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銀行襄理之死
他們把不想要的人故意調到消金部,業績做不到的人全部殺頭,我說一句坦白的,就算這次我幸運能留下來,下次再重演戲碼,也沒有人受得了。
──華泰銀行二重分行襄理王俊雄
淒厲的警笛聲在近午時分響起,時間是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早上十一時,白色救護車在盛夏耀眼的陽光下急駛,抵達位於三重忠孝路上的華泰銀行二重分行門口,病人被攙扶上車之後,隨即啟程一路快速蛇行超越車陣,由忠孝路底左轉中山路,最後在署立三重醫院的急診室門口停下。
過沒多久,那名躺在擔架上被送進急診室的中年男子,再次被推回救護車上,救護車鳴響刺耳的警笛,又沿著中山路往台北方向疾駛而去。
為何執意走上絕路?
「鈴…鈴…」堆放著各種帳冊、名片簿的凌亂桌面上,電話突然響起,鈴聲音量大到足以讓人嚇一跳,即使在家庭工廠轟隆隆的機器運轉聲中,依然清晰可聞,老闆娘王雪香拿起了電話筒。
「姊姊,銀行的人剛剛打電話給我,說哥哥出事了,一直吐個不停!」電話彼端傳來慌亂急促的聲音,是王雪香的小妹,正從救護車上打來,「救護車送到三重醫院,醫院說沒有毒物科不收,現在我們正要趕往榮民總醫院去!」
王雪香一聽,心想這個成天愛跟朋友到處覓尋美食的弟弟八成是吃壞肚子、食物中毒了,竟然挑在這個忙碌的節骨眼給她找麻煩,不禁心頭嘀咕,轉頭找她的丈夫開車載她去醫院。
車子好不容易到了位於石牌的榮總,王雪香的丈夫讓她下了車,又逕自駛離去辦事。王雪香下車一路摸索,找到加護病房,看到吊著點滴、仍然不斷嘔吐的王俊雄,看來情況比她想像的還要嚴重許多。
醫生見到王雪香,開門見山直接說:「妳的弟弟是農藥巴拉刈中毒,無藥可救,現在只有拖時間而已。」
「怎麼可能是農藥?」王雪香頓時腦袋一片混亂,「不是食物中毒嗎?」
「不是,」醫生搖搖頭,「我問過他,他說是自己用針筒注射農藥進入胸口,注射量約五西西。」
「一般人用農藥自殺都是用喝的,」醫生繼續解釋,「因為味道難喝,喝下去之後還有一半機率會吐出來,因此傷害也較輕;像你弟弟這樣用注射的方式自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看來他的死意很堅決。」
王雪香轉頭問病床上明顯虛弱的王俊雄:「你好端端為什麼要自殺?有什麼事讓你想不開?」
王雪香一連問了好幾遍,王俊雄將頭別到另一邊去,不發一語。
王雪香急了,追問:「是感情因素嗎?」
王俊雄搖搖頭,說:「我忙都忙死了,哪有女朋友!」
「還是家裡有什麼事讓你不高興?」王俊雄依然搖頭,王雪香也心想:「不可能,我們的家庭很單純,家人之間沒有什麼秘密,不可能是家庭因素。」
「那麼,是公司的事情了?」
這次,王俊雄點頭了。「我已經快要沒有頭路了,公司給我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說我不適任,要把我開除,我很不甘願。」
接下來,王俊雄又不說話了。
※二○○三年七月二十九日 星期二 蘋果日報A10版
銀行逼退,襄理注毒亡
【羅國甫、林俊宏/台北報導】
一名再三個月就可申請退休的華泰銀行二重分行襄理,疑因不滿銀行要以「不適任」理由資遣他,日前選擇在該分行內以注射農藥巴拉刈自殺抗議。分行員工表示,襄理自殺當天,勸他離職的經理聽聞此一結果,因驚嚇過度送醫,迄今仍住院治療中。
死者王俊雄(三十九歲)在銀行內注射農藥自殺舉動,立即造成二重分行人心惶惶。員工表示,襄理死後,華泰銀行並未停止勸退其他員工的行動,目前仍持續要求另四名二重分行員工接受資遣方案。
王俊雄大姊王雪香表示,弟弟是在二十三日上午以針筒注射農藥自殺,經送醫後在二十五日下午去世。
※檢察官製作驗屍報告,訊問工友的證詞:
「我是華泰銀行二重分行的工友,王襄理是由我扶上救護車,送他到醫院的。今天早上剛好丁副總要來分行宣達重大消息,王襄理七點二十分正常參加開會,之前還吃了早餐,看起來好好的,一點異狀都沒有。
早會開完之後,大家開始做自己的工作,到了快九點的時候,王襄理就跑去廁所吐了,一直吐了好多次,旁邊同事看了不對勁,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說。過了一會兒情況好些了,他竟然還照常外出辦事。大概出去半個鐘頭吧,回來之後他就愈吐愈厲害,後來不知道是誰叫了救護車來,經理要我陪王襄理到醫院去,當時沒人想到他是服了農藥。」
如果說華泰銀行二重分行襄理王俊雄自殺身亡,只是因不滿被辭退而一時衝動造成意外,大姊王雪香是絕對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的,這種理由不符合王俊雄平日的性格。而且據同事說,王俊雄被告知資遣之後,已經準備到一家壽險公司上班,報到時間就在他自殺的兩天之後!
為什麼已經安排好的退路不走,最後卻選擇走上絕路?
有人猜測王俊雄是否另有其他因素才厭世輕生,就連王雪香也感到百思不解,因為王俊雄最近才剛花費五十萬元將房子重新裝潢,又跟她透露想要結婚成家的願望,「一個厭世輕生的人,還需要大費周章整修房子嗎?」王雪香非常困惑。
還有另一個不合常情的地方。同樣是由同事口中得知,王俊雄當年度業績是該分行第二名,在二重分行年度放款總額二億七千多萬元中,他的業績就占了一半,華泰銀行為何要解僱一名業績優秀的行員?究竟王俊雄哪裡「不適任」?
王雪香想起了弟弟死前的最後一句遺言,只有奇怪的三個字:「錄音帶」。到底是什麼錄音帶,裡面錄了什麼內容,讓王俊雄在臨終前仍念念不忘?王雪香開始在王俊雄的住處翻箱倒櫃,尋找這卷關鍵錄音帶,希望能夠解開弟弟死因之謎。
老董出面澄清,真相仍舊成謎
王俊雄自殺的消息很快地在華泰銀行內部流傳開來,員工之間議論紛紛,多名認識王俊雄的同事痛哭失聲,許多流言及小道消息不脛而走。
有人說,王俊雄自殺的原因不僅是因為自己被逼退,而且也對於華泰銀行過度業績導向的政策感到不滿,因此刻意挑選丁副總來分行宣達新考績辦法的當天早晨自殺,以示抗議。華泰銀行最近剛要大幅翻修原來的考績辦法,其中「業績目標達成」占總成績的七○%,達不到目標就走路。這項政策嚴重衝擊原本穩定、有保障的工作,已經造成行員惶恐不安。
另有同事推論,王俊雄的年資因素,使他最容易成為公司下手的目標。因為根據《華泰商業銀行員工退職、資遣、撫恤金支給辦法》第三、四條,服務滿十五年以上的員工得申請退職,經公司核准可支領退職金。而王俊雄再繼續工作三個月就剛好服務滿十五年。
王雪香強烈感到必須要求華泰銀行高層出面解釋清楚,釐清疑點,還她的弟弟一個公道。
華泰銀行董事長林敏雄終於來到王雪香的家裡致意,並在王俊雄的靈位前上香。這位看起來本土味十足的歐吉桑顯得很歉然、很難過,在王雪香心目中留下不錯的印象。他努力解釋華泰銀行的政策,承認是銀行方面處理不當,並表示願意負起全部的道義責任。
「華泰銀行為了因應愈來愈競爭的環境,是有打算進行人事結構調整,」林敏雄一開始便承認,「但是總行只要求各分行將不適任的名單提報上來,並沒有特別針對王襄理,要求他走路。」
「那為什麼王俊雄認為是公司逼退他?」王雪香想起弟弟在病榻上說的話,一臉狐疑地追問。
「分行經理跟王襄理說是我的意思,他沒有說真話,其實是經理自己將王襄理簽報上來的,我完全不知情,也沒有下達任何逼退的指令,」林敏雄極力辯解,「在華泰銀行七百名員工當中,我們只要求提報三名不適任的行員,比例也是微乎其微。」
「王俊雄被提報不適任,總會收到公文吧,」王雪香質問,「為什麼我都找不到公文?還是你們要逼他自己辭職?上面寫不適任的理由是什麼?」她這幾天仔細整理弟弟的遺物,在辦公桌的玻璃墊下找到請調申請書(寫著王俊雄晚上在土城進修上課,往返路途遙遠,為避免上課遲到,希望能請調土城分行),在臥室收拾出一疊進修結業證書,有金融、保險、不動產等等五花八門,也找到台北二信(華泰銀行前身)長官給王俊雄的評語,上面寫著「認真負責」四個字,還有王俊雄的捐血卡和感謝狀,紀錄他總共捐血一百多次,連國中、高中的成績單都有,就是不見提報不適任的公文。
「整個流程都是用口頭告知的,確實沒有公文給王襄理,我們除非是遇到很嚴重的事才用書面處理,」另一位副總從旁插話幫忙解釋,「至於呈報王俊雄的理由,大姐,我老實跟你講,分行經理的確只有寫『不適任』三個字。」
「在三位不適任員工的名單中,只有王襄理的爭議性最大,」董事長林敏雄強調,「很多同事打電話到總行替他說情,既然如此,總行對這種情況應該重新調查,給當事人一個申訴的機會,所以是我們處理不當,我們決定分行經理、丁副總和陳總經理三個人要負起責任,他們一定會離開。」
王雪香並不完全相信董事長林敏雄的說辭,她感覺其中隱瞞了許多事實。幾天之後,華泰銀行捎來消息,王襄理將以「因公殉職」的方式辦理撫恤,照領退休金,對於王家二度中風、罹患老年失智症的老父,也有額外的安養補助。華泰銀行董事長林敏雄快刀斬亂麻,解決這件事情,但從此王雪香卻再也無法從華泰銀行高層那兒挖掘更多事實真相。
王雪香很想再見華泰銀行二重分行經理一面,同事間盛傳他跟王俊雄兩人性格南轅北轍,不合已久,是他將王俊雄呈報不適任,同時又謊稱是上面的命令。然而,經理在出事當天也震驚過度,引發胃出血宿疾而長期住院,王雪香再也沒有機會當面質問這位關鍵人物。
自殺亡故的弟弟身後留下一團迷霧,王雪香感覺自己正用逐步發現的事實碎片,企圖拼湊一個完整的真相拼圖。這幅真相圖還有很大一塊地方空白,尤其是他在生命最後階段,究竟遭遇到什麼樣無法忍受的事情,以致於感到別無選擇,只能一步一步走上絕路?
「如果妳想要瞭解妳弟弟的為人,他有一位當代書的朋友,妳弟弟有什麼重要的事都會找她商量。」王俊雄的要好同學指點另一條線索。
關鍵錄音帶藏著自殺謎底
王雪香來到位於蘆洲鬧區的一棟公寓大樓,進入一間門外掛著「趙美霞(化名)代書事務所」招牌的辦公室,裡頭擺設得古色古香,迎面招呼她的是一位面貌姣好的女子。「沒錯,我對王俊雄的事很清楚,就是我叫王俊雄去偷錄他與副總的對話。」
※秘密錄音帶:王襄理與丁副總的對話(一)
王:抱歉,打擾你辦公了。
丁:你幾年入行?
王:民國七十八年。上次副總給我兩條路走,一條是資遣,一條是自動請辭。我 打報告上來,希望總行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承諾在半年之內做到兩億元的 業績,如果達不到,甘願自動走路。但是,副總說上面還是不同意,還是要我在資遣或自動辭職之間選一項。那我已經同意要接受資遣了,可是昨天經理又說不是這樣,說如果我不自動請辭的話,就要被總行免職。這次我來找你,主要是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被記過,還嘉獎兩次,副總一直說上面認為我不適任,究竟是什麼原因不適任,讓我瞭解一下,應該合乎常理吧。
丁:沒有問題,沒有問題。這件事情喔,一定要說個清楚。上次我已經跟你說過,公司把你提報不適任,我也很希望讓你再試看看,但是上面不接受,既然是不適任,就一定要離開,對吧;這份名單是交辦的,所以老大為什麼說你不適任,具體的理由我現在也說不上來,有一些資料要整理一下,過幾天會給你一個具體的理由,好不好?
王:上次我回答說寧願被資遣,為什麼才隔一天,又不讓我資遣,要把我免職?你站在我的立場。
丁:上次是我們想太快了,報上去沒想到上面就切掉,讓我們實在很傷腦筋啦!既然是被上面否決,那沒辦法,上面要求所有提報不適任的人都要離開。
王:現在我只剩下一條路,對不對?我想不通,才一天的時間就改變。
丁:王襄理,有時候我常說,在民營機構做事不是像你這樣魯莽,我一直想要舒緩你的case,你還不到四十歲,坦白說,我一直在幫你找還有沒有機會,上星期還跟總經理談起你的事,真的,連總經理都沒辦法。
王:不是,這麼多年來。
丁:我希望大家能夠好好解決,就我的瞭解,銀行方面是希望你能夠自己辭職最好,如果你認為這樣對你不利的話,銀行也可能用資遣的方式,但至於說是不是不要用到免職的方式,我現在還沒有把握。
王:我們的內規說,除非是觸犯法律才會免職。
丁:我知道,所以目前還沒有規畫到這裡,好不好。
王:那為什麼經理說的又不一樣?經理說是人事室告訴他的。
丁:我目前接收到的訊息就是剛剛講的那樣,總經理也是這樣說,至於是不是有什麼連我也不知道的變化?有可能嗎?當然有可能!譬如說頭家直接交代下來,或是,都有可能啦。
王:有可能說人事室知道,經理知道,你不知道嗎?
丁: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人心,很難處理,歡喜一回事,不歡喜,你說你有多行?沒有絕對的是與非呀!王襄理,你懂我的意思嗎?你現在一直堅持,讓我非常困擾,有這麼嚴重嗎?你聽得懂嗎?
王:那到底什麼理由不適任,能給我一個書面答覆嗎?
丁:這部分恐怕不方便用書面給你,大概是用電話通知,好不好。至於具體的內容,我現在手邊還沒有。你七少年,八少年,又不是老扣扣(台語,尚未年老之意),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但是名單裡有你,我們真的沒得選擇呀,王襄理,你明白嗎?我們真的沒得選擇,我們只是執行者,你瞭解嗎?
(報告副總,剛剛行銷部陳副理打電話下來,兩點要開會。)
丁:好,好,我馬上上去。
直到王俊雄離開人世,王雪香才發現她對這個弟弟的瞭解其實並不多,譬如她從來不知道王俊雄結交這麼多的朋友。王俊雄總共只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但是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來看他,其中有很多是他於夜間進修的德霖技術學院老師和同學。
趙美霞就是王俊雄在德霖技術學院同班上課的同學。「他在班上擔任班代,總是任勞任怨,撿人家不要做的事情來做,譬如廠商送教科書來,他一定搶第一個去樓下搬課本!」趙美霞向王雪香描述她這個弟弟的性格,「每次我去二重分行,也都看到他一個人搬一袋袋的零錢,我看不過去,罵他說:『你當一個襄理,怎麼老是做這種事?不會叫你底下的人做嗎?』他笑笑回答說:『行員都是女生啊,副理、經理又比我大,所以還是我來搬好了。』我從沒看過比他更憨厚老實的人。」
「是呀,他這個人就是該做的一定做,不該做的也做,反正沒什麼抱怨的,」王雪香也跟著附和,「但是他也有股俠氣,就是正義感太重,他如果做錯事,你不論再怎麼責備他,也不會回話;但如果沒有做錯事,他就會跳出來爭到底。是非太分明的個性,反而害了他。」
「這個人不太會說話,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心想他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趙美霞笑著想起往事,「但是你耐心地聽他說完,就會發現他很誠懇,講得蠻有道理;如果是性急的人,就會嫌他結巴,沒重點,講半天聽不懂他在講什麼。」由於趙美霞有耐心去認識王俊雄的優點,王俊雄跟趙美霞的丈夫及其父母都熟稔得像一家人一般。
「對於王俊雄自殺的事情,我最確定的就是王俊雄不是一個隨便衝動就去自殺的人,」趙美霞很肯定地說,「他一直都以非常理性的態度來處理這件事,這其中一定有隱情。」
與分行經理的價值衝突
趙美霞泡了杯咖啡給王雪香,坐在她的對面,開始回溯王俊雄生命中最後那一段不為人知的旅程。
「二重分行經理跟他之間的恩怨,其實跟我也有一點關係。」趙美霞打開話匣子,開始詳細描述她所知道的王俊雄與分行經理在工作上的過節。
「二重分行前年才剛創立,經理和王俊雄兩人都算是創行元老。剛開始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完全招不到業績,經理常常帶著職員在路上發面紙,要借錢給別人,人家還不要。」
「王俊雄那時候就常常愁眉苦臉,碰到我的時候就忍不住訴苦:『分行的業績額度規定要達到五千六百萬元,但是現在總放款只有八百萬元,真是很難看。』我說:『那當然囉,人脈是很重要的,你跟客人不熟識,人家當然不要;哪有銀行做到在馬路上招攬生意的?』」
「我看他在那兒發愁,就說:『好,我現在手邊有一批建物要貸款的案子,大約有兩億元,本來是要分給三家銀行做,我把其中一家銀行的那部分先暫時抽回來給你做。』因為我跟那家銀行常常有業務往來,心想下次再補其他案子給他們做就好了。」
「那時候二重分行大約缺五千萬元的業績,我一次就給王俊雄九千萬元的案子,所以他們一下子就衝破目標額度了,也讓經理大出風頭,可以說因此而成為公司的大紅人。本來是業績達成率愈高,獎金愈多,但是王俊雄只要剛好達成就好,他以前的同事和乾姊在別家分行,業績也不太夠,他就將多餘的案子分給這些人來做。」
「他不貪心,願意幫助別人,這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重要的是,在現今銀行業這麼現實的環境中,這種人生存不下去!」趙美霞嘆口氣,繼續說下去。
「由於我介紹案子的關係,二重分行第一年的業績是夠了,可是第二年又不夠。他們經理就把腦筋動到我的頭上,居然打算繞過我直接去找我的業主,把客戶都搶過去。但是他沒有連絡的管道,就叫王俊雄去做。經理說:『俊雄呀,我們直接找建商談,你不准跟趙代書說喔。』他打算半途攔截我的案子,連代書都不讓我辦,你說可不可惡?」
「王俊雄當然是不肯。兩個人逐漸交惡,當建物貸款申請下來之後,我說要請二重分行所有人到餐廳吃飯,他忍不住跟我抱怨說:『經理太不懂感恩,我實在看不下去,妳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應該是他請妳才對,怎麼反倒變成妳請他?他連打一通電話感謝都沒有。』他就一直勸我把錢省下來,不要請客。」
「還有很多小地方可以看出來,這兩個人的觀念和個性差很多,不可能合得來。譬如王俊雄認為,銀行就是要服務客人,再小的案子也要服務,但是經理就不這麼想。譬如政府優惠房貸的規定是兩百萬元額度以內,銀行利率是二.三%,超過兩百萬元以上的利率是二.八%,相差有○.五%。經理和王俊雄兩人就為了要不要做兩百萬元以下優惠利率的案子起爭執,經理說:『以後不要做這種案子,開玩笑,沒有利潤啦。』王俊雄就抱怨說:『以前缺業績在街上拉客戶的時候,連一百萬元都做,現在嫌錢少。』他的觀念就是客戶不論大小,都要一視同仁,不要看高不看低。」
「不過,現在銀行業經營的大趨勢就是客戶分級,看高不看低呀,」趙美霞語帶諷刺,「經理的觀念才是主流哦。」
「我想,大概就是這些觀念與個性不同,以及日常工作的小摩擦,造成經理將王俊雄提報不適任吧。」
最後一次的對話
趙美霞接著敘述最後兩個星期中,王俊雄如何面對被逼退的現實。
「最初是二重分行經理直接找他談,給他兩條路,一條是自己辭職,一條是資遣。後來又改口,說除了他自己離開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經理逼得很緊,還說:『這樣吧,公司給你十萬元,趕快簽一簽啦。』王俊雄打電話跟我說:『現在經濟不景氣,銀行都在縮編,華泰銀行要把我裁掉,我也能認同。但是我就是不甘願不明不白地走,我哪裡不適任,總要給個交代吧,畢竟我整個青春都奉獻給華泰銀行了,要一個答案不算過份。』」
「我想想不對勁,就跟他說:『俊雄,這樣不對哦,既然是上面要你走,就應該有公文,為什麼要逼你自己寫辭呈呢?你不走,再做三個月就滿十五年可以領退職金了,為什麼要走?再笨的人也不會走。』我告訴他要調查清楚其中的疑點,要懂得自救。」
「我跟他共同擬定了一個自救方案。第一步是寫報告上去,提出『半年內達到兩億元業績,做不到就走路』的承諾,爭取再多做半年,保住退職金。我跟他說:『我一定兩肋插刀幫你,把業績灌給你,到時候你們經理沒有業績會降級哦,等你升級之後,再報一箭之仇;不要急,等久了就是你的。』他也興奮地說:『有道理,管他的,我就撐住,不提辭呈,看他能怎樣。』當時都講得好好的。」
「第二步是去找公司高層申訴,順便錄音回來存證。我說:『搞不好是經理從中搞鬼,黑箱作業。如果公司是因為不景氣,要裁員、縮編,可以直截了當說出來,員工還可以領資遣費和失業給付呀,還是先跟公司溝通清楚,以免造成誤會。』他也答應了。」
「萬一前面的辦法都行不通,最後一步就是找立委和記者來主持公道。他說:『其實我也不想怎樣,我自己犧牲沒關係,但是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在其他同事身上。』所以說他的心態甚至還很體諒資方。」
「隔了幾天,他錄好了音,又打電話來說:『我完全無路可走了。』我也感到很意外,只好安慰他說:『這家銀行不懂得留住有貢獻的員工,這是他們的損失,俊雄,你要想開一點,再找其他工作就是了。』他說:『好啊,到時候再來跟妳配合。』我說:『沒問題。但是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是他們要趕你走,不是你自己要辭職,這是完全不同的,你絕對不能簽離職書!』」
「我就幫忙他打聽哪家銀行有工作機會,他自己也找到保險公司的工作,我說:『你跟上面商量一下,離職的理由可不可以不要寫不適任?你也清楚銀行的人事部門之間都有互通消息,不適任三個字的殺傷力太強,別家銀行或許以為你的操守有問題,怎麼還敢用你?』他說他知道。」
「講到後來,他的心情也很平靜了,就移轉話題。他說:『有一個女生對我的印象不錯哦,下次妳可不可以幫我試探看看?』我問他:『人家結婚了沒?』他說:『不知道。』我啞然失笑:『你也太糊塗了,結婚沒都不知道!你這樣單戀也不對,不然下次約她出來,我幫你探聽看看。』我還開玩笑說:『你這棵老實樹,要台灣女孩子喜歡你,我看有點困難,還是考慮越洋一下,找個大陸、越南或印尼的女孩子。』他就呵呵直笑。我順便再開導他一下:『工作的困擾放一邊,先結婚吧,反正你們家還有很多房地產,也不靠銀行這份薪水養家糊口。』他就講士林還有哪一塊地是他們家的。我說:『你真是好福氣,不必辛苦賺錢。』他說:『不是啦,我就是一口氣嚥不下,我做得好好的又沒犯錯,要我辭頭路又不給資遣費,甚至連不適任的理由也不告訴我。』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他說話。」
「到了他死前的一個星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打他的手機一直不通,剛好我手邊有一個土地重劃的案子,又非常忙碌。那個星期斷了音訊,再來就聽到他的噩耗。」
「我想,這個星期之內一定發生了重要的事情,刺激大到超出他的忍耐極限。王俊雄一直不肯簽離職書,或許是公司逕自以不適任名義將他免職,這樣等於是斷了他的後路,聽說到最後幾天,公司的人事命令叫他不必來上班了,他從學校畢業就做這份工作,做了十多年,每天出門知道要去哪裡,忽然之間一切都落空,才會讓他難以接受吧。」
王雪香走出趙代書的辦公室,外面的陽光耀眼依舊,街道上熙來攘往,她的心情卻沉重無比。她盡力去揣想王俊雄在生命最後幾天的無奈、憤怒與掙扎,揣想他走上絕路的心境與理由,讓弟弟的死不至於淪為一場毫無價值的荒謬劇。她想到王俊雄對趙美霞所說的:「我自己犧牲沒關係,但是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在其他同事身上。」她又想起錄音帶中,王俊雄對副總說的一段話:
※秘密錄音帶:王襄理與丁副總的對話(二)
王:我想,就算這段風波暫時能平息,但未來什麼時候,上面又有第二次。以現在銀行的經營型態,我聽說某銀行合併一家信合社,他們把不想要的人故意調到消金部,業績做不到的人全部殺頭,我說一句坦白的,就算這次我幸運能留下來,下次再重演戲碼,也沒有人受得了。
她開始相信王俊雄之所以選擇死亡,是有深意的,不是一時衝動、毫不思索之下的結果。她開始相信,當銀行業令人無法忍受的劇變降臨在弟弟身上時,王俊雄並未屈服,而是選擇以結束生命的激烈方式重重抗議;他希望以一己之死,阻擋整個潮流的轉變,讓自己承受的不堪對待,不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這個舉動顯然太天真,甚至是幼稚,然而卻也是高貴的、英雄的舉措。
華泰銀行的許多同事顯然也從這樣的角度詮釋。八月底王俊雄在台北辛亥路第二殯儀館出殯當天,許多同事走出靈堂時仍忍不住頻頻拭淚。一位老同事在靈堂附近徘徊良久,不忍離去,他哽咽地說:「王襄理是為我們而死的!」這位同事私下準備了一張祭文「用生命換來的正義」,其中寫道:
陳總經理到任不久即召開大型員工座談會,並指示:「待不下去的請你離開。」王襄理努力耕耘,熱愛這份工作,為了銀行員的名譽與正義,他選擇了離開。
種種不合理的制度,不公平的對待,王襄理表示他要為大家爭取,這是他的願望。但是,又有誰能為王襄理爭取?
不要讓他白白犧牲
王俊雄的軀殼回歸黃土,王雪香也回復到日常忙碌的生活軌道。有一天,她去業務上往來合作已經很多年的某家銀行辦事,櫃台辦事員張素心(化名)看到她忽然說:「王小姐,妳上報紙了。」王雪香訝異地問:「妳怎麼知道?」張素心回答:「我們經理把蘋果日報的報導貼在桌子上,做為他的座右銘,他說:『每個主管都應該以此為警惕,要公平對待員工,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所以整個分行的同事都知道了。」
王雪香回答:「你們這麼關心這件事,讓我真是很感動。」
張素心說:「這件事真的是要抗爭啦,因為再這樣下去,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銀行員受害,不只是妳弟弟而已。」
一直在後頭聆聽的一位襄理,忍不住插話:「銀行業當初實在是擴充太快,才會變成今日的慘況。但是政府和大老闆的決策錯誤,最後犧牲了誰?現在隨便一個大學生進來只有兩萬多元,我們這群四十出頭的人卡在中間,實在可憐,上不上,下不下,升遷沒有我們的份,但是要殺頭都是殺我們的頭!」
這位襄理又說:「好多人都快做不下去了。」王雪香安慰他:「不會啦,銀行員是鐵飯碗,不是嗎?」
「沒有妳想像的那樣,」襄理搖頭苦笑,「我也準備要跳槽了。」
「你要跳去哪裡?」王雪香好奇地問。
「任何其他行業都好,就是不要留在銀行。你們沒有進來,不知道這一行壓力愈來愈大,保險、基金、信用卡都要拉,都算績效評分,哪像以前只要放款績效夠,就沒問題了。」
若有所思的襄理,最後語重心長地說:「妳弟弟的事情既然發生了,就應該要攤出來講,讓大家有一個覺醒。不要讓他白白犧牲掉,我想這就是他要的。」
就像王俊雄的同事一樣,這家銀行的行員也敏銳地掌握到王襄理自殺背後的深層意義;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們都身陷其中,也是當事人。他們的目光穿透短暫、浮面的社會新聞,看到橫掃一切的主流趨勢。這股被稱做「金控合併」(成立金控、金融併購)的風潮席捲了整個金融產業,使其不斷進行劇烈的結構轉變與重組;可以這麼說,沒有銀行業的劇烈重組,就不會發生王襄理之死。
當然,這則悲劇故事是由許多特殊個人性格和偶然巧合事件所構成,若不是王俊雄的個性太過執著、是非分明,若不是分行經理與王俊雄兩個個性南轅北轍的人剛好湊到一塊兒,若不是華泰銀行處理人事案的手段草率粗糙,甚至若不是趙美霞代書最後一個星期太忙而沒有連絡王俊雄,這件命案都不至於發生。換做另一個人與另一家銀行,或許只是黯然離開而已。
但是,若沒有普遍因素的推動,所有特殊、偶然的因素都難以匯聚成致命的後果。譬如,華泰銀行進行人事調整的深層動機,難道不是為了在競爭激烈的環境中求生存?而王俊雄與分行經理的衝突雖說是個性不同,但其實也是對於金融環境改變的不同回應。王俊雄堅持著傳統銀行員的價值與尊嚴,而分行經理則掌握了未來的主流趨勢。無所不在的業績壓力,隨時被砍頭的失業恐懼,不僅存在於這齣悲劇故事當中,也存在於所有銀行員的生活裡。
於是,壓迫王俊雄的那股力量,同時也不加區別地壓迫著所有的銀行員;王襄理之死,具體、真實地反映了銀行員的集體困境。
然而,銀行員除了激烈的自裁抗議,或是消極的離職另謀出路之外,難道沒有其他更有效、積極的辦法來扭轉此一集體困境?
如果目前金控合併的趨勢,最後竟然要以犧牲許多像「王俊雄」這類銀行員的幸福與人生為代價,那麼,一個民主的社會應該要問:這項趨勢對所有人的好處,是否大到足以彌補銀行員的犧牲?金控合併究竟對哪些人有好處,對哪些人有壞處?好處與壞處在不同人群中的分布是否符合社會公平原則?金控合併的好處是否可能過度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如財團、外資和政客),而由大多數人(如銀行員、客戶和社會大眾)來承受其苦果?
事實上,政府和媒體一廂情願宣揚金控合併對增進金融市場效率的好處,至於對不同人群造成的不同社會後果,卻從來沒有被仔細計算過。本書接下來的章節,就要來算一算這筆從未被算清楚的壞帳;結果顯示,不僅金控合併「增進效率」的命題是可疑與不確定的,而且金控合併對社會的損害與衝擊,其實是嚴重地被忽略與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