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

頭一次讀駱駝祥子是大學時，才一讀到開頭洋車伕的勞動內容及生活，就對它真實、精細和完整的摹寫，感到喟歎驚奇，整顆心被那欲一窺究竟的好奇牢牢抓住。短短幾頁詳盡的車伕生活紀實裡，祥子醇厚、潔淨的心靈自然地開展在眼前，作家向他傾注了真誠的注視和殷憂，令人在不知不覺間，對努力奮鬥的主角產生深厚的同情，看到他買上車的那一刻，更是幾乎跟著他喜極而泣了。



　　很快地發現到，使我入迷的不只有令人身歷其境的描寫手法，書中特殊的京腔京韻，清爽悅耳、輕脆快當的北京話也是神奇的要素之一：澄澈、明快的風格，錘鍊的文字在作者的純熟的駕馭把玩之下，那麼準確地把故事裡的人事物釋放出來，沒想到文字的迷人程度，可以令閱\讀充滿享受感到這種程度。故事繼續進展，遍體鱗傷的記憶仿佛被喚起，祥子大聲吶喊出聲聲「憑什麼！」，將整個底層社會困頓、不解與憤怒的經驗爆炸開來，到了悲苦的最頂點，作者寫道：



　　祥子是遇到了\"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裡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到了這可歌可泣的一幕，哈姆雷特的詩句在心中驟然響起：「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然而，結局一點也不悲壯，反而往骯髒晦暗的谷底滑落了下去。憨厚可愛的祥子，竟成為猥瑣無恥的行屍走肉，所有光明的希望全部落空，為他搖旗加油的讀者們感受到的悵惘，完全無處可寄託，既震憾又虛無的感覺，不禁讓人一再問道：為什麼？？？



　　像祥子這樣純樸憨厚的壯漢，既堅強又執拗，能如駱駝一樣堅韌地度過困苦顛沛，為何仍然失敗？讓他意志崩潰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難道真是被環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整齣悲劇，應歸咎於社會無情的剝削，或者祥子自己其實也有選擇的餘地，悲劇根本是性格使然？這樣的思辯很像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的爭論，答案見人見智。從上述那段摘錄，老舍似乎是抱著同情的觀點，以為祥子終歸要沈淪、個人奮鬥不會有出路－非常悲觀的宿命意謂，書中寫到大雜院的坍塌、小馬兒祖孫的慘澹、白房子裡悽涼的女人們，便充滿了人道的溫情和深刻的社會批判，如果說作者對祥子性格有所責備，頂多就是以二強子和小馬兒祖父兩人悽慘的生活真相來暗示－－他們兩人都有自己的車，這正是祥子一向的目標：只要有自己的車，成了獨立勞動者，便能擁有自由，但活生生的實例就站在眼前，祥子卻從未看清楚事實。



　　熱愛生命、生存奮鬥是一種海市蜃樓，還是生命的動人光輝？個人努力是虛無人生的救贖，或是自我毀滅的罪惡？除了《駱駝祥子》，左拉的《酒店》也討論了相同的主題，兩者的人物安排還有許\多相同之處呢！比如與同為勞動階層的祥子和雪維絲；同為誘惑者的虎妞和蘭蒂爾；處在最卑賤地位卻仍有高貴人性的小福子和小拉麗；觸動主角同情並伸出援手的小馬兒祖父和布魯老爹等等，但《駱駝祥子》以同情弱勢、批判剝削者的觀點處理，《酒店》則嚴苛地審視了底層社會人們的性格弱點，同為寫實主義的兩本鉅作，可以同時看看，不過我覺得《駱駝祥子》在各方面，都優秀許\多，兩者擇其一的話，一定是看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