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王城的後院
夕陽之光,將王城後院染成金黃色。
伊涵在某棵遠離院子的拓烏樹根部坐下,愣愣地眺望後院。只要坐在這裡,就會感到彷彿被大樹擁抱,心情平靜得不可思議。
家臣們幾乎不會踏入這個位於王族私人房間後方的院子,其他的王族也不太會來,所以能夠好好獨處。誕生在這座王城的伊涵,最愛的地方就是這裡。
明明新年之儀也過了,這院子還是不見雪。伊涵想著自己位於北部和南部交界處的居城。現在這個時候,雪已經覆蓋屋頂薄薄一層,而這個時間,天色大概已經微暗了。
黃昏的光亮游移飄蕩,溫暖如春的後院寧靜無聲。從黎明開始就籠罩在興奮中的熱鬧王城,此時包裹在宛如空殼般的寂靜裡。
想起在槍矛尖端閃閃發亮的騎馬武人們圍繞中,為了參加桑可爾王室的新王誕生儀式而啟程的兄長永沙穆的背影,伊涵不禁面露微笑。那背影帶著國王儀表堂堂的威容。
(兄長真是個賢明的君王。)
即使從弟弟的眼光來看,他依然真切地這麼認為。光是這樣,他就會產生想要保護兄長、讓兄長長命百歲的想法。
永沙穆是個文武雙全的國王,擁有健壯的體格。即使身體不舒服也不會顯露在臉上,所以看起來很強壯,不過伊涵知道他近年頻頻發燒。這不由得讓伊涵想起早逝的父親──上一任的國王,晚年也時常發燒的事情。即使發燒,依然不聲不響處理政務的地方,兩人也十分相像。
真希望兄長可以更愛惜自己的身體一點。桑可爾王室的儀式,兄長願意代替他出席真的太好了。確實,這個儀式是各國君主聚集的場合,應該是個能和桑可爾王直接對話的好機會。
(國內瀰漫著不安的氣氛,是不是該把外交工作交給我,兄長留在國內比較好呢?)
在辛達坦牢城發生了可怕的虐殺。雖然招致殘酷的達爾哈瑪亞神的女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正在暗中調查真相的卡夏魯「獵犬」的斯法魯,到現在什麼消息都沒傳來,仍然教人掛心。
逐漸天黑的院子裡,望著樹木拉得長長的影子,伊涵思考著在這種時候,兄長把國家交給他、前往桑可爾的意義。
兄長不在的這段期間,必須舉辦建國之儀。這一天,南部的大領主們,會集合到伊涵居城附近的晉談祭儀場──兄長把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重責大任交給他就出門了。
兄長展現出了對他的深厚信賴,他儘管高興,卻也感到不安。
(該不會,兄長是在準備要把王位讓給我吧……)
他似乎有種兄長在說「我把建國之儀交給你,那些有機可乘就想要爭搶王位的南部大領主,你就好好讓他們瞧瞧下任國王的威嚴吧」的感覺。
(真是困難的考驗呀,因為那些大領主已經徹底討厭我了。)
伊涵獨自浮現笑容,仰望天空。
(不過,像拉翰他們那樣太過偏袒我,對我過度期待的人,也是個煩惱……)
伊涵想起北部氏族那些期望激進改革的年輕人,笑容跟著消失。他們的心情,伊涵清楚得不能再更清楚了。在受益於溫暖氣候的南部,舒舒服服越發肥胖的大領主們,毫不顧忌地說大話,表示只有自己這群人在推動這個國家,北部的人們是羅達王國的包袱。
漫長的冬季受到冰雪封鎖,為了保護家畜免於狼害,北部的男人們即使淚水結凍也得勞動。短暫而美麗的夏季,也沒有替貧瘠的大地帶來太多恩惠。在辛勞和努力無法獲得充分回報的空虛中,一路活下來的北部氏族的人們……
北部的年輕人狂熱支持對南部大領主挑明說要推動改革的伊涵,視他為救世主的心情,伊涵非常明白。
然而,伊涵對於他們的急性子感到擔心。
「……伊涵殿下。」
忽然聽到有人喊自己,伊涵立刻從地面拿起劍擺好架式。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大約十步左右的距離,站了個人。是個肩膀上站了隻小猴子的矮個子女人。
「席哈娜是妳呀。」
伊涵放鬆下來,吐了一口氣。
「嚇死人了──妳既然要靠近我,就不要消除腳步聲。」
席哈娜微笑。
「非常抱歉,這是卡夏魯『獵犬』的習慣。」
伊涵招手要她過來身邊。
「我等很久了。一直想妳是不是現在就要來找我了、是不是就要來找我了。」
還以為是席哈娜的父親斯法魯有什麼報告的伊涵,精神振奮地這麼說,但席哈娜說出口的話語,卻是跟預料中完全不同的東西。
席哈娜凝視著伊涵,平靜地說道:
「殿下,我掌握到那個女人的消息了。」
這麼一句話,如箭般地貫穿伊涵的胸口。
第一章 殺狼
1暴風雪之夜
空氣中,混合著刺骨冰冷的潮濕味道。
抬頭仰望宛如懷抱微弱銀光的天空,亞絲拉在厚重的喀爾(斗篷)頭巾底下,皺起眉頭。接著,輕輕拉住韁繩停下馬兒。
「亞絲拉?」
一起騎在馬上的米娜,回頭仰看著亞絲拉。
「怎麼了嗎?」
今年將滿八歲的米娜,用可愛如小鳥般的聲音說道。她是商隊首領那卡的愛女,是個非常不怕生的親人孩子。應該是很開心有年齡相仿的女孩作伴吧,從一同旅行的第一天開始,她就親切地對待亞絲拉,告訴亞絲拉商隊生活中孩童們負責的工作──運水啦幫忙煮飯啦等等。
悠果人的習慣也好商隊的生活也罷,全都不熟悉的亞絲拉,剛開始的時候常常不知所措,但由於以米娜為首的商隊夥伴都是善良的人,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就習慣了一切。悠果語也是種簡單的語言,慢慢地也能說上一些。
幸好,亞絲拉已經習慣操控馬匹了。因為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家裡養了匹年老的馬兒。而且身為陷阱獵人的父親,傳授亞絲拉很多在森林中生活的智慧。
因此,操控馬匹自然沒有問題,越過薩瑪盧山巔一進入羅達領土時,亞絲拉又是找到藥草,又是摘採冬天會結果的草的果實,幫了商隊夥伴們大忙。米娜更加把亞絲拉當姊姊一般仰慕。
靦腆又容易封閉自己的亞絲拉,意想不到地順利融入商隊的生活,帕爾莎也鬆了一口氣,能夠專心在護衛的工作上。
由於越過薩瑪盧山巔的時候,跟在羅達北部巡迴的毛織品商人的商隊會合了,所以現在正跟那個商隊一起行動──因為人數越多盜賊就越難下手。特別是夜晚,能藉著那個商隊的護衛輪值獲得睡眠時間,對帕爾莎來說是值得慶幸的。
儘管到目前為止的旅途十分順利,不過從前天就開始飄雪了,天氣也越來越寒冷。冬季到訪的腳步走得比預期的還要快。
從新悠果王國越過薩瑪盧山巔後,一進入羅達王國,都西街道就換了個名字變成雅穆錫盧街道。沿著那條街道往北方前進,雅穆錫盧街道會分成兩條,主要的部分通往羅達王國的王都,另一條叫做拉庫盧道朝北而去的路,則會變得越來越小,再走一段就會進入這片草原和森林地帶廣闊無邊的拉庫盧地區。
這一帶氣候酷寒,不適農耕。人們除了栽種耐寒種的麥子之外,就是放牧長毛的席古牛或羊,以獲得每天的糧食。
亞絲拉拉著韁繩,思考了一會兒後,不久用左手拉緊韁繩,讓馬頭朝向左邊。然後,離開女人們緩慢前進的馬車旁邊,開始策馬狂奔。
「亞絲拉,妳到底怎麼了?」
「我有點掛念一件事情,我去帕爾莎那邊一下。」
帕爾莎獨自騎著一匹黑色駿馬,一下子走在商隊周圍前方,一下子又走到後面地警戒著。亞絲拉駕馬奔向在冬季枯萎的草原、高高草叢的另一邊,看來像是黑影一般的帕爾莎的身邊。
帕爾莎立刻發現來者是亞絲拉,便停下馬等待。亞絲拉讓馬兒走近帕爾莎的旁邊,有些躊躇地開口說道:
「帕爾莎,聽我說喔,我覺得天氣怪怪的……這個天空跟風的味道,一定是暴風雪要來了。」
帕爾莎一邊撫摸著吐出白色氣息搖著頭的馬兒的粗厚脖子,一邊點頭。
「是呀,我從剛剛開始也有這種感覺。那卡先生今天早上說打算到了托魯亞鄉再休息一晚,不過看來在抵達托魯亞之前就會刮起暴風雪了。我去跟那卡先生商量,提早找個能抵擋風雪的地方吧。」
帕爾莎只靠膝蓋的動作就讓馬兒轉身,朝著商隊前頭的集團奔去。
以那卡為首的商隊,只有那卡和他的弟弟托夕兩家人共九個人,馬兒也是加上馱馬只有十匹。首領那卡騎著一匹閹馬走在前面,後面跟著的是載了生活必需品,還有要去羅達交易的商品,由托夕駕馭的兩匹馬拉的運貨馬車。
更後面的則是那卡的妻子瑪羅娜駕馭的兩匹馬拉的有頂馬車,車上坐了帶著要喝奶的孩子的托夕妻子、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的那卡長子,還有那卡兄弟的老母親。隊伍最後是那卡的小弟塔姆牽著馱馬保護馬兒。
再隔一小段距離,則是跟著以名叫廉的毛織品商人為首的另一支商隊。這支隊伍的規模也跟那卡的隊伍幾乎沒兩樣。護衛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攜帶了長劍和弓箭。
帕爾莎一靠近,那卡就停下了馬。然後,手指著天空,點了點頭。他應該也注意到了暗灰色的雪雲。
「我還以為沒問題的,看樣子這下是怎麼也到不了托魯亞鄉了呢。」
那卡對帕爾莎說道。前方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枯萎原野,要是在這裡碰上暴風雪,鐵定會沒命。背後是不久前剛通過的森林。
「森林剛出來的那一帶,應該有家畜圍欄才對。我們最好折回去那邊。」
帕爾莎說完,那卡立刻點頭。
「帕爾莎小姐,不好意思,妳可以幫我去跟廉先生的隊伍說一聲嗎?亞絲拉和米娜,妳們也去跟我們的人說要變更方向吧。」
看著帕爾莎騎乘的駿馬宛如飛箭遠去,亞絲拉也讓馬兒掉頭,到處去把那卡的話傳給跟在後面的馬車。
這附近的草原道路很小,馬車要轉圈掉頭非常困難。首先,要試著讓馬踩倒路旁的草,為了掉頭必須先確認地面是否平坦。因為如果草裡面藏了兔子洞,可能會影響車輪前進造成翻車。
周遭天色微暗,天空陰沉腫脹,閃爍著微弱的不祥銀光。雖然著急,但眾人還是彼此提醒,小心行事。
廉的隊伍也察覺到天候的變化。帕爾莎靠近時,男人們已經集合在隊伍前方,正在開始準備掉頭。
帕爾莎轉達完那卡的意思後,廉繃緊的表情放鬆下來,說「我們也打算這麼做」。
「真是的,天空簡直就像是急性子的女人。翻臉跟翻書一樣,真受不了。」
廉的隊上全都是單身男人。雖然因為只有男人而完全不拘束、講話很毒,不過都是善良的人。如果讓他們走前面,無論如何前進速度都會變快,對那卡他們的隊伍來說會很難跟上,所以他們願意跟在後面。從這個掛念來看,就知道他們是好人。
帕爾莎打算返回時,護衛辛亞騎馬上前。開始混了些微白髮的黑髮,隨風翻飛著。
「……可能是我多事了吧……」
辛亞用平靜的聲音開口說道。
「最好讓那孩子坐在有屋頂的馬車裡面。」
「嗯,我會的。」
為了躲避暴風雪,眾人要前往的地方,是羅達牧人的小屋。辛亞說,身為達爾之民的亞絲拉,最好不要露臉。
辛亞觀察觀察帕爾莎的表情,確認帕爾莎冷靜地聽進了他的提議後,輕輕點頭。
帕爾莎一回到那卡隊伍,首先就告訴那卡這件事,請求讓亞絲拉搭馬車的許可。那卡似乎已經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麻煩事,雖然眉頭微皺,還是立刻聳聳肩膀,對亞絲拉說「馬兒交給米娜,妳上馬車去吧」。
「咦?為什麼亞絲拉要搭車?」
米娜十分困惑,大聲詢問。一瞬間,大人們陷入沉默。
「因為亞絲拉害怕羅達人。我希望他們可以不要打照面就搞定一切,米娜妳也要幫忙喔。」
帕爾莎說完,米娜露出「好奇怪喔」的表情,不過還是乖乖點頭。
亞絲拉一邊爬上掉頭完畢的馬車,一邊體驗到全身皮膚緊繃的感覺。什麼希望大家不要看到她,根本就是多餘的回答。
讓人不快的塊狀物湧上喉嚨。咬緊牙關,深深吸氣,亞絲拉走到馬車最裡面的地方坐下。
駕馭著馬車的那卡妻子瑪羅娜,粗壯手臂的另一邊,看得見帕爾莎的臉。四目交會的時候,亞絲拉嚇了一跳。
帕爾莎眼中浮現的不是同情,而是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強烈光芒。亞絲拉覺得那雙眼睛正在說著「讓我看看妳要如何承受」。
既然進入了羅達領土,接下來就算不願意這種事情還是會越來越多。每次都受到傷害蜷曲身體的話,就沒辦法救哥哥了。
亞絲拉使勁咬牙。帕爾莎似乎在這樣的亞絲拉眼中看見了些什麼,露出微笑。帕爾莎讓馬頭轉圈換了個方向,離開了。
這個地方的牧人們,冬天的時候,會背對可以擋風的森林,建造大型的家畜圍欄。粗厚的木頭柵欄,裹上牛皮或樹皮,盡可能不讓寒風吹入,保護家畜以免凍死。
家畜圍欄的後面,牧人們會建起居住的小屋。讓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居住在托魯亞鄉,年輕人和健壯的男人則會在這裡度過冬季──因為不只要防止家畜受寒害,也必須保護家畜遠離野狼的威脅。
那卡和廉打頭陣,先去和牧人們交涉。牧人們為了防備暴風雪,正在巡視家畜圍欄,聽了那卡他們的話之後,爽快地答應他們到自己的小屋避難。
馬車隊抵達後,滿臉鬍子的強壯牧人首領,呼喊年輕的夥伴,要他們過來幫忙讓馬車繞到小屋去。
亞絲拉藏身在馬車深處,側耳專心聽著外面傳來的羅達語。雖然講話方式很粗野,但牧人們其實爽快地在跟那卡他們說話,還對女人們說「妳們就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這種和善,讓亞絲拉感到強烈的生疏──因為,她還是第一次,聽到羅達人用如此親善的語氣說話。
「……不不不,最好不要待在馬車裡面。馬車這種東西,哪能耐得住暴風雪呀,我說得沒錯吧?沒關係的,小屋裡面滿大的。來來來,快下馬車,進小屋裡去吧!進去吧!」
聽了親切牧人首領的話語後,那卡的妻子瑪羅娜一邊點頭,一邊回頭看了一眼亞絲拉。儘管心臟劇烈跳動,亞絲拉依然盡力以平靜的口吻低聲說道:
「我會用咻麻(擋風布)遮住臉,不要緊的。」
說著不太好的悠果話,亞絲拉從懷中拿出咻麻。瑪羅娜見了,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暫時把喀爾(斗篷)的頭巾撥到背上,亞絲拉用灰色軟布遮住了半張臉,接著再把頭巾蓋回來。然後,跟在大家後面下了馬車。低著頭走過羅達的年輕人們之間,沒有一個人的視線有在她身上停留。
(現在可以這樣隱藏長相,可是吃飯的時候怎麼辦呢?)
儘管這麼想,亞絲拉還是感覺到內心逐漸平靜得不可思議。即使是踏入羅達人的小屋時,也是好奇心勝過一切,沒有害怕。
一進入小屋就是個小房間,大量的燻肉從天花板垂吊下來,地板上排滿了甕。還有,兩面牆壁堆滿柴薪。
穿過小房間後,打開另一扇門,是男人們起居用餐的寬敞大房,爐子亮晃晃地燒著火,房間溫暖得悶人,燒出來的煙燻得眼疼。
兩支商隊,分成三組到三個小屋休息。把不能弄濕的行李堆在房間的一角,在行李的深處鋪好了床。米娜非常活潑,在三個小屋之間跑來跑去,年齡相近的牧人們開心地摸著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