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崑曲往事》後記 本書中這些篇章的輯錄,最早的機緣始於2005年,斯時「少侯爺」還在臺上「唱不斷的流水,送不完的京娘」,
周萬江先生也偶現舞臺,繼續充當《刺虎》中的那隻虎和《掃秦》中的秦檜,叢兆桓先生在北大講堂多功能廳的演出前「帥帥的」講解摺子戲……不過沒幾年,這些便都成為陳跡、成為念想,舞臺上開始活躍的是「青年演員展演」。 這或許是一個時代的尾聲。此一時代,是自崑曲登上京都舞臺的四百年,它曾盛極一時,成為明清兩代的宮廷藝術,並向全國擴散,
「家家收拾起,處處不提防」。它也曾衰微之極,即使輾轉於城市與鄉村之間,亦難有容身之地,「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一脈相連,生生滅滅,命運無常,最近的一劑猛藥是聯合國送來的「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 書中「現身說法」的幾位先生,與我的緣分大多是由2006年我與內子一時熱心而舉辦的「崑曲之夜」系列講座而起(惟侯少奎先生是因觀劇)。
記得最早是朱復先生,其時朱先生在中國傳媒大學給戲劇戲曲學專業的研究生開崑曲課,我聽到消息,推開課堂的門,見到了一個似乎熟悉的身影,回去翻看若干崑曲紀錄片,才知朱先生常有出場。朱先生遞來的名片是一個機械廠的「退休工程師」,在課堂上講起崑曲課來卻比教授還要「教授」。君不見有評說在此: 「他雖年逾六十,要是批評起崑曲現狀能像十六的小夥子那樣率真,不是義憤填膺怒滿胸襟,就是怒髮衝冠張牙瞪目,聽了他課無論什麼人都會感動。可是他教起曲來卻既細緻又和藹,也很嚴格,不少學生聽了他的課都紛紛寫起了崑曲畢業論文。」 除授曲之外,附帶說一句的是,朱先生雖非正途學者出身,但對學問之認真、嚴謹,常常讓人不由得感歎。他亦自持曲家之尊嚴,撰〈自述〉云憤於「崑曲事業在國內、國際南轅北轍,傳統藝術遺存,因之泯滅殆盡,勢已不可挽回。」「意決淡出曲界、獨善其身,自我了結」。
朱先生唱曲專研俞派唱法,並曾受教於京朝派曲家葉仰曦,嗓音寬厚,韻味絕佳。一曲〈聞鈴〉,寫此文時猶在耳際。而〈憶王孫〉一闋,至今我仍能效顰哼唱幾句也。 侯少奎先生一向被尊稱為「少侯爺」,由此可見其在戲迷心目中的地位。他身材高大,嗓音清越,舞臺上亦威風凜凜,為當世武生中少有。人稱「楊小樓的嗓子,尚和玉的功架」,美譽雖或過之,但感覺卻有幾分神似。我喜聽其《刀會》中「駐馬聽」一曲,「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來流不盡的英雄血」,一唱三歎,臺下聆之,不禁熱血沸騰。深夜賞玩,又頓覺「風月消磨、英雄氣短」。與朱家溍先生唱此曲之雄渾,直是兩個世界之極致矣。「少侯爺」初看有北方式的粗豪與排場,其實心思卻是細膩,讀其敘述與妻子之往事,亦是情深意長而難忘。
曾與內子同訪其亦莊寓所,一開門便有貓狗迎面,原來是從高速公路撿回的「流浪兒」。「少侯爺」愛寫毛筆字,愛畫畫(臉譜畫得簡直是優美的藝術品),或許真如其戲言,「在臺上是武生,在臺下是旦角」。 周萬江先生與「少侯爺」卻是相反,「少侯爺」有角兒的派頭,不甚管細事。而周先生卻面面俱到、不怕繁瑣,為人亦是古道熱腸。在當今之崑曲花臉中,周先生亦是特出者,藝兼京崑,且文武六場通透。曾言隨團去北歐演出,因人數有限,於是他不僅演戲,還要操持場面,忙得不亦樂乎。周先生功架好,聲若銅鐘,記得在北大演出《草詔》時,他所飾演的燕王一出場,剛念得幾句定場詩,便氣撼全場。惜此情此景,今已不復睹矣。 在北大看戲時,主持人介紹到叢兆桓先生,必稱其為「老帥哥」,如碰上正好演《林沖夜奔》,又必稱他「夜奔」,但此處指的不是他演《林沖夜奔》,而是戲謔他原本出身民族資本家家庭,卻背叛家庭投奔革命之「夜奔」。不過說起來,叢先生與《林沖夜奔》亦有緣分,在北崑建院前即演過《夜奔》,而且文革中繫獄八年,在囚牢中拉山膀練「夜奔」以自遣。
叢先生經歷坎坷,卻因此愈加胸襟開闊、樂天知命。當我得識叢先生時,他早已息影舞臺、忙於排戲了,再加上經常思考「崑劇理論問題」。但據一位現身處加拿大的老戲迷回憶,兒時看北崑的戲,對叢先生飾演的小生的印象是有英武之氣,不同於一般小生的文弱陰柔。 顧鳳莉先生曾就學於「崑大班」,後又考入北崑「高訓班」,可謂身受南北崑曲名家之薰陶,鄧雲鄉所寫《紅樓夢》文�提及顧先生。顧先生是電視劇《紅樓夢》的導演助理,專門負責全國選角,《紅樓夢》中的崑曲片段亦是她一手安排,據鄧文云,顧先生跑前跑後「非常能幹」。(說起《紅樓夢》中的崑曲,自然《山門》一折必不可少,聽周萬江先生說,其中的《山門》那場戲時用的他的唱,而由北崑另一位花臉演員程增奎所演。)等見到顧先生,方才知道她進入《紅樓夢》劇組的緣由。
在六十年代,在北崑的《李慧娘》大紅的同時,顧先生主演的是另一部大戲─由北京市市長王昆侖編劇的《晴雯》。文革後因在劇院發展不順,又因王昆侖之憐惜和幫助,得以參與《紅樓夢》拍攝,卻因此成就了另一番事業。 一日,我買來舊日《晴雯》的戲單,正是顧先生所演,難得的是觀劇者還在戲單上留下了自己的觀感,在此不免抄錄一番,「1963年10月26夜」「在大眾劇院第2排15座觀此劇開場有四個丫鬟手執鮮花邊唱邊走,服裝多是淡雅各色,顧鳳莉姿容扮相是比較特出秀美,極合晴雯風格」「飾晴雯的身材年貌,婉似含苞待放的少女,她表演不肯低首奴婢之氣概,非常自然恰到好處,唱音也清亮,說白詞句念音,好像南方女子非常清明,服裝業淡雅宜人」。評完主演,這位觀眾意猶未盡,繼續寫到「此劇各幕布景古色古香令人欣賞有餘,崑劇唱句多參加現代文句影以字幕聽來句句入耳,佐以後場簫笛口琴,絲絲入扣韻味映然,末場寶玉夜探晴雯,除寶晴二人演唱外,參加後場女子隨唱,異音伴歌,別有一番哀婉情聲,襲人催寶玉走後,晴雯在自家臥室斷氣瞑目,劇隨告終。自7點1刻起至10時1刻劇終、謝幕。因頗感滿意,欣然於次日記之。」此段可與顧先生自傳文對照觀之。 關於張衛東先生,我曾有過如此描述,「他是一個多元身份的複雜的人:演員、曲家、崑曲的保守主義者、傳播者,還有老北京文化、旗人文化、道教音樂……這一身份的多元賦予了他某些迷人之處。」除此之外,似乎還有更多可說,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來想去,有不用手機不騎自行車之趣聞,有在酒後大唱其八角鼓,有組織所授曲社學生正兒八經地按古法辦「同期」,有各種資深野史八卦……閒情逸致種種,亦是意存高遠。張先生在2005年發表〈正宗崑曲,大廈將傾〉的談話,直指時弊,引起崑曲界很大的關注。2006年8月18日,在北大講堂多功能廳觀看張先生與周先生合演之《草詔》,亦可記上濃濃一筆也。 除上述各位先生的口述、傳記及文章外,本書還輯錄了若干崑弋史料,譬如民初北大學生張豂子之觀劇紀實,譬如《北洋畫報》所載崑弋班社劇事,譬如崑弋名角陶顯庭之生平,譬如「活林沖」侯永奎講述《林沖夜奔》的表演體會,譬如「活鍾馗」侯玉山談《鍾馗嫁妹》的表演藝術,等等。
其中,《北洋畫報》雖主要記錄津門之事,但彼時崑弋班社往返於京、津、河北之間,時分時合,人員亦有流動,畛域之分似並不如今日之分明,或可歸屬於廣泛意義之「京都崑曲往事」,因而輯之。 年來手頭上常翻的一本書便是《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為近人張次溪所輯。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一書中又有眾書,有名曰《長安客話》,亦有名曰《消寒新詠》,林林總總,皆為清人所撰賞花聆曲之事。客居京城,長夜無聊,把玩世間舞臺種種情態,在寂寞與繁華輪轉的無邊蔓延中,便有與天地同命、與古今相憐之感。本書雖不能及,亦是追慕前賢,願為其眾書之書,可作如是觀也。
陳均 己丑年八月初八夜 京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