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心
德山宣鑒禪師說:「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寂而妙。」
現在,外邊下起雨來了,這就是事。你擔心著:「糟糕!下雨了,等會兒怎麼回去?」這是心中有事,可名為有事於心。如果雖然下雨了,你心裡卻並不在意,怎麼回去都好,這便是無事於心。
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心中存著要開悟成佛的念頭,這是有心,因此我們來學打坐,這是事,合起來稱為有心於事;如果我們並不存開悟成佛的念頭,純粹來打坐,便是無心於事了。
無事於心,是指發生了事,卻動不了你的心;無心於事,是指你的心,不主動去攀緣事。事可分為「外在的事」與「內在的事」;心也可分為「外在的心」與「內在的心」。「外在的事」又可分為跟自己有關的事和跟自己無關的事,「內在的事」也可分為跟自己有關的事和跟自己無關的事。
一、心事重重有誰知?
(一)外在的事
現在,先講「外在的事」中「是不是跟自己有關」。
所謂外在的事,是指心外的事。諸位如果從路上來,在馬路上看到發生了車禍,這便是外在的事。但它沒有把你擋住,這個車禍便跟你無關;但畢竟發生車禍了,你還是關心,你看到車禍,心裡就想:「噢!這地方發生車禍了。」而且腦海中留下好久的印象。
另外,可能發生跟你有關的車禍,比如你受傷了。或者你雖然並未受傷,你的座車也未受損,卻因交通阻塞,把你擋住,過不來,停了幾十分鐘,車子無法前進,你正趕時間赴約或上班、上課,只有心中乾著急:「真倒楣!時間來不及了。」因此這場車禍對你來講,已經開始牽扯上關係了。進一步,如果車禍發生時,你正好在場,大家都袖手旁觀,因為你是佛教徒,你會自告奮勇地攔一輛計程車,或者就用你坐的車子,把傷者送醫,那車禍就跟你有更多的關係了。
(二)內在的事
接著講「內在的事」。在座諸位打坐或聽講,如果你心事重重,你坐得穩嗎?我的話你聽得下去嗎?所以,所謂心中有事,往往不是眼前事,而是過去或未來的事,使人神不守舍地胡思亂想。
心內的事,又分成跟自己有關的事和跟自己無關的事。比如,今天是星期天,你本來和女朋友約好下午四點鐘見面,結果你把這件事忘了;而另外有一位朋友對你說:「我們一起去農禪寺打坐和聽聖嚴法師演講吧!」於是你也來了。來了之後,盤起腿打坐中,忽然想起了約會的事,你就不能安心打坐和聽講了,你會想:「糟糕!現在已過了四點鐘,這怎麼辦?馬上去赴約也太遲了,但是,她在等我,怎麼辦?下次見面怎麼跟她說?她是很守信的人,現在又颳風下雨,很可能她正在那兒淋雨,怎麼辦?萬一魂斷藍橋的悲劇,重演在她的身上那不是……?」就這樣你坐在這裡,東想西想,心還能靜下來嗎?這是跟自己有關的事。
再說跟自己無關的事。我在美國有一位女弟子,有一次,她來找我,說:「師父啊!某某先生亟需現款一萬元,我要幫他的忙,可是又幫不上,怎麼辦?」我說:「既然幫不上忙,妳還要幫什麼忙?」她覺得奇怪:「我們佛教徒不是要幫人家的忙嗎?」我說:「是啊,可是妳現在根本沒有錢。如果人家說現在妳要是沒有一萬元,他就要死了,妳怎麼辦?」她急切地說:「那樣的話,我一定得想辦法去幫助他,他這條命我一定要救。」我開導她:「妳想什麼辦法?是不是妳也告訴其他的人,你現在借一萬元給我,不然我的朋友會死,我也要死了,然而那個人也是窮人,他再去跟第三個人說:『你借一萬元給我,不然我的朋友會死,朋友的朋友也會死,假如他們死,我也會死。』這麼一來,三個人都會死了,是不是呢?妳既沒有一萬元,就應告訴他:『我但願能幫你的忙,我也願你不要死,先向各方面想想辦法看,我也替你想想辦法,但我實在拿不出一萬元。』」這是跟自己無關卻成了好大的心事,可謂庸人自擾。本來這是別人的事,但你若在心裡邊老想著它,結果就變成你的事。天下有事,與你無關的事,也都變成與你有關的事。如果是這樣,就會煩惱不盡。
不過,如說天下的事完全與自己無關,這在佛法也講不通。《梵網經》說:「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要把一切眾生當成我們的至親骨肉父母看待,才是佛教徒。可是《梵網經》講的,那是菩薩的態度,希望人人都能做到這個程度;而菩薩有凡夫和聖人之別,凡夫菩薩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如果真把每一對男女都看作是自己的父母,而去做他們的孝子,那會鬧成大笑話。所以凡夫的立場還是凡夫,否則便會因此而煩惱無盡,把一切跟自己無關的事,當成了切身的問題,這是不必的。
(三)心在哪裡?
以上講的是「事」,現在來講「心」。
諸位的心在想什麼?在注意什麼?這「想」和「注意」就是我們的心。諸位現在聽我講話,那麼,你們的心究竟是在外,還是在內?是在內的,因為你在注意嘛!你的心在聽,你清清楚楚地在聽。凡是你在注意做什麼事,心就是在裡邊,專心於現在所做的事,那是「內在的心」。
至於「外在的心」就不容易知道,請問諸位「心不在焉」的情況時,你曉得自己有心嗎?這時你好像靈魂出竅,身體坐在這裡,心卻不在這裡。舉個簡單的例子:老師在講課,寫黑板。有一個學生,兩眼瞪著老師看,好像很認真地聽課,事實上,他的心裡在想昨天的事-昨天他和某某人一起去看了電影,是愛情文藝大悲劇;他在回憶電影的情節,如癡如醉,此時眼睛裡看不見老師,耳朵也聽不到老師在講課。忽然老師叫他的名字,問他問題,他一下醒過來,卻一臉茫然:「啊!什麼?」還有一種情況是,他在期待晚上和某某女同學約會,想像今晚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第一次約會應該講些什麼話?應該問她一些什麼問題?她問問題時,要怎麼回答?就這樣一邊上課,一邊想事情。這時他的心被過去的境所攫,或憧憬尚未發生的事,而羈留在過去的時間或未來的境界中!繫心於過去及未來的事,忘了現在所做的事,這是「外在的心」。
二、何妨萬物常圍繞——無事於心.無心於事
以上所講的心和事,跟修行有很大的關係。
修行本身就是一樁事,修行要用心,用你的心來配合修行這樁事。比如拜佛是修行的法門之一,但身在拜佛,這是事;而心是不是在拜佛呢?真正的拜佛是非常平靜,非常清楚地心隨身拜,這是我主持禪七時,經常教導禪眾所用的方法。拜佛時,心無二用,只有集中注意力於拜佛的每一個動作上。沒有心中所想的念頭,只是全神貫注地做拜佛這樁事,這便是修行的方法。
修行的方法,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只知有事不知有心,一是只知有心不知有事;前者是專注於方法而忘了心念的活動,後者是自知落實自由的存在而不受境界所左右。如果雖有事而事動不了你的心,你就不會計較是非得失。你在做這個事,而不把做這個事和你主觀的自己連在一起;你是修行人,卻勿使修行這個事動了你的心,這是有事無心而無事於心的程度。
打坐時數息,每呼出一口氣,數一個數字,數到十,再從一數起,這時心裡專注於數呼吸的數目字,其他的事都不管,便是讓數呼吸的這樁事動了你的心。
各位如參加過禪訓,就知道數呼吸有好多個階段,數到好時,呼吸有,數目沒有了,再數下去,連呼吸都不知道有沒有了,這時你的心才安靜下來,這時才是真正地在修行。就像騎一匹野馬,初騎上去一定會掉下來,如果騎了上去不再掉下來,而且馬和你好像合而為一,隨心所欲地你要到哪裡,馬就到哪裡。你渾然不覺馬和你是兩樣東西,到這種程度,才是真的修行,這是有心無事而無心於事的程度。
三、海面無風不起浪──心與事合一
當我們用心用到心與事合而為一時,已經是心外無事,事外無心,這種情況才是真正修行得力的開始。通常,人們都是處在事情和心分離的狀態下,所以有煩惱,以致無法了解自己,無法真正地了解他人。如果心和事合而為一,我們對於自己是清清楚楚的,對環境也是非常清楚的。
通常用海做比喻,海面無浪是不可能的,除非海變成琉璃、水晶,才不被風吹成浪。心亦如此,若未穩定堅固,必會受到境風的事所擾亂。凡夫的心就像海面的水,外境就像風,只要風一動,水就起波浪,一起波浪,它就糊塗混亂了。譬如一泓湖水,若遇沒有風的寧靜秋夜,水平如鏡,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便會被看得很清楚;如果水面上有風,或者用手撥動水面,此時水中的月亮在跳動發抖,甚至變成碎片。如果我們修行,心愈來愈平靜,愈來愈不受外境干擾,心就愈來愈堅固,一直到達像水晶、像琉璃的程度,永遠不受外境的干擾。
心裡有事,心就不安寧,或是有新發生的事情動了你的心,心也不安寧;兩種情況,同一結果。一種是心裡有事,你做什麼事,都做不好;一種是外境動了你的心,心不平靜,事情也做不好。
修行就是要使我們的心中無事,也不要讓事動了我們的心,這要用方法練習。方法又使我們的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從大大動亂的心,變成小小動亂的心,再進而變成不動亂的心,我們的心就平靜了。那時還是心中有事,方法本身就是事,以方法這個一貫的事,代替雜亂的事;以規律的事,代替不規律的事。數息的方法,就是一貫的有規律的事,它可使我們的心,走上一貫有規律的動,再漸漸變成不動。聽聲音也是一種方法,比如現在在下雨,你也可以用聽雨聲為方法,每一滴雨的聲音,都打動了你的心,是有事於心;你不再聽其他的聲音,這連續不斷的雨聲,就是有規律地打動你的心。你的心被有規律地打動,比被不規律的雜念打動要好得多,漸漸地心便寧靜不動了。所以,方法本身就是要動你的心,使事進入你心中,目的是心與事合而為一,乃至心與事雙亡。(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