓,有此人那個當中書舍人的哥哥宋昱在背後坐鎮,邊令誠再想幹什麼對使團不利的事情,想必也會有所顧忌。但他為人處事甚為圓熟,雖然明知宋武是最好的同行人選,依舊擺了擺手,笑著婉拒,「宋老弟還是不要冒險了吧。一旦中書大人問起來,薛某可是不好向他交代!」
「管他呢。你就說不知情便是。」宋武咧嘴一笑,年輕的臉上充滿了陽光,「況且我總不能指望著他照顧我一輩子!」
聞聽此言,大夥看向宋武的眼神登時一亮。誰都沒想到這個背景極深的紈絝子弟,心中居然還藏著如此志向。特別是宇文至,簡直恨不能使勁兒揉幾下眼睛。瞪了對方好一會兒,才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誇讚道:「看不出你小子,居然如此有種!你可想清楚了,此番出去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連骨頭渣子都沒人幫你收拾!」
「知道了,用你囉嗦!自己照顧好你自己就得了!」宋武笑呵呵地白了宇文之一眼,彷彿嫌對方看低了自己一般。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王洵,拱了拱手,帶著幾分商量的口吻問道:「明允兄不會嫌小弟本領低微吧?咱們好歹也是一座大營裡摔打出來的!」
此刻,王洵心裡也是波濤洶湧。笑了笑,以朋友之禮相還,「豈敢!王某求之不得!」
由於對方有個做中書舍人的哥哥,並且還是楊國忠的親信黨羽,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一直比較冷淡。然而對方總是跟在宇文至身後頻頻向自己示好,又耐著長安同鄉、白馬堡一同受訓這兩重關係,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也無法過於疏遠。只是令王洵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落魄到準備外出避禍時刻,宋武居然慨然要求與自己同行。
甭看大夥說得輕鬆,連橫西域諸國,共同驅逐大食。事成之後,便有一場潑天奇功可供大夥分享。事實上,此行成功的希望根本不到兩成。途中稍有不慎,便可能這輩子就埋骨於未知所在,連魂魄都不得回鄉。
以宋武目前的背景,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即便他混在安西軍中管管糧草輜重,幾年之後,憑著他哥哥跟楊國忠的關係,也不愁出人頭地。況且與王洵做了一道,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擺在了邊令誠等人的對立面。縱然邊令誠忌憚中書舍人宋昱的勢力不敢找他麻煩,但勢必也會被監軍老太監另眼相待。(注5)
這份情意,來得可是有幾分重了。即便有家世淵源作為阻隔,也無損它的熱度。正感動間,又聽宋武笑著說道:「那就有勞明允兄了。說句實話,小弟早就想獨自出外闖蕩一番。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而已!」
「什麼有勞不有勞的。照理,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王洵搖了搖頭,笑容隱隱帶上了幾分別人難以察覺的慚愧。
當年在白馬堡的那些難兄難弟們,如今已經都長大了。非但宇文至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連當年表現平平的宋武身上,也漸漸展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風采。他們眼下的背景都比自己要好,可他們誰也沒想著仰仗他人的力量。只有自己,當年在長安時傻傻地指望著秦家哥倆做靠山。如今卻又事事指望著封常清。終日把擔當二字掛在嘴邊上,猛然間發現背後的依仗不那麼有力時,就立刻又變得六神無主。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想明白了人生的一處鬱結,王洵模樣立刻精神了許多,挺直肩膀,朗聲說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大夥效仿班定遠,一道往蔥嶺之外走一遭。只是其中還有兩個環節需要仔細斟酌,第一是有關出使時大夥所持的身份憑證以及來歷說辭,雖然準備以大食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也不能過於馬虎。第二,封帥那邊,還需聲明一下,以得到他老人家的允許與支持!」
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笑著接口,「第一點好辦。薛某平素就喜歡擺弄些金石之物,偽造幾分文書,倒也費不了什麼功夫!至於相關交往禮儀嗎?薛某也算有所涉獵。臨陣替大夥磨磨槍,倒也勉強使得。」
「如此,就有勞老哥您了!」王洵笑著朝薛景仙致謝。
「幾樁小事而已,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薛景仙擺了擺手,然後笑著提醒,「但封帥那邊,你還需多下些功夫。這事不僅僅需要他答應你的謀劃。更關鍵是,需要他替你背書,承認你這使節身份是他臨時從權處置,相關任命,稟報朝廷之便可以及時補上。」
「多謝老兄提醒!」王洵微微一楞,隨即又笑著拱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還是煩勞老兄一塊說出來吧!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功勞不用想立,即便能順利歸來,腦袋瓜子也不敢保證再頂在自家脖頸上了!」
「別急,容我仔細想想!」薛景仙自己取了筆墨紙硯,站在桌案邊慢慢塗塗抹抹。作為一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子,他的心思可是比王洵等人慎密得多。很快,便將所有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包括可能被西域各國發現的,以及可能日後被大唐這邊朝中諸人自己雞蛋裡挑骨頭的,都一一羅列了出來,並且注明了破解之道。
宇文至等人起初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便收起了笑容,臉色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到最後,大夥乾脆在薛景仙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認真得猶如蒙童受教。他們都認同功名但在馬上取,他們都覺得男兒應佩戴吳鉤,縱橫沙場,才不虛此生。然而此刻,他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官場上的門道學問,一點兒也不必行軍打仗來得簡單。有些兇險之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大頁,薛景仙又將自己寫下的東西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然後再取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篇短文。用嘴輕輕吹乾了,按次序放好,一併交到了王洵手上,「前邊是你需要做的準備。最後一頁是給封帥留下的官樣說辭。以他對你等的袒護,當然不需要這東西,但留著這張紙,日後他也好跟朝廷交代!」
「多謝了,真是多謝了!」王洵簡直佩服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接過薛景仙的謀劃文稿,牢牢地抱在了胸口處。「如果早結識薛老哥幾年就好了。王某也不會笨到連得罪了誰都不明白的地步!「
「早幾年,薛某還未必能入諸位法眼呢!」薛景仙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好了,別跟薛某假客氣了。抓緊時間背熟了它,然後去找封帥請纓。你們幾個一走,薛某繼續留在軍中也沒什麼意思了。乾脆,咱們打著護送我回轉的由頭,一道離開小勃律。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時再各奔東西,估計能騙過邊令誠那老賊!」
王洵點頭受教,然後趕緊坐下來,重新拜讀薛景仙的謀劃。遇到不解或者覺得有待商量之處,便主動向對方求教。薛景仙也是難得不需設防地與人交往一回,故而非常樂於出言指點,往往在說著一件事情的同時,又想起新的隱患來,再度臨時補充入謀劃文稿中。二人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待王洵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其中精髓,外邊的天色便已經擦黑。除了宇文至還強打精神在旁邊陪著外,其他眾人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看我,居然耽誤了大夥這麼長時間!好在寢帳中還偷偷藏著幾罈子好酒,不如薛兄就在我這邊隨便吃些!」王洵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邀請薛景仙一道就餐。薛景仙卻沒心思再逗留,笑著推了他一把,低聲數落:「真沒眼色。不知道老兄我那邊還有佳人等著呢!咱們各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不陪你,你也別送我。」
說罷,自己笑著出門,揚長而去。
王洵朝著薛景仙的背影連連搖頭,然後拉著宇文至走回寢帳,將謀劃文稿鄭重交給他,「你好好過上幾遍。這薛老哥,可真不是個一般人物!至於晚飯,就在我這裡將就著對付一口吧。」
「有本事同時腳踏太子和楊國忠兩隻船的,能普通得了嗎?」宇文至笑著將文案接過去,小心放在桌案一角。「你呢!看著樣子,準備現在就去找封帥請纓嗎?」
「嗯!免得他再因我的事情而為難!」王洵笑著答應了一句,然後開始對著寢帳中的銅鏡子,麻利地收拾行頭。
正四品中郎將的常服很是瀟灑帥氣人,再加上他心中已經有了主張,態度從容。很快,鏡子裡邊就出現了一個英姿勃勃的身影。肩膀還不夠寬,但已經非常結實。身材在武將堆中算不得高,然而勝在腰杆始終挺得筆直。曾經充滿稚氣的臉上,如今已經有了幾絲風霜之色,但陽光還在,眉毛從鼻子中間一直延伸向兩個鬢角。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王洵向著鏡子中的人影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不是今天被宋武無意間戳破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現實中屢屢遭受挫折。人都有長大的時候,父輩的餘蔭不可能永遠都罩在頭頂上。如果始終沒勇氣來獨自面對現實的話,也許更多的磨難還要等在正前方。
「怎麼了,你?」見王洵一反常態地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宇文至忍不住皺著眉頭追問。
「沒什麼?我把自己給丟了,又找回來了!」王洵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了一句。然後抓起猩紅色大氅披在肩頭,轉身出帳。
封常清也正在為大軍行程被阻的事情而煩惱。聞親信稟報說王中郎將求見,立刻想都不想地信口回應道,「讓他回去老實待著!別來煩我!慌什麼慌?在安西軍這一畝三分地界,只要老子不死,沒人有膽子碰他半根寒毛!」
「諾!」替王洵傳信的親兵鬧了個大紅臉,悶聲做了個揖,轉身退下。還沒等走到屋子門口兒,卻又被封常清從背後叫住,「行了,讓他進來吧。老夫且問問這糊塗小子,什麼時候又惹到了邊令誠那廝?」
他正在氣頭上,故而根本沒注意自己說話的聲音有多高。站在門外的王洵卻不小心聽了清清楚楚。接到親兵的吩咐,先朝對方笑了笑,以示歉意,然後快步走到封常清面前五步左右站好,做了一個及地長揖,「糊塗晚輩王洵,見過封節度!傍晚來訪,給節度大人添麻煩了!」
「行了!「封常清從王洵的話裡聽出了調侃之意,有些尷尬地輕輕擺手,「別在老夫面前耍嘴皮子了。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傢伙!說吧,這麼晚了找我什麼事情?!」
「晚輩豈敢!」王洵笑著直起身,然後將聲音稍微壓低了一些解釋道,「晚輩今日聽封四叔說,有個大食小子居然斗膽學玄皋,心裡十分不服。所以便打算向封四叔討個將令,也去蔥嶺之西走一趟。一則麼,可以換個角度探聽一下大食那邊的軍情與民情。二來,還可以順便聯絡嶺西各國,協助我安西軍共擊大食!」
「你想效仿班定遠!」話音剛落,封常清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兩?二十不到,就急著覓封侯了?忙什麼?難道還嫌在老夫帳下升得太慢!」
「晚輩哪敢跟古人相比!」王洵又笑嘻嘻地做了個揖,低聲解釋,「晚輩半年來連升四級,已經快得讓自己都頭暈了。至於斤兩,四叔不會覺得,晚輩連那個大食騙子都不如吧?若論年齡,那假冒的大食使者,豈不跟晚輩差不多大?憑什麼他一個化外蠻夷能做的事情,我大唐男兒反倒做不得?!」
「他那是打敗仗,沒辦法, 只好死中求活。偏偏姓邊的正需要一個藉口擎肘老夫,所以才得了手!」雖然明白王洵說的話句句在理,封常清卻板著個臉,死死不肯鬆口,「你呢,眼巴巴地急著離開老夫,又為了什麼?莫非,你就這麼不相信老夫,覺得老夫沒本事護得你安全了嗎?」
「晚輩不是那個意思!」王洵又向封常清拱了拱手,低聲補充,「晚輩只是覺得,如果始終躲在您的羽翼之下,不見任何風浪的話,晚輩永遠都不會有長大的那一天。所以才想出去見見世面。您這代豪傑,已經把大食人打得屁滾尿流了。晚輩這一代,更不能輸給大食人!」
「好,好,好……」封常清被王洵說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說得好,我大唐的下一代,未必輸給他大食的下一代。唉,老夫,老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你說得都對。老夫未必能護得了你一輩子。與其日後看著你被人排擠,還不如趁著自己還能管點兒事情的時候。多給你一些鍛鍊機會!但是,萬一你此去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讓老夫該如何向你姨娘交代?」
「四叔不要為侄兒擔心。侄兒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扮作使者西去,看似兇險無比。事實上借助於咱們安西軍此刻的兵勢,卻完全可以逢凶化吉。想那嶺西小國,趕著抱您的大腿還來不及呢。誰有膽子對晚輩起歹意?況且他即便起了歹意,晚輩又不是赤手空拳,會伸著脖頸等他砍嗎?您老,您老別笑。先別急著笑話我,聽我仔細跟您分析……」
望著封常清的眼睛,王洵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將薛景仙替自己的謀劃,結合自己的理解,一一述了出來。封常清先是不動聲色地聽著,後來臉色逐漸轉向鄭重。再後來,則於不知不覺間以手指輕輕叩打桌案,擊節讚賞。待王洵將所有西去之後可能遇到的情況和對策完完整整地梳理了一遍之後,捋著鬍鬚沉吟了片刻,搖頭苦笑,「看來,老夫豈止是老了!心力和膽識,都照著替你出主意的那傢伙,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他看得著實長遠,這個法子表面上兇險,背後卻藏著一個建立蓋世奇功的機會。比夾在老夫和邊令誠之間,安全得多,也快意得多!這廝,這廝…….」
以封常清的心智,當然不難猜出是誰在背後替王洵捉刀。可此時此刻,他竟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罵替王洵出主意的那個人,還是該感謝那個人。連連搖了幾下頭,才又嘆氣著道:「是老夫無能。太低估了邊令誠的陰險。本以為,眼看著一場潑天大功擺在前面,他定然不會扯老夫的後腿。誰料此賊只要能給老夫添堵便好,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利害得失!牽連著你,也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嗨,老夫這節度使當的,可真他奶奶的窩囊!」
「四叔不必因晚輩的遭遇而自責。晚輩之所以受到邊令誠的關照,其實另有原因。」見封常清始終放不下自己被邊令誠盯上的事情,王洵趕緊出言解釋。
「哦?」封常清的眉頭一皺,迅速將心思從沮喪與自責中收了回來,「說說,到底是哪路神仙,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長?」
「還不跟去年遭到哥舒翰追殺那次,屬於同一檔子事情!」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的笑容好生落寞。「死了的人才能永遠保住秘密。但皇家的臉面,卻無論如何都丟不得!」
「你說的是楊國忠。他不已經主動向老夫示好了嗎?」封常清又是一楞,信口追問。旋即,雙眉高高地鎖在了一起,「不是楊國忠,那廝雖然不見得有多光棍!然而此刻正有求於老夫,斷不會為了你而輕易毀約。那麼,此刻想要殺你滅口的,就另有其人了。想必跟邊令誠還是一黨?那廝,那廝,居然是高力士!虧得老夫還把他當做個英雄!想不到也是個陰險歹毒的傢伙!」
「他倒未必是陰險歹毒。只是在他眼裡,晚輩不過一個螻蟻之輩而已。踩死了就踩死了,才不會當做多大個事情!」經歷了這麼多打擊,王洵心中倒也有了幾分明悟。笑了笑,低聲補充。
「這高力士!這高力士,唉!」封常清徹底沒了脾氣,拍打著面前桌案大聲苦笑。「怪不得你想躲到萬里之外去。如果被高力士盯上了,老夫也未必能護得住你。這都是他奶奶的什麼鳥事!將士們不顧生死地浴血奮戰,又他奶奶的是為了誰家?!呵呵,呵呵……」
笑著笑著,他突然覺得胸悶氣短,大聲地咳嗽了起來。被西域風沙吹皺了的面孔猛然顯露出一縷病態的殷紅。
令男兒最傷心的,莫過於自己傾盡全力捍衛著的東西,在背後轟然崩塌。什麼千古明君,什麼太平盛世,什麼君臣相得,什麼榮華富貴。刹那間,幾乎全都在背後化作了一團煙雲。原來人家根本不在乎?原來萬里疆土,都比不上一個女人的兩腿之間那短短兩寸!
「四叔不要多想,是晚輩運道太差而已!!」王洵走上前,輕輕替封常清敲打後背。他打擊遭受得早,並且是循序漸進,所以心中並沒有封常清此刻這麼大的落差。「若不是您帶領安西將士駐守在這裡,玉門關以內,哪來的夜夜笙歌?況且陛下也不一定知道高力士等人的作為。若是某日重瞳親照,說不定立刻會撥雲見日!」
最後一句話,已經純屬替封常清寬心了。大唐天子李隆基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精力肯定會一天不如一天。而其又過於貪戀聲色犬馬,哪來的時間管國家大事?況且就算是高力士等人打著皇家的旗號胡作非為,天子並不知情。又是誰給了太監們這麼大的權力?不通軍務,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令整支安西大軍半步前進不得!白白葬送了眼前大好局勢?」
「你倒是想得開!」到底是一方節度,很快,封常清便從失望地陰影中走了出來,笑著數落。
「想不開又能怎樣?晚輩畢竟還是大唐子民,總不能刺了陷害我的人,然後去做山大王!」王洵笑了笑,實話實說。「因此晚輩現在誰也不敢怪。只怪自己過於渺小,所以才不被他們當人看待。哪天晚輩也能像封四叔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了。想必別人再想加害於我,也得仔細掂量掂量!」
「話是這麼個理兒,不過…..」封常清先是點頭,然後輕輕搖頭。總覺得像王洵這般年紀,還是不要對現實太悲觀為好。「不過,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並無真憑實據。此刻大唐恰逢五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就算不是為了朝廷,也應該好好珍惜一番。」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語很沒有說服力。搖了搖頭,又笑著補充道:「出使嶺西諸國的事情,老夫會立刻著手替你安排。朝廷本來就授予了老夫臨時決斷之權,讓你半途中做個使節,也不算違背制度。相關手續文憑,就按你說得,先拿贗品對付一份兒。真的那份在你出發之後,很快就能悄悄地補齊,並且能在禮部留下備案。只是此事不宜聲張,免得邊令誠那老賊得到消息,又故意在背地裡給你使絆子!」
「晚輩省得!」王洵笑著向封常清拱手致謝,「晚輩跟薛大人說好了,打著護送他回長安的旗號,先往東邊走一段。待到了無人之處,再悄悄地扮作商隊,掉頭向西。」
「這倒是個穩妥的辦法!」封常清點點頭,有些形神俱疲。剛才的某一個瞬間,他自己心中幾乎一片死灰。然而畢竟已經為了一個信念奮鬥了大半輩子,不是輕易就能放得下。所以還不如裝作一切都沒看到,反而能活得更輕鬆,愜意。
倘若真的能夠醉生夢死的話,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小勃律當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確將通往疏勒的官道橋樑盡數毀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後,曾經勒令當地軍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卻要耗上好幾年。一則該國人口稀少,難以調集足夠的民夫。二來也是該國民性散漫,幹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這些都為安西將領眾所周知,平素還屢屢拿來當做笑話講。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來說事兒,大夥也難以反駁得了。
眼看著支持出征和支持戰鬥就此為止的將領勢均力敵,邊令誠不覺心中得意。朝著右威衛將軍李嗣業點點手,笑著問道,「李將軍,你最老成持重,你以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