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衣良

恨意的遊行

自古就有不該說出口的言語吧？

小朋友吵架都知道要懸崖勒馬，即使當面罵「你媽凸肚臍！」也不直接叫人「去死！」我成長的地方不是有錢人住的高級社區，但當地居民皆具備基本的人品──嘴巴雖壞，卻不會用言語殺人、無論對方是什麼身分，都予以尊重（頂多有時當肥羊宰）。這是人類聚落生活的大原則，尤其窮人家住得近，要顧情面。畢竟言語可以是救命仙丹，可以是奪命利刃。

在我看來，通貨緊縮引發不景氣、造成物價下跌後，言語的價值隨之發生通貨膨脹，變得浮誇，所以當牛丼一客不到三百圓時，池袋亦散發著肅殺之氣，大聲放送著「去死！」「宰了他們！」言詞愈空洞如糞土，言語攻擊愈猛烈，但網路匿名高興愛怎麼寫、就怎麼寫的言詞，不能帶入真實世界用在血肉之軀上。何況來自韓文的網路用語「萬歲」、「哼哼哼」、「祕密行銷」，發音已不入流，明智的成年人實在不該仿效。

這回的仇恨言論，是人盡皆知、卻視若無睹的事件。今年冬天，特別是池袋西口、北口的中國城，出現浩浩蕩蕩的反中遊行。不瞞你說，我戶籍上的妹妹是中國人（美女！），家裡的氣氛因此彆扭極了。

我們作為經濟成長的先驅，大可從容以對。除了少數和共產政府有關的富豪外，中國人的人均收入仍比不上牙買加。在岩石占大半的小島起衝突、或GDP不如人，也不至於有損我們純樸的心靈吧。

二十一世紀是亞洲的紀元。

東亞睽違數百年重返世界經濟中樞是事實，我們只需耐心等候瓜熟蒂落。雖然得忍受惱人的鄰近國家，但快樂生活在先進的日本，絕對勝過遊行高呼「去死！去死！」

因為日本是自由民主的國家，可以盡情批判政治家啊。

☆

颱風接連侵襲的秋季結束了。

第三十號颱風，在我的記憶裡不曾有過。強颱過境的隔天，我因為冷到受不了，而將空調切換成暖氣。大海和天空似乎已完全喪失調節溫度的機能。

今年夏季暑熱難當，原以為年底會是暖冬，不料竟來個隆冬。星期六下午，我穿著衣齡三年的平價品牌極輕羽絨外套，在店裡排放夕紅柿。四個一堆，售價是偏高的七百圓。當季的柿子紅得發亮，像內裝LED燈。

這時，遠處傳來經擴音器增幅、憤恨的聲音。

「中國人──滾出──池袋──」

粗野的輪唱接續。

「滾出去──」

女性聲音裡的恨意，和配音員誓言復仇時一樣淺顯易懂。

「支那人──乾脆──去死──」

「去死──」

老媽遙望西一番街另一頭，被高樓遮擋看不到的西口公園。

「搞什麼啊，外人跑來我們這裡大吵大鬧，根本是妨礙生計。」

我完全贊同老媽的意見。被這些人一鬧後，絕不會有客人想買水果。

「雖然池袋的形象本來就差，這下更是毀了。」

老媽手中的雞毛撢子，像武士刀揮舞著。

「阿誠，這叫仇恨言論吧，警察不管嗎？」

我現學現賣剛在網路看到的知識。

「仇恨言論在日本不違法，可以盡情喊死、喊殺。」

「是喔，真沒道理。」

我看手錶，快到約定的時間了。

「崇仔這次的委託與這群人有關。」

她瞥了我一眼，視線和國王一樣冰冷。

「你要攆走遊行的人嗎？」

她笑到嘴角要裂到耳朵了。話先說在前頭，我家老媽不喜歡池袋中國城，但她似乎打從心底厭惡喊死喊殺的示威遊行。

「不是，他託我保護他們。」

「什麼！保護他們不受什麼人傷害啊？」

說來話長，所以我打消解釋的念頭，脫下圍裙──手創館購入的高級單寧圍裙──揉成一團，往店裡面丟。

「保護他們不受任何人的傷害。我晚上回來，麻煩妳顧店了。」

我不等她回應，腳底抹油衝出水果店，「死小孩」、「敗家子」、「飯桶」老媽的仇恨言論隨即鞭撻著我的背。

唉，都市的聖人難為啊。

☆

遊行隊伍零散地排在西口公園的噴水池前，約莫有一百五十人。他們沒有統一的服裝，所以有人舉標語牌、有人披飾帶，像外出郊遊般有說有笑，很難想像這些人之後要前進中國城，尖叫著要居民去死。這類示威遊行通常帶著網路右翼的濃厚色彩，但實際隊伍裡有年輕女性、學生、退休的中高年人，也混雜著少數傳統武鬥派風格的人士。

他們的團名「中排會」，很像劣酒名。

而他們的正式名稱是「徹底將中國人排出祖國日本市民會」。在隊伍前頭手持小型擴音器、年有四十的女性是他們的代表，城之內文香。戴眼鏡的她穿著駝色套裝，外罩灰色羽絨大衣。一身俐落的裝扮雖然看似美魔女，實際卻叫人不敢恭維，剛剛就是她在大喊「乾脆──去死──」以女性來說，她的聲音相當低沉渾厚。

「阿誠，你來晚了。」

這邊是池袋國王令人難忘的聲音，像冰棒尖端刺進耳朵裡。我轉頭移開停留在中排會遊行隊伍的視線，說：

「我家老媽叫我攆走遊行的人。」

國王穿的卡其色雙排釦外套是今年流行的手工粗針織材質，又像大牌演員圍條變形蟲圖案的領巾。幫派的貴公子咧嘴笑說：

「我喜歡，你媽的提議比較適合G少年。」

國王崇仔後方三十出頭的年輕男性苦著臉，像剛一口喝下酸酒。這位穿黑西裝、打黑領帶的仁兄，是這次的委託人。

「你是真島誠先生吧，幸會。」

他伸出右手。我堆起笑容，與他握手寒暄。

「你是仇民會的代表吧，請問大名？」

「仇民會」是簡稱自「不容許仇恨言論和種族歧視市民會」。我也將「阿誠」再簡略為「誠」好了。「誠」做出推論、「誠」成功揪出犯人、「誠」和絕世美女墜入情網。輸入名字變得很省力。

「久野俊樹。聽說誠先生不只熟悉池袋黑白兩道的勢力分布，在中國城的人面也廣。」

我的視線飛快落在崇仔身上。國王泰然處之。他一定在代表面前藉機吹噓、拉抬G少年的酬勞。

「好說。」

「你是這份工作的最佳人選。」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工作的最佳人選。中排會的遊行隊伍附近，可見三、兩名戴著耳機的便衣刑警，和包圍隊伍、幫忙控管的制服巡警。看樣子隊伍差不多要啟程了。

城之內文香代表以擴音器高呼：

「我們要出發消滅中國城的中國人了！」

「上啊──！」

隊伍鬆散地離開西口公園，前往JR西口。

「這邊請。」

我和崇仔在久野代表的催促下，走向遊行隊伍的尾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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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煙塔
二、賭徒之金
三、西池袋的游牧圈套
四、恨意的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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