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水族箱：凱城暗影-前篇

（摘錄自 序章 餘燼暗燃）

艾狑寧雖然不太喜歡我們，但他仍盡地主之儀招待我們吃飯。我們四人與這對獸人父女一同吃晚餐，整桌都是村民送過來的食物，烹調簡樸但卻給人非常豐盛的感覺。薩妮一直纏著我問問題，像是人類幾歲算大人？小孩和女性長什麼樣子？為什麼人類的牙齒都平的？人類的皮膚是什麼顏色？頭髮是什麼顏色？我邊吃邊回答，一刻都閒不下來，還差點咬到舌頭。

「薩妮，趕快吃吧，湯都涼了。」艾狑寧溫和地斥責，然後薩妮隨便吃了幾口，又繼續問：「你說你們是從凱塔艾蘭來的，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我停頓，假裝自己正在吞嚥食物。

「凱塔艾蘭的主城叫作凱塔格蘭加，那裡有超高的建築，滿天飛翔的船。在那裡，人類、獸人、矮人、精靈、巨魔與哥布林全都生活在一起。」班諾替我接下薩妮的問題。獸人女孩聽聞，雙眼綻放著興奮光采。

接下來，我只能和班諾漫天扯謊，講得咱們像是在那裡長大一樣，要不是得掩飾身分，我想一旁的拉米雷應該已經白眼翻得老高，他忍住不去吐槽我們倆，跟著吉古拉沉默進食。

飯後，艾狑寧帶著我們去今晚休憩的地方，看起來原本是用來當馬廄，但裡面沒有任何馬匹，只有木材跟乾草。

「再過去有條小溪，你們可以飲水跟盥洗。」他給了我們一些村民送他的刺棗，並補充說明：「放心，這座森林沒有什麼大型動物，非常安全。」

待村長離去後，我們全部人都鬆了口氣。

「嘿，你這個幼女殺手！」拉米雷把乾草舖平，然後逕自地在上頭打滾，在睡了多天的泥濘地後，他似乎很滿意這堆柔軟的乾燥植物。吉古拉正啃著艾狑寧給我們當宵夜的水果。我有點擔心他會不會吃太飽，晚餐時，他已經吃掉五顆馬鈴薯和好幾碗玉米湯。

「班諾……」我對他如此熟悉凱塔艾蘭這件事情感到好奇。「你怎麼對凱塔艾蘭這麼清楚？」

「小時候，我父親常跟我講一些關於凱塔艾蘭的事情。我父親他曾到凱塔艾蘭大學當過交換生，在那邊讀了幾年的書。」

「你爸應該是在唬爛你的吧！」拉米雷譏笑道。班諾怒瞪他，每次談到有關父親，這兩人就會出現摩擦。據說班諾的父親是知名的學者，班諾相當崇拜自己的父親，就算班諾成為投影使，他們彼此仍有持續通信。一般而言，帝國投影使能跟家人保持聯繫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

「最起碼蒙混過去了。」我趕緊打圓場說道。拉米雷隨即打了一個呵欠，表示同意。吉古拉則完全不管我們，就地坐下來繼續吃東西。

「別吃，這些是要留給佛克的。」班諾試圖阻止他把食物全給吃光，但吉古拉完全不理他，一味地把刺棗全塞進肚，班諾只好轉身問我：「待會兒要佛克直接過來嗎？」

「他說，他會跟投影獸持續待在村莊外圍。」

「為什麼他不一起過來呢？」班諾問。

「那傢伙長得比獸人還可怕，一進村就會被當作什麼怪物了。」拉米雷立刻說道。

雖然形容得挺刻薄的，但對於拉米雷的說法，我無可否認，除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以外，其最主要原因是他得擔任外圍監視的任務。而且他還向我表示，自己不想要和任務目標有多餘的相處。

「一路上你們有觀察到什麼可疑的東西嗎？」

班諾聳肩，拉米雷則應答：「一群獸人在這鳥不生蛋的森林裡，過得像是人類農夫般的生活，已經夠可疑了。」

「我們可能得趁午夜後調查村莊，看能否找到調律獸人實驗的相關證據。」拉米雷拉長臉，不情願地表示：「啥！好不容易有個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馬上就要開始找嗎？」

我嘆了口氣，說：「要不，你來照顧吉古拉，班諾跟我負責今晚的偵查。」我知道吉古拉不適合低調搜索，而且必須有人隨時盯著他才行。

「我才不想跟這個胖子共處一室呢！感覺整個油膩膩的，我比較喜歡你留下來。」雖然拉米雷這傢伙嘴巴上那麼說，但其神情似乎非常滿意我分配給他的職責，他四肢攤開，開心地躺在乾草堆上，放任吉古拉把籃子內所有的食物給吃光。

班諾則收起原本要閱讀的書，靜待我下個指示。

直到午夜時刻，我帶著班諾潛入村莊，試圖找出任何能夠回報上層的資訊。此時，班諾似乎很緊張，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就像早上的那群小獸人，我不耐地轉身，說：「你不用那麼焦慮，要是他們真的忽然攻擊，也絕對贏不了我們的。」

「萬一……上頭搞錯了呢？」班諾說出心底的擔憂，「這裡真就是一座尋常的獸人村，沒有實驗室跟調律獸人，他們來到這座森林裡，想要遠離戰火，好好生活，就跟大多數的人一樣。」

「那就繼續照計畫進行，他們只是一群獸人罷了。」

「可是他們不是調律獸人，甚至連一般的獸人士兵都算不上。」

「你是投影使，帝國的劍刃。」

班諾沉默下來。

「為了安全起見，把你的投影獸召喚出來，牠能隨時幫我們注意可疑狀況。」

遵照我的命令，班諾拿出一瓶裝滿他自己血液的玻璃瓶，他打開瓶口封塞，將血液倒在手中。頃刻，半空甬道開啟，朦朧光芒從中傾瀉而下，宛如一道光柱，體型如鵲般大小的「攸艾維」在光柱內逐漸成形，大部分的投影使在召喚出投影獸時，四周氣體會產生細微變化，甬道開啟，接著從甬道內會照出光束，之後投影獸就會從光中浮現出來。這段期間是攻擊投影使的最好時機，但就只有短短幾秒。在投影獸完全浮現出來後，投影使就能指揮牠，使其成為強大的武力。

班諾召喚出的攸艾維沒有頭，亦沒有任何四肢，橢圓型狀加上翅膀即是牠全部軀體，不過牠的翅膀十分華美，四隻緊連身軀的大翅膀上充滿繁複的紋路，兩顆眼睛鑲嵌在充滿金屬光澤的軀體上。每次我見到攸艾維時，都覺得牠並非從異界而來的獸，反倒像是工匠精雕細琢而出的藝術品。

那隻被召喚出來的攸艾維停在班諾的手腕上，渾圓身體的下方微微裂開，牠伸出一根像是舌頭的器官，低頭暢飲掌心的血。

班諾是少數能投影出飛行獸的投影使，這點讓我有點羨慕，曾有研究投影魔法的學者主張，投影獸會呈現投影使的內心樣貌。

班諾的投影獸能夠漫天翱翔並俯視大地，我的投影獸則猥瑣、醜陋，如長期在陰溝裡扭曲的低等生物。

不過他的投影獸也是有些麻煩處。例如，牠們只能在有天空的地方才能召喚出來，且無法進到室內的空間。

待攸艾維喝完血後，這隻閃耀金屬光彩的投影獸隨即展翅高飛，並在上空持續盤旋，班諾伸手抹抹衣角，把殘血擦拭乾淨。

「這裡其實還挺不錯的。」班諾甩甩手，像是想將黏在手上的髒東西給甩開似的。「空氣清新，氣候宜人，而且生活靜謐，食物也很好吃。」

的確，這座村莊勾起我許多回憶，那是我尚未成為投影使前的回憶。

我在一個平凡無奇的家庭長大，父親是木匠、母親是裁縫師，我還有許多的兄弟姊妹，就跟一般的雄獅帝國男性一樣，我在十五歲時進軍營當兵，接受為期一年的成年儀式，預計經歷完儀式後離開軍營返家，繼續同父親在村裡刨木頭。

然而，我成為投影使，被迫永遠困在軍營裡。

班諾見我沒回應後就沉默下來，我們倆就這麼安靜地四處查看。路上空無一人，屋前還能聽見裡頭傳出打鼾聲。就如班諾所預測的一樣，我們發現任何疑似實驗場的蹤跡。

看樣子，就只能把這名叫艾狑寧的調律獸人工程師給帶回去了。

這也是最令我頭痛的地方，艾狑寧是這座村莊的村長，代表我們不可能無聲無息地讓他跟著我們離開，而且他還有個女兒，任務指示並無提及要如何處理艾狑寧的家人。

在確認這座獸人村莊無任何可疑處後，我和班諾決定先回到屋內稍作休憩，等待凌晨時再進行下一個行動。

但就在我們靠近休憩的空馬廄時，我感到裡頭氣氛有些異常，空氣中帶著不安的躁動，慌亂與恐懼正隱含在細微的低頻聲中。我跟班諾同時豎起警戒，相互對看，隨即衝了進去。

進到馬廄內，只見吉古拉口吐白沫，整個人橫倒在地上，拉米雷則單手抓著早已哭成淚人兒的薩妮，驚魂未定地瞪著某個方向。面對眼前的景象，班諾也跟著慌張了起來，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我則詢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放開她。」在屋內的另一角落，手持草叉的艾狑寧正僵硬地站著。很明顯地，他想讓自己看起來充滿威脅，只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刻意裝出來的，這名獸人學者握叉的方式顯示他並不熟練任何的打鬥技巧。

只不過，我瞥見草叉尖端閃著一層油光，推斷那可能是某種劇毒，只要肌膚被輕輕劃過，就會小命不保。

「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艾狑寧問：「帝國為什麼會派軍人來這裡？」

「根據情報顯示，你正協助火鳥王朝調配新型的調律獸人，我們代表帝國協助美麗蠻荒過來調查。」

「你們自己也看到了，這裡就只是一群想遠離戰火的獸人們所組成的村落。」

「的確沒有任何實驗痕跡。」

「既然這樣，你們可以離開這裡了吧！」艾狑寧故意抖了一下手中的草叉。「放開薩妮，滾出這座村莊！」

「我們此行還有另一個任務。」我說道：「美麗蠻荒那邊請我們把村裡的前調律工程師帶回去。」

艾狑寧握緊草叉，語氣冷酷地回答我：「我是不會回去的。」

「他們要我跟你傳達，只你能回去繼續國服務，他們就會不濟前嫌，赦免你所有過去泛下的罪刑。」

「赦免？」艾狑寧冷笑一聲。「這輩子我最無法原諒的，就是那群泯滅良心的混蛋。他們竟然還有臉說要『赦免』我，先問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再說吧！」

「聽著，」我皺眉，試圖安撫對方情緒。「我不知道你和你口中的『那群人』到底幹了什麼事情。但我們奉命帶你回去，而我勸你乖乖聽從建議，閉嘴然後跟著我們走。」

「我是不會跟你們走的。」

「我們在村外還有其他同伴，要是我們在天亮前沒與他會合的話，他就會回去通報，之後來的，就不只我們幾個人類而已了。」

艾狑寧一語不發。

「況且，」我手一揮，繼續說道：「我們不是那種只能拿刀劍的人類軍人，我們是投影使。」

我原本以為艾狑寧聽到我們的身分時，會因恐懼而渾身發抖，但他反而露出某種憐憫之情。雖然那情緒一閃而逝，可是我仍察覺到了。

「那你們應該很清楚，我回去美麗蠻荒意味著什麼。」他的聲調變得和緩。「但只要我跟你們走，你們就會放過薩妮，對吧？」

「我們受命要負責帶你回去美麗蠻荒，剩下的就不關我們的事情了。」

艾狑寧放下手裡的草叉，緩緩走向拉米雷，在我的示意之下，拉米雷放開薩妮，小薩妮一口氣衝向父親的懷裡，再次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人類……」

獸人學者溫柔地拍著女兒的背，輕聲地說：「沒關係的，爸爸知道妳不是故意的。不過呀……薩妮妳以後要可不要太粗心，遇到人類要小心點喔。」

薩妮頓時停止哭泣，她瞪大那雙灰藍色的美麗雙眼，臉上充滿困惑。

「爸爸呀，要跟這些人類離開村莊，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不行，妳要留在這裡，知道嗎？」艾狑寧表情平靜，卻帶著某種決斷。「妳要幫鄰居做事情，然後啊，盡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嗎？」

獸人女孩猛力點頭，漆黑的長髮隨著她的動作飄動，艾狑寧伸手撫摸女兒的頭髮。我趁時靠近吉古拉，將手指放在他的喉間，確認他是否仍有呼吸。

「放心，他只是吃到某顆塗有麻藥得刺棗而已。」艾狑寧在跟女兒道別完後跟我說道：「嘴裡溢出來的那些，應該是他尚未吞下去的食物。」

「真可惜。」拉米雷故意露出失望的表情，班諾幫我把的吉古拉攙扶起來，吉古拉發出聲音，看來還保有意識，接著他抖抖身子，表示自己四肢可以勉強移動。

艾狑寧沉默地跟我們走到屋外。此時月色宛如熾焰，在黑暗的夜空中熊熊燃燒。我點起火把，替所有人領路，吉古拉挨著班諾蹣跚前進，拉米雷則緊隨在艾狑寧旁邊。

在走了一小段路後，我望向這名原本打算堅決抵抗，最後卻決定順應自身命運的調律工程師，現在的他，平靜到令人感到寒顫。我想起自己在點頭簽下那紙契約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感到一切宛如止水。

因為我明白，人生已經結束。

「需要回屋子拿什麼東西嗎？」

艾狑寧搖頭拒絕，回答：「所有他們要的知識和技術，我都記在腦子裡了。」

我回頭，確認那名蠻橫的獸人女孩有無偷偷跟來，還好她有將父親的話聽進去，身後的路空無一人。我們刻意繞過街路，直接來到村莊的外圍。我看見佛克站在陰暗處等著我們，佛克身形佝僂，頭髮稀疏，模樣有些駭人。我相信，初次見到佛克的人，情緒上多少都會感到恐懼，然而艾狑寧與我們走向這名外貌無比醜陋的投影使，沒有顯露任何害怕的跡象。

佛克朝我們咧嘴，雙瞳咕溜溜地轉動，完全無法對焦。

「他怎麼了？」佛克指著吉古拉詢問，他的聲音沒有容貌那樣殘破，溫和中帶著一點點的磁性。

「吃壞肚子啦！」拉米雷沒好氣地回答：「這吃貨把你的宵夜都給吃光了。」

佛克對於拉米雷的回答沒多做反應，他先是瞥了艾狑寧一眼，再把注意力落我在身上。我暗自吞了個口水，對拉米雷下令道：「該你了。」

拉米雷原本輕浮的笑容消失，他沉沉地低頭，解開腰間的木匣，裡頭的內容物跟一般投影使不同，不是整排血罐，而是已事先召喚出來的投影獸，牠們的外型是一顆顆拇指般大小，宛如蟲繭般的橢圓體。

「把這東西吞下去。」拉米雷凶巴巴地命令道，艾狑寧瞪了他一眼。

「別逼我把它從你身上其他地方塞進去，我對獸人的屁眼一點興趣都沒。」拉米雷態度惡劣地表示。「之後這小傢伙會乖乖地在你胃裡睡覺，但要是你攻擊我們或是逃跑的話，它就會直接衝破你的腹部，讓你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獸人隨即接過拉米雷手上的投影獸，一口將牠吞下。雙方對視片刻，就像在等待另一方忽然抽搐倒地似的。

在對峙的氣氛淡去後，拉米雷雙手插腰，沒好氣地轉頭跟我說：「這樣就行了吧，我們可以先找個地方睡覺嗎？」

「你和班諾先帶著艾狑寧跟吉古拉回駐紮的營地，我跟佛克要討論一些東西，晚一點會再跟你們會合。」

在其他人消失於陰影中後，我開口詢問佛克：「你的科咯達呢？」

佛克面無表情指著林中黑暗處，好多對深紅色的光點在黑暗中忽明忽滅，透過閃爍光點，我隱約看見了數隻科咯達潛伏於黑暗中，牠們擁有流線般的身形，平滑的頭部上長了一對像耳朵的犄角，眼部與嘴巴的部分發出詭譎的光。牠們的前肢彎曲，背部前端不正常的隆起，就像是佛克的駝背。佛克輕輕地揮了一下手，科咯達們感受到主人的召喚，牠們同時輕柔地甩動如絞鍊般的尾巴，發出低沉的呼嚕聲。

佛克的科咯達能夠追逐所有溫體且移動的生物，只要被牠們鎖定，幾乎就沒有活命機會。我下令他緊盯著村莊，避免任何獸人逃脫。

此時，我不知哪根筋不對，竟開口說：「艾狑寧表示，希望我能放過他女兒。」

「你會嗎？」

「我們是帝國的劍刃。」

「那麼，剩下的就交給孩子們吧。」

接著，佛克閉上如魚一般的凸眼，隱藏在暗影中的獵捕者瞬間散開，僅剩急促並漸漸悠遠的奔跑聲。待佛克的投影獸就定位後，我淡漠地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然後捲起袖子，將刀尖刺進手肘內側的皮膚，迅速向下劃刀。

我深呼吸，感受傷口所帶來的劇痛，如此才能讓瑞斯擁有強大的力量。鮮血沿著前臂向下流向指尖，最後滴落在地，我舉高手，宛如搖旗般將傷口溢出來的血液灑在四周，紅色液體在土地上緩緩隆起，召喚的甬道隨之開啟，我的投影獸依循著鮮血與疼痛，慢慢地來到現世。

跟多數的投影使不同，我召喚投影獸時是不會出現任何光芒，我從甬道投射出的是黑暗，彷彿將四周的光線給吸收。在甬道開啟後，就會有一群披著鋼毛，體型僅如手掌大小，宛如小型齧齒生物般的投影獸，從那深不見光的黑影中浮現出來，我稱這些從黑暗甬道內出來的投影獸叫「瑞斯」。

瑞斯能透過我的血液，不斷地從黑暗的甬道湧入。我知道，這些從另一個時空來的醜陋生物，貪婪且殘暴，總渴望獲得更多的血，行過之處必成為荒蕪。我則利用著牠們源源不絕的數量，殺死無數生命，在戰場上建立功績。

這群瑞斯發瘋似地吸吮我的血液，感受我的痛楚，牠們的數量慢慢地增加，從個位、十位、百位、千位，直到再也數不清。

漆黑的湧浪在我腳邊聚集並翻騰。

殺戮蓄勢待發。

「去吧。」

黑潮瞬間匯聚一起，朝我們剛才離開的獸人村莊洶湧而去。

瑞斯是我在第一次「綻放」時與之締結契約的投影獸，牠們在我半昏迷的狀態下來到現世，毫無節制地啃食那些原本欺負我的同袍。我在意識恍惚之際，仍聽得見不絕於耳的慘叫，我伸手撫著自己腫脹不堪的面頰，滿天星斗映入眼簾，當時的夜色真的很美很美……

就跟今晚一樣。

□
艾狑寧回到美麗蠻荒後不久就自殺了。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在眾多監視下結束自己的性命，只聽說當下的他死意堅決，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就算是看管艾狑寧的人拔掉了他口中的利齒，除去了他掌上的利爪，不讓他碰觸到任何會傷害自己的東西，還是阻止不了他自殺。至於他尋死的理由，我想應該是從某處得知村莊被摧毀的消息，因此對這世上再無任何依戀。

我也很慶幸，自己這輩子不再有機會遇到他。雖然我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雄獅帝國交付的屠村任務，我僅是那把利刃，完美地執行所有交付。然而，每當我回想起那晚的行動時，心底總有種說不出的苦悶感。

另外，班諾沒有出席我的婚禮。

回到雄獅帝國後不久，我就依約迎娶男爵女兒，她是有著一頭黑色秀髮的美麗女性，舉止優雅、溫順，充滿著貴族氣息，一顰一笑都令人神魂顛倒。她對我言聽計從，沒有一絲反抗的表現。只是那雙空洞的眼神卻像刺針般，在彼此心底某處扎出一道血痕。我將這些流出的血液蒐集起來，餵養心中的獸，渴望某天能夠把自己給撐死。

我想起，在我們押送艾狑寧抵達美麗蠻荒前的那個晚上，獸人學者坐在營火邊，凝視火焰。當時應該是由班諾負責守夜，可是經多日的長途跋涉，他早已累壞了，因此我決定讓他繼續睡。

艾狑寧自從離開村莊後，就一直保持沉默。此時他瞥向我手臂上緊纏的繃帶，忽然開口問我：「你還好嗎？」

「這沒什麼。」我壓住手臂，說：「割傷而已，已經做過處理了。」

他嘆了一口氣說：「蠻荒那邊可真是大費周章，竟然委託帝國派投影使抓我這個根本不會打架的獸人工程師。」

「原本是預期有調律獸人戰士，或者是火鳥王朝的軍人之類的。」

「那麼，我必須糾正自己剛才所說的話了。」艾狑寧縮起身子，雙手環抱膝蓋，火焰餘光在反射在他滄桑的臉上。「只派五個投影使，就認為能對付調律獸人跟軍隊，帝國也太不自量力了。」

「我們幾個人的狀況比較特殊。」不知道是深夜疲憊的緣故，還是因為心裡明白，這可能是彼此最後一次相處，我整個人意外地坦白。「我們是帝國『特別』挑選的投影使，只要搭配的好，擊垮一整群普通人類軍隊不是什麼問題。」

「我聽說，雄獅帝國會透過極其殘忍的方式，尋出有投影能力的人，並讓他們接受嚴酷的訓練，完成練後，就會安插在軍隊裡。而其中某些『特別』強大的投影使，則會另外管理，在特殊狀況時候派出來執行任務。」

「是的沒錯。」我隨著他的話繼續說下去：「在訓練的過程，我們必須不斷地讓自己進入瀕死狀態。唯有這樣，受訓者才有辦法全心投入，讓心智遊走於另一時空，找尋到強大的投影獸並與之締約。之後我們成為帝國的劍刃，依照他們的意志行動。」

「聽起來跟調律獸人戰士的訓練很相似。」艾狑寧鬱鬱地表示：「他們在母體時會被調整成當權者想要的模樣，出生後被送進特殊的訓練場所，若是在過程中被發現不合適，就會被淘汰掉。最後，他們會成為國家所希望的模樣，做國家要他們做的事情。」

我不禁乾笑幾聲，點頭同意。「照你的描述，還真的挺像似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不是成為帝國投影使，自己會去做什麼呢？」

「我小時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玩具師傅，但帝國應該不需要什麼玩具師傅吧？」

「呵呵，玩具師傅，很不錯的志向。我想起，薩妮總跟我講，她長大後想當醫生。現在只要她願意，就能從我屋內留下的東西，學習基礎的醫療知識。」

聽到薩妮這個名字時，我整個人頓時陷入冷顫，腦中隨即浮現出被投影獸蠶食殆盡的村莊，還好當時艾狑寧並沒有看著我，因此沒發現我臉上的表情有異。他低著頭，繼續說：「薩妮的母親是所謂調律獸人孕母，她從小被挑選出來，負責不斷生育具有特殊能力的後代。在她懷孕期間，像我這類的調律工程師，會透過大量特殊技術來調整她們體內的嬰孩，做出符合要求的調律獸人。等孩子出生後，有一些會送去為國家所用，而其中幾個則跟她一樣，擔當起生育後代的責任。而薩妮—」

艾狑寧聲音平緩，但我從中聽到，潛藏其中那份難以割捨的愛，以及不得不割捨的痛。「根據薩妮母親的說法，薩妮是被調整成某種能供男性娛樂的調律獸人。也因此，薩妮母親決定逃離自己的國家。在幾經波折後，才來到我這裡。她跟我說，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逃離控制，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接著，這名獸人調律工程師望向我，用極為悲傷的語氣說道：「仔細想想還挺諷刺的，在美麗蠻荒時，我的工作都是在控制那些生命，然而到最終，卻發現自己也被控制著。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創造出一個不被控制的地方。」
我沒有應聲，讓他繼續說下去，艾狑寧的說話聲音逐漸轉小，彷彿呢喃細語，最後他輕聲問我說：「你被控制了那麼久，難道從來沒想過要逃離嗎？」

「逃，能逃去哪呢？像你那樣建立一個投影使村莊嗎？」

見艾狑寧沒有回答，我接著說：「一般來說，我們會在十五歲時被篩選出來，之後就會由帝國負責集中管理訓練，我們人生最精華的時候都會在那該死的軍隊裡。除了投影魔法外，沒有其他的技能，我們要是離開軍營的話，就根本沒地方去。況且，投影使的家人會拿到一筆大錢，但同時也會被國家列入監視，要是逃走的話，帝國會試圖跟他的家人『聯繫』。那麼你說，我們要怎麼逃走呢？」

「是呀，我不應該那麼嚴厲地要求你的，很抱歉。」艾狑寧語氣些微顫抖，他是在跟我懺悔嗎？

不，我求你別跟我講你的罪、你的恐懼、你的理想、你的希望。

就在那一晚後，所有的一切早已不復存在了。

「這也是我決定回來的原因。」艾狑寧緩緩地開口，用一種令人心碎的語氣說道：「我明白，自己的人生早已沒有任何逃脫可能。只是，我希望能夠拯救其他被控制的人們，也許是獸人，也許是其他的族群，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做選擇。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大概是覺得薩妮挺喜歡你的吧，她那天晚上，一直問我人類的事情……」

「很晚了，你該休息了，明天一大早就得起床移動了。」我打斷他繼續說下去，接著從懷裡拿出菸草盒，而裡頭的菸草還夠兩人抽的份量。

「你抽菸嗎？」我問他，「這是你們國家產的菸草，我不知道在你那邊算不算普遍。這種菸草在帝國十分珍貴，只有高級將領才有機會拿到。」

「啊，這是我唯一會懷念的東西。這種菸草在美麗蠻荒也是價值不斐的玩意。」

「那麼，來一根吧。」

我們替彼此燃菸，蒼白氣體從熾紅的火點中飄出來，上升的煙霧就像那些從異界召來的獸般，隨著呼吸不斷地扭曲變形，最後消散於無垠無涯的現世中。

（待續）

（摘錄自 序章 餘燼暗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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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黑暗的陰影， 也會發現其中有光明
masayo（奇幻科幻研究者）

我喜歡讀到一半才「發現」主角是壞人的故事。

這裡括號括在「發現」而不是「壞人」，也不是括在「主角是壞人」，是有原因的，為了解釋這個原因， 接下來我會間接提到《凱城暗影》的關鍵劇情，以及這系列的前作《赤螭之風》的內容，還沒有看完本書（以及前作）又不想被劇透的讀者，可以先跳過本文，先好好遊歷一遍大獵蜥筆下壯闊又細膩的凱塔格蘭加，再回頭來看這篇推薦序是否與你同感。

回到「發現」，情況又分成兩種，一種是讀者透過主角的視角去認識故事中的世界，在與主角一同經歷了各種冒險，遭遇了各種苦難，同理了主角心中的信念和夢想之後，忽然在某一段劇情、每一行句子、或某一句簡短台詞中，「發現」主角可能傷害了別人，可能在某個決定上你無法認同，或可能已經超過了某條底線， 走得太遠了。

但你沒辦法完全責怪主角，因為你已經見證過他的成長、他的歡笑憤怒與悲痛，你知道他為何會採取那樣的行動，你理解他為何無法捨棄執念，如果你有看過《貓之寺的知恩姐》，你或許還會想起裡面那句名台詞：

「就算是再好的人，只要有好好地在努力，在別人的故事裡，也可能會變成壞人。」

本書的前作《赤螭之風》，就是像這樣的一個故事。然而，《凱城暗影》卻是第二種「發現」主角是壞人的故事。在這一種故事裡，主角的罪孽很早就被揭露，讀者可以一開始就以純粹他者的角度審視主角的行為，就算主角其實是有著什麼苦衷，什麼被大環境所逼，什麼受到命運的捉弄，讀者還是可以用一種置身度外的態度，等著看主角終將要面對的懲罰或報應。

直到每一段劇情、每一行句子、每一句或長或短的台詞所鋪墊而成的那一刻到來──主角終於「發現」， 終於接受、承認了自己是壞人。

你開始沒辦法用那麼冷酷的眼光看待主角了，因為你人生中一定也有那麼一兩個得承認自己是壞人的時刻，畢竟，只要有努力掙扎求生，任何人都可能是別人故事裡的壞人。

你知道主角不會因此逃過他應當得到的結局，但你會希望在那之前他能獲得原諒，你會希望他能獲得救贖，你會希望──

就算是再壞的人，只要有在好好努力，或許在某個孩子的心中，他會是無可取代的英雄。

就算是再黑暗的陰影，仔細尋找的話，也會發現其中有光明存在──你手上的《凱城暗影》，就是像這樣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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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餘燼暗燃
第一章 漫路殘生
第二章 出乎意外的旅伴
第三章 回首驀然
第四章 囚籠裡的少女
第五章 男孩別哭
第六章 繁盛終將凋零
第七章 昨日再現
第八章 熾焰黃昏
第九章 你的罪，我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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