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偉格首部長篇小說,特別收錄短篇小說〈活〉。
因為他的微小,因為他的枯槁,他終於能夠棄時間如遺。
他會驕傲地說:他知道各處遠方確切的名稱,他於是與世上第一個行使農耕的人類,有著小小的不同。
小小的不同,一代一代,歷史想必就是這樣不斷前進,或者倒退的。
亙古以來,時間想必就是這樣顢頇了小小幾步的。
作者簡介:
童偉格
1977年生,台北縣人。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博士班。 作品〈王考〉獲2002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暗影〉獲2000年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參獎,〈躲〉獲2000年台灣省文學獎短篇小說優選,〈我〉獲1999年台北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考》,長篇小說《無傷時代》,舞台劇本《小事》。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無有悲喜。
「廢人」是「無傷無礙」的,因為他們根本不活在這個世界裡。
他們甚至不帶一點頹廢,單純地敗壞到底,連頹廢或虛無那樣文明的範疇都消失時,才呼吸到空洞卻新鮮的自由。童偉格既不像王禎和那樣無情地嘲弄這些小人物,也不像黃春明那樣多情地為這些小人物悲歎、義憤。
童偉格選擇和他筆下的這些人物,一起活在無知與無能的手忙腳亂裡。他最特殊的文學視野,就是把「鄉土文學」當中應該被同情、被嘲諷、被解救的封閉、荒謬的「鄉人存在」,逆轉改寫成了自由。
《無傷時代》書寫的,正就是荒村荒人無傷的自由。 ──楊照
◆童偉格是台灣的塔可夫斯基,他的小說地景無比自由、空曠,充滿歷史倒影界的孤獨人之存在感。讓人心碎的暴力詩意,卻又突梯滑稽和死神調笑。他的敘事力量每每令我嘆服畏懼,那必是下一輪小說盛世的領航者。 ──駱以軍
名人推薦:◆無有悲喜。
「廢人」是「無傷無礙」的,因為他們根本不活在這個世界裡。
他們甚至不帶一點頹廢,單純地敗壞到底,連頹廢或虛無那樣文明的範疇都消失時,才呼吸到空洞卻新鮮的自由。童偉格既不像王禎和那樣無情地嘲弄這些小人物,也不像黃春明那樣多情地為這些小人物悲歎、義憤。
童偉格選擇和他筆下的這些人物,一起活在無知與無能的手忙腳亂裡。他最特殊的文學視野,就是把「鄉土文學」當中應該被同情、被嘲諷、被解救的封閉、荒謬的「鄉人存在」,逆轉改寫成了自由。
《無傷時代》書寫的,正就是荒村荒人無傷的自由。 ...
章節試閱
〈序章〉入境
她吸了三十多年粉塵,左耳後冒出兩顆小小的腫瘤。她一個人背著背包--裡面裝著一件薄外套,和一把折起的傘--出門,騎著腳踏車去到濱海小街,然後轉公車,抵達那幢大醫院。那是個如常的通勤之晨,公車車廂裡擠滿了人。在公車每一靠站、人群更流之時,她都會踉踉蹌蹌,嘗試著蹭移到一處自覺離人群最遠的角落。所有人都健朗,所有人都神色漠然,各張著一雙睏眼,各自可有可無地看向車窗外。
這樣很好,她想。她希望沒有人注意到她。
電話聲。列印聲。問答聲。輾輪聲。她站在醫院一樓的大廳裡,像站在一處繁華的鬧市口。
「讓我想一想。」站在一長排掛號櫃檯前她長考著。
她要憶起昨晚獨自計劃好的事。她計劃一次掛好三科門診:第一診,皮膚科;因為她發現自己耳後的腫瘤移動了位置,並且似乎變大了。「長在淋巴腺這個位置,很麻煩的。」昨晚她照著鏡子,對自己這樣說明。第二診,耳鼻喉科;因為皮膚科醫生大概會直接將她轉到外科去動刀,到時,她一定要記得纏住醫生,央求醫生看仔細點。萬不得已一定要轉,她可以請醫生幫她安排別天,自己先去耳鼻喉科看。第三診,一般內科;因為耳鼻喉科可能還是診不下來,她會繼續央求醫生,如果還是要轉外科,她會說她早已經轉了,然後趕去一般內科報到。
總之,她構思著:千萬別一下給人推去動刀,那是最後的處置。
一直以來,她是這樣相信的。
她掛好號,擠出電梯,置身在醫院三樓的長廊裡。
粉藍色的工字形長廊上,一落落擺著粉紅色的塑膠椅。牆上掛著好幾架電視,每半小時流跑一次的新聞畫面無聲演著。她寸量著,挑選了兩個既靠近皮膚科、又遠離人群的座椅,把背包放在一個座椅上,自己坐在另一個座椅上等待。將近九點,長廊上每扇門都走出一名護士,護士掛出門後各醫生的名牌。門一開一闔,送病歷的手推車滾過臘亮的地板,彷彿一病一痛都能那樣準確瀝乾。
她一抬眼,就看見她。她看見一名老婦人,身掛著、手提著好幾口塑膠袋,滴滴漏漏在長廊上滑行。老婦人望見一個人手上晃著掛號單,貼過去指引說:「你看哪科?這個單子要投進門上那個信箱,醫生才知道你來了。」那人道了謝,但老婦人抓住那人的手不放,涕淚交釀對他說起一個極其複雜的故事。老婦人說她照顧一個不言不語不走不動的誰照顧到那個誰終於死了,每天每天都好辛苦啊。「怎麼辛苦的我告訴你。」老婦人紛紛錯錯一下舉了十幾個例子,每一個都被那人好意的笑臉打發了。
漸漸地,那人笑臉僵結、耐心將盡。看見的人都知道。老婦人自己也知道。
老婦人一下甩開那人的手,笑著說所以說我告訴你要幫這種人洗澡的話還是要用那種不鏽鋼的大洗澡盆最好用了我告訴你。
那人也陪笑著,與老婦人保持融洽地各自分開。
老婦人繼續滑動,繼續尋覓著人們手上晃動的掛號單。「你看哪科……」老婦人貼上另一個手足失措的人說。
人聲漸漸滿溢長廊。在她右前方,骨科門口,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裹著石膏的左腿平舉著。他不時對站在輪椅後面的年輕人高喊:「推進去。」
「還沒輪到你啦。」年輕人解釋著。
老人顯然重聽,不管年輕人說什麼,老人的頭總向後一仰,左腿一抬,「啊?」這樣對年輕人喊。年輕人漸漸不解釋了,但老人猶不時嚷著:「推進去。」片刻後,「啊?」老人獨自仰頭抬著腿,哀哀地自說自問。
在她左後方,一位懷抱嬰兒的母親,和兩個母親似乎是十分鐘前初識的婦人,三人合夥用各種恐怖的話語,呵罵一個小女孩,制止她任意奔跑。她聽著,苦笑了。她想著,這位母親如果意識到「人類」是一種多麼奇特的生物--一個人幼時一點點走岔的事景,都可能成為他之後六七十年咀嚼不爛的養料,她恐怕會嚇得不知道怎麼跟自己的小孩相處。但這位母親不知道,所以在離家庭醫學科不遠的地方,她緊抱一個病中的發紅的嬰兒,聽任兩個好意的陌生人幫她一起出嘴,代她照管那另一個全然健康的孩子。
這個健康的女孩,在長大以後,還會不時想起這一天吧?她想著。在一切事景淡然削弱後,長大後的女孩,會獨自哀傷地記起這一切。她會記得,在那天,她的母親,她的鎮日忙碌的母親,終於細細包好那個小嬰兒,她的妹妹,像捆一個郵寄的包裹,牽著她,投進大醫院。在長廊裡,站在那扇彷彿是為妹妹專設的投寄門外,她的母親緊摟著妹妹不放,笑著,配合著兩個胖胖的、身上有怪味的陌生婦人,無邊無際地指責她。
「母親,」長大後的女孩會想:「什麼情況下都不會變喔,妳就是這樣一個總是急於討好別人的傢伙罷了。」在回憶中,她說不定會認定自己是從那天起,開始理解了母親、開始懂得了這個世界。
空氣中有一種清潔劑的味道,在密閉的長廊裡無以揮發,慢慢循環。她,如今猶是一個小女孩的她,頑強地忍著淚,刻意恣意跑動,但怎樣都不像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原先初蹈一個陌生地方那樣有趣而別無旁顧了。
她苦笑著,靜靜看著。就坐在這裡,她彷彿就能透過女孩的雙眼,去檢視這一切。停下腳步的女孩會看見,在一道密閉長廊裡,在自己正前方很遠的地方,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一個年輕人站在輪椅後,歪歪垮垮背對著老人;老人不時怪異地仰頭抬腿,聽不清楚嘴裡喊著什麼。在她左前方,一個更怪異的、頭髮枯白蜷亂的老人--那就是此刻的她了--背對著她,呆坐著如一尊雕像。在她右後方,還有一個老婦人那樣潦草凌亂地嚷著什麼「不鏽鋼」、「洗澡盆」、「肉沒辦法一直爛下去」、「半隻腳黏在床墊上拔不起來」……
那多麼怪誕,像是在她初識世界的那天,世界已經蒼老、已在待死了一般。
總是這樣的,頭髮枯白的她想著。她出現在一些畸零的場面裡,她不由自主地成為他人記憶裡的一片殘影。他們看見她,在多年以後,用她來說明另一些完整的道理。他們並不需要、也無法事先經過她的同意。
他們甚至不會告訴她,透過她,他們究竟多懂得了什麼。
然而,那也許,早就都不重要了,她拉拉左耳,想著。
她終於疲憊地全身退出醫院。她騎著腳踏車回家。她看見她的兒子趴在書桌上熟睡了。在他身邊,環伺著一堆又一堆的廢紙、書籍。在書桌一角,靜靜站著一尊貓的骨灰壇。
她站在他身後,看了他一會。
兒子也已經年過三十了;他回來三年了,似乎還沒有離開、去外面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活著的打算。她不知道他這樣日日坐著不動,能追回什麼。
無論那是什麼,那大約也已經不要緊了。
她走出兒子的房間,穿上雨鞋,去屋後洗衣服。
她慢慢洗著,刻意讓天色在她眼前暗下。
她想著通勤之晨,那台擠滿人的公車。她想起多年以前,在雜貨店前的那枝站牌下,兒子每天搭清晨五點四十五分發的公車,去港區讀國中;穿回來的襪子,沒有一天是乾的。
有一天,天都黑了他還不回來。她撐著傘,去雜貨店前等他。她想他或許是昏頭昏腦在車上睡著了;或者睡到總站去了;或者下錯站了;或者怎麼了。她想個不停。
總算,公車來了,他下車了。她看見他怒氣滔滔走下車。他說他等不到車。他大罵公車司機都是混蛋,永遠打混,不肯準時開車。她看看他,想輕鬆說一句什麼話,但找不到話。
她問:「你就不會先打個電話回家嗎?」
他更生氣了,一聲不吭扭頭就走回家。她只好跟著他。好好的房間門,他不用手,舉腳一踹就把門踹開了。門上印了一個濕濕的鞋印子,她看著,心裡氣極了,但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他什麼。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時間過盡,如今,只剩下一件事了。等天完全暗了,等他完全清醒過來,等一切無可延宕的時候,她就必須對他說明這件事了。
然而,她發現,她其實早已無法對任何人,說明任何事情了。
〈第一章〉新生活
巷口的便利商店,總有一位頭髮長長的大姊在看店。江發覺自己「愛」上她了。江總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和她說話。
從十六歲到十七歲,江反覆在心底籌備這件事。
那一年間,江所寄居的斗室,容納進了它能從房外世界獲取的所有東西--兩架組合式書櫥,一尊附電湯匙的鋁水壺,床板下藏著一個塑膠臉盆、裡面裝著盥洗用具,以及緊貼著房門的一架組合式衣櫥。江憑此,開始了他既不闊綽、也不困窘,於是大約可稱作完全正常的大城寄讀生涯。
自然,在那段時期,江也有了幾位朋友。
在那個夏夜,江聽著他們走回宿舍的長廊裡。
首先回來的這個人叫「高手」,他半身趴在長廊的舊木桌上,正在講電話。宿舍裡的電話是只可接聽、無法打出的,但高手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架附話筒的撥話機;每天晚上,他就把撥話機安在電話線尾端,撥電話出去,神態閒散、沒話搭話地跟人抬槓。另一隻手,他用力扯著一只手錶。他眼睛餘光始終不離錶面,冷靜盯看時間。時間一到,他就掛上電話,決不多出一聲。他這樣打電話打了三年,電話費一次也沒超過基本費,所以房東始終沒發現。
長廊裡又出現一個人,他走過高手身後,哼起電視影集《虎膽妙算》配樂,干擾高手精密對時。高手後腳跟一抬,馬一般踹向他老二,他趕緊抽出腋下夾著的一份報紙橫擋,躲過去了。他叫「大匣蟹」,是一個總是瞇瞇色笑、色色地嘴角吐泡的傢伙。他的興趣是看報紙。看完報紙,他會操一把剪刀,把清涼美女沿輪廓剪下來,房間裡密密麻麻到處貼。那使得他房間滿牆笑著的人影,像是藍鬍子的儲藏室。
有人去敲大匣蟹的門。門打開,「熊」走了進來。熊是個胖墩墩、溫吞吞到幾乎毫無其它特徵可以描摹的人。熊胖胖的手覆在門把上,另一手遞出一把剪刀,對大匣蟹說:「剪刀還你。」然後灰影一般悶悶地帶上門,悶悶地走了。通常只有在這時,朋友們才會像大匣蟹那樣驚訝地發現--靠,熊這傢伙原來三小時前就已經很火大我了。
江聽著他們,一邊在心底籌備那件事。
江想,如果他是高手,他會直接走進便利商店,走到大姊面前,自信十足地對她說:「大姊,我很會算數學喔。然後我想請妳看電影。」如果他是大匣蟹,他會一邊吐著泡泡,一邊告訴大姊一則關於小白兔去西藥房買紅蘿蔔的笑話。如果他是熊,他不會說話。他會用胖墩溫厚的手,交給大姊一封情書。情書將寫得毫無特徵,於是將能感動世上所有人。
但他是江。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很久以前江就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像是一株蕨類植物,只會用淺淺的根,貼住堅硬的地表,把最新生的芽,牢牢藏在最內裡的地方,然後自己推擠自己,糾結蜷曲成一團蒼老的大圓球。他很彆扭,他有毛病,然而,他無法為此難過。因為他亦深知,對像他這樣一株蕨類植物而言,那些在寂然的黑夜裡,從自己孔隙源源冒出的,不會是眼淚那般單純的東西。不,或許,在某種意義上,那其實變得比眼淚更單純而無感,就像露珠一樣。生出露珠,那不過是存活過程的一部分罷了。
誰會想跟一株蕨類植物,一同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看電影?他懷疑。
或許,那需要的只是時間;十六七歲的他這樣安慰自己--如果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他滿樂意順著時間,將自己理好,讓自己長成一個與現時的自己不一樣的人。無論代價是什麼。
他找出一口大塑膠袋。他將塑膠袋藏在衣櫃底,每次進出門,他都習慣性地摸摸口袋,找一塊錢銅板餵養它。
他想,等塑膠袋裝滿後,他就要去便利商店買東西。
他會去買很多東西,然後,他就用這一大袋銅板付賬。
大姊必須一塊一塊數錢對吧?一塊一塊數錢,勢必要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對吧?大姊數錢的時間,就是他開口,跟大姊說話的時間。
就這麼辦。他開始存銅板,他想,也許半年,也許兩年,塑膠袋就會滿了。
那時,他想必也已經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了吧。
積累銅板的方法,是江小時候,祖母教他的。
在那個夏天裡的最後一日,江重新記得了這件事。
最後回想起來,那個夏天,是江與母親處得最好的一段時光了。那時,母親沒有了固定的工作,江則剛考完高中聯考,準備離開山村、前往大城寄讀。或許,在內心底,他們互相對彼此感到慊然,日子於是也能平靜地暫度了。
在父親留下的屋子裡,有一個早晨,江與母親對坐吃飯。母親想起了什麼,突然丟下碗筷,跑到屋外,騎腳踏車走了。午後,她回來了,突然又顯得很平靜了。她把幾桶白色油漆拋在客廳地上,默默無語,回到飯桌前,繼續一口一口扒著未吃完的早飯。
江看著,撿起油漆桶,花了好幾天,自動將屋牆重髹過一回。
有一個深夜,母親跑到江的書桌邊,問江:「你會不會殺蛇?」
「殺什麼?」
「蛇。我們浴缸裡有一條蛇。」
江跟著母親,到浴室瞧。浴缸裡果真窩著一條龜殼花--牠跟著鼠與蛙的蹤跡,在日落後從牆洞鑽進屋裡,挑選了浴缸作巢。
「讓我想想看喔,」江以過往所有人生經驗思索良久,他對母親說:「我想,我們可以突然打開熱水,燙死牠--據我所知,蛇是變溫動物。」
母親聽了,不發一語,踱出浴室。片刻,她回來,交給江一把生鏽的火鉗。
「你用這個,夾牠頭。」母親邊說邊張張火鉗,示範把蛇頭夾扁的動作。
江看著母親,默默接過火鉗。
在母親的全程觀禮下,江有生以來,第一次謀殺掉一條蛇。
江舉著火鉗,另手推開門,走到田邊,尋一道溝渠棄屍。凌晨三點,遠方大馬路上的路燈全滅了;並不如何黑暗的天空底,最末一批出土的蟬,在稀稀落落地唱著。江回頭,看見山村各家各戶,散立在小徑彎過的各個角落。十數年競賽似的翻修、重建後,變了一個樣的山村,又跌進了睡眠裡;彷彿再多各自的傷逝與歡鬧,它們都也已經承當過了,那樣地一派酣寥。
其中,在那間江如今看來,潔白得怪異的水泥舊平房底,江那初老的母親,正一個人待在裡面,一個人慢慢爬上床板,設法讓自己在天全亮前,安穩睡上幾小時。
江棄了屍,回去那裡。
如此,那個夏天,就又過了一日。
離開山村前一天,母親要江去探望祖母。江看看母親,決定不將這件事太往深處想。他踩著拖鞋,出門,去執行這項任務。
走過圍籬、走上庭埕,江看見一幢樓房,那是叔叔的家。那裡,住著癱倒了四年的祖母。傍晚,水泥地靜靜散著熱。江想不起自己上次來看祖母,是在什麼時候了;就連站在這裡,讓熱氣蒸著腳背,都彷彿是十分遙遠的事了。
江按門鈴。山坳裡,整屋子一下被揪響了,但沒有人出來應門。
良久,叔叔扛著鋤頭,光著腳,從屋邊繞了出來。
江看著偌黑偌壯的叔叔,在階前的水龍頭邊放了鋤頭,洗了腳,擦了手。到處張望找拖鞋,找到拖鞋,光腳走去穿拖鞋。又走回水龍頭邊洗了腳和拖鞋。又擦了手。又看了看,索性連鋤頭也一發洗乾淨了。又放好鋤頭;從褲頭邊捏出一串鑰匙,打開兩道鐵門,脫了拖鞋、放在門邊,找出兩雙室內拖鞋,領著江走進屋裡。
在一間房裡,祖母仰躺在一張床上,半張著眼瞼。
房裡揉合了清潔劑和西藥的氣味,讓空氣顯得十分蔭涼。
江與叔叔站在床邊,一起盯著祖母瞧。
「她睡著了。」叔叔說。
「喔。」江說。
沉默。
「這樣躺著四年了。」叔叔說。
「嗯。」江說。
沉默。
叔叔突然彎下腰,一手從頸後拖起祖母的頭,一手重重拍打祖母的臉。
「怎麼了?」江問。
「我把她叫起來。」叔叔說。
「不用不用……」江說。
但祖母被叔叔拍醒了。祖母慢慢張全了眼,看見叔叔,像個和煦的老太太那樣笑了。
江楞了楞。「她在笑。」江說。
「常常都是這樣的--一看到人影就笑。」
「喔。」江說。
一刻鐘後,江跟著叔叔走出房間。江看著叔叔如吸塵器般,將房子裡沿途望見的東西--杯子、牆上的畫框、夾在茶几玻璃墊下的名片--都順手拿起,拍拍打打,再端端正正地擺回原位。又一刻鐘後,他們走出大門,叔叔對江說:
「有空多來看你奶奶。」一邊背過江,忙忙碌碌鎖上第二道鐵門。
「好。」江說。
在庭埕上,江看見叔叔又走回水龍頭邊,又洗了拖鞋,又光著腳將濕淋淋的拖鞋擺回大門邊,又踩著濕濕的腳印重回水龍頭邊,又拿起鋤頭,又放下了鋤頭,又去階邊找一雙雨鞋。
江遠望,看山坳裡,叔叔那方墩墩的樓房、與附搭在樓房邊的鐵皮工寮,一起沉進山的陰影裡。江明白,他們都是這樣的--以一生,一磚一瓦自鑄一處居所,然後敬謹地守衛它,把它當成此生已成的證明,某種紀念碑。他們甚至不敢去使用那居所裡的廚房。他們會把建造那居所時所暫蓋的鐵皮工寮留下,搭留在建成的居所外,日日在工寮裡煎煮;雨天時,他們甚至願意打起傘、跑著,將一道道食物送進居所裡。
那是他們對生活的耐性。在這方面,江的叔叔尤其是位專家。看他將生活磨砥得如此有序:他的房子總像是昨天才剛建好;他的小孩全被派到外地當學徒,回來時全都自動長大了;他的結婚多年的妻,總自願留在工廠裡加班;多年前生他的母親,一張開眼睛,就像看見陌生人那樣對他笑。
然而,臥病四年的祖母,氣色幾乎不見憔悴,江打心底欽佩著叔叔。
叔叔始終無法順利地穿好雨鞋、扛起鋤頭,離開水龍頭邊。
江再一次思索祖母那無所記憶、無可藏隱的笑容。她的床榻,靜謐得彷彿溶解了時間。在她的床榻外,她的兒子縮成一個小小的人影,埋著頭,反覆清洗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切人事物。他沒有妄想,他知道生活是什麼。
庭埕上翻起了涼風;秋天是在天將黑前,一點一點到來的。
江走回家,發現自己的母親,站在家門口等著自己。
「看見了?」母親問。
「看見了。」江說。
「怎麼樣?」
「奶奶在笑。」
「你叔叔有沒有……」
「沒說什麼。」江避過母親,躲回書桌前。
江再一次思索祖母的笑容。在江的記憶中,祖母同祖父一樣,都並不是慈藹而易於親近的人。不,比較起來,祖母其實更令江畏懼:祖父易怒,一發完脾氣,人就總變得和善許多;祖母卻不定時總是一派清整的,不光火、不假詞色。然而,今天,祖母笑了。江覺得不解的是,在度過了那麼長久的歲月、在記得的終究全都淡忘後,祖母張眼,面對眼前那終於變得陌生極了的一切,終於露出了那樣安好的笑容。
彷彿生命裡,原就不該存在著啟示、不該存在著寄望似的。
那是江最後一次去探望祖母。
*
六歲那年夏天,江死了祖父,山村有了柏油馬路。結果,一生抑鬱、自認從不順遂的江的祖父,出殯時的陣仗,倒是一路順暢地沿著柏油路,寸步不停,直殺下海濱的墳埔地。據說那天,陽光將新路曬得遠近發眩。當微風繞著樹廓打轉,當草鞋踏在晶亮的柏油渣上,當那些積停在暗處甚久的木板與麻繩、都細細密密反出潮來時,每位幫抬幫舉的村人,都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一種幸福的感動。
一生中,除了賣命謀生、盡力積蓄,從沒幹過別事的祖父,就因為這史上頭一遭的經歷,被眾人給記得了--人們只要一出村口,一張見那惟一一條大馬路,就會自然而然想起他。
就像他整個人,一直還趴在路中央一樣。
夏天過了,江將滿七歲、該上小學了。每個上學日,當站在馬路邊等公車時,江總覺得自己像是正在掃墓。
並且,當時,祖父的未亡人--江的祖母--總專程來陪江上學。
每個上學日,吃完早飯後,江會去廚房將水壺打滿,斜背起,再將厚重的書包--裡面裝著教科書、跟學校圖書室借閱的認字書,以及一大落江從祖厝搜括來的殘本紙頭--掛在兩肩上,用背頂著,像個小老頭一樣慢慢踱出家門。在庭埕上,他會看見祖母披了件寬風衣,站在大榕樹下等他。
密棗、話梅、無花果,祖母嘴裡正嚼著什麼,就從風衣左口袋掏出把什麼,塞進江嘴裡。江於是也嚼著那些總帶有她房間氣味的小零食,由她領著,由一條名叫「黑嘴」的土狗跟著他們,走過清晨的山風,走到大馬路邊等公車。
站牌底,總在山村孩子們都聚來後,祖母會從風衣右口袋,拿出一個繡花荷包,從荷包裡沉沉撿起一元、五元,零碎的幾枚銅板,亮一亮,慢慢遞給江,囑江收妥。
在同伴身邊,祖母的舉動總讓江覺得尷尬,但江無法反對這齣在每個上學日都要上演的戲碼,只是低著頭,收下銅板,藏進褲袋裡。
江搭上公車,隔著車窗回望祖母。他嘴裡仍有她的氣味,褲袋裡仍藏著她的施與。他知道,同伴們都還仍盯著他們瞧--一條一身泥巴的髒狗、一個鬼影般的老太婆,與一個像他這樣一身累贅、臉色蒼白的怪小孩;每個上學日,在光天化日底下,他們對彼此沒完沒了的告別。
那像是一則過於拘謹的笑話,每個重複經歷的人,都終於會在心底偷偷竊笑了。包括多年以後,在記憶中回想起這一切的江。
最後回想起來,最後回想起來。江明白,也許,那些早晨,祖母只是在藉那些翻撿的手勢、藉眾人凝望的目光,重新跟江確認她與他的關係;江明白,祖母只是想對他提出一個要求--祖母在默默地對江說:「你要記得我。」
江明白,會有一些時候,人們就只能用此種柔曲又強韌的方式,施與、汲取,活在彼此的見證中了。
當然,那是後來的事了。
在那之前,江的祖母,漸漸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午前的她;另一個,是午後的她。
午前的她,健朗如昔,每個上學日,她仍會到原處等著江。只是,一過中午,她就消失了。當她消失後,午後的、另一個綿軟而渙散的祖母,就會在那同一個身體裡轉醒。她會重新踏出祖厝,就兩條竹杖滑行,滑來江的父親在田地上建起的新屋。她在新屋門口泊了竹杖,像泊了馬。她喃喃輕咒馬兒,拐著步,坐到餐桌前、坐到浴缸裡,坐進江的父親為她準備的一間房。
他們在餐桌安飯碗、往浴缸添熱水,為那間房四時替換被褥,就像祖母並不在場一樣。他們都瞭解--中午過後,祖母的心神總在遙遠的他方;她只以一絲氣息,等待夕陽的召喚。
夕陽於祖母如嚮導,吸引她不分晴雨,攜竹馬四野奔亡。吸引她去揮散力氣,以便早點讓出身軀。以便,當另一日開始時,當那架身軀再次張開眼,午前的那位原來的祖母,就能再回來。
那該是一段無可對言的艱辛歷程:午前的她,那樣神智清楚,卻只能睜眼看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縮回自己腳邊,再慢慢拉長;在某個並不特定的剎那,她就地消失。午後的她,那樣無知無覺,卻似乎總明白自己不該存在的;她於是專誠地等待著夕陽,等待日日去夕陽下,處死自己。
最後,午後的祖母終究是失敗了--她沒有死成,她就地癱倒,滑過黑夜、滑過黎明,佔住所有的時間。
於是,午前的江的祖母,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當然,那也已經是後來的事了。
在那之前。
在祖母徹底癱倒之前,江記得自己,曾經嘗試著與祖母說了好多的話。
那一定是在午後。江從小學放學,回去新家,拋書包、趕黑嘴,將褲袋的銅板全倒進一個餅乾盒裡,滿屋子尋找祖母。他去她會蹲著、坐著的地方,領出她,擺設好她。從電鍋裡拿出母親準備好的便當,與她一起吃午飯。
「奶奶,這是一個時鐘。」江拿出美勞作業,給祖母瞧。
「奶奶,這個叫鍬型蟲。」江拿出從學校借出的圖畫書,與祖母分讀。
「奶奶,每天重新想起一個人的死亡,是什麼感覺?」
便當浸在水槽裡。祖母浸在廳堂的光影裡。黑嘴靜靜趴在新門口。整山村都在睡夢中,只等待工廠的救火鈴再發響。
「奶奶,我有一根鞭炮。」江拿出一根過年時存起的水鴛鴦,在祖母面前晃晃,江說奶奶我點鞭炮給妳玩。江擦亮一根火柴,照著祖母;江說奶奶我真點了喔。江不動,看火柴熄滅。江再擦亮一根火柴,照著祖母。江再擦亮一根火柴。江不小心真點著了。江呆楞著,看水鴛鴦瞬間炸放手掌。江張著手,感覺耳鼓嗚嗚作響,焚風絲絲竄上手紋。
江看看祖母,祖母仍自喃喃自語,一動不動盯著江。
黑嘴又夾著尾巴踱回門口。
江與祖母石化般彼此對視,長達一小時。
一小時後,江自去打一盆水,坐到祖母身邊。江把盆子擺在腿上,把被炸放的手泡在水裡。江與祖母呆坐著,各自望著新髹廳牆的某一點,慢慢等待。傍晚,救火鈴又響起,江的母親下了工、回來了。母親將江送出山村就醫。母親那樣任祖母起身滑走,走去待在任何她會在的地方,只把江一個人送往醫院去。
江又從醫院回來了。江手上纏著繃帶,繼續在那空無一人的新屋裡,尋找午後的祖母。「奶奶,妳看,我又回來了。」江通知她。江又坐回她身邊;江說奶奶奇怪妳看我怎麼像有九條命似的。
「奶奶,妳寂寞嗎?」江問祖母。
祖母仍舊沒有回答江。
江不斷對祖母說話,只是之前此後,祖母始終沒有回答過他。
然後,江也終於無話可說了。
江學會了保持沉默。
江將滿十三歲,成了一個沉默的國中生。江將滿十六歲,成了一個異常沉默的高中生。那些藏在心底的話,時間一久,全都變得不重要了。
在那個夏天的末尾,清早,江穿著新制服、背起新書包,站在大馬路邊等第一班公車,準備前往大城,參加高中的開學典禮。
「回去吧。」江對陪他等車的母親說。
「再等一下。」母親回答。
江轉頭看看四周,那些熟悉的景物。已經遲了,江知道。江知道自己必須習慣那每隔一段時間就全面換過的他的同學、他的朋友。江知道他必須不斷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努力撿拾那些日常的語彙,以便向那些陌生人,平靜地說明自己,平靜地--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與他們交換身世、積累情誼。這些,江都並不在意。江覺得遺憾的是,在新學校的第一個上學日裡,在他明明已經提前那麼久就站在這邊等公車時,他依舊註定只能是一名遲到的學生--一名最像新生的新生。
夏天過盡了。那些住得比他離大城更遠更遠的同學們,也許都已利用那個暑假,將大城混得極熟極熟了,而離大城不遠不近的他,此時才剛要出發。
然而,江說服自己不必害怕。背著一個空空的書包,江甚至覺得自己什麼都不需要了--如果真的還要從山村取走什麼,江想從野地上,摘下一顆只要幾個晴好的日子、就能自生自長的土芭樂。
江要用完好的牙齒,連皮帶籽將這顆苦澀的果子咬個粉碎。只要這樣,只要這點食糧能讓他連爬帶滾、支撐他進到大城裡。只要那片參加開學典禮的行伍間,有他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他相信,他就可以好好站著、好好活下去。
只要這樣就夠了。只要這樣就夠了(...精采未完)
〈序章〉入境
她吸了三十多年粉塵,左耳後冒出兩顆小小的腫瘤。她一個人背著背包--裡面裝著一件薄外套,和一把折起的傘--出門,騎著腳踏車去到濱海小街,然後轉公車,抵達那幢大醫院。那是個如常的通勤之晨,公車車廂裡擠滿了人。在公車每一靠站、人群更流之時,她都會踉踉蹌蹌,嘗試著蹭移到一處自覺離人群最遠的角落。所有人都健朗,所有人都神色漠然,各張著一雙睏眼,各自可有可無地看向車窗外。
這樣很好,她想。她希望沒有人注意到她。
電話聲。列印聲。問答聲。輾輪聲。她站在醫院一樓的大廳裡,像站在一處繁華的鬧市口...
作者序
〈序〉「廢人」存有論──讀童偉格的《無傷時代》 /楊照
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察知童偉格與前行代曾經轟轟烈烈過的「鄉土文學」之間的關係,一種逆轉、顛倒了的系譜關係。
從《王考》到《無傷時代》,童偉格一貫選擇海濱的荒村作為故事進行(或停滯)的背景,跳來跳去的敘述述說的也都是荒村裡成長(或拒絕成長)的小人物們。他的小說裡,使用大量鄉土形象,反覆召喚鄉土記憶與祭儀、信仰,而且他的小說裡,城市幾乎總是毫無例外,以陌生的、敵對的、飄浮混亂的性質出現。這些特色,無疑是傳襲來自「鄉土文學」的。
不只如此浮面、表層的相似而已,從《王考》到《無傷時代》,童偉格小說裡出現的人物,在性格上,也都和「鄉土文學」裡的典型角色高度親和。他們都活在自己建構、想像的世界裡。他們無能理解、更無法詮釋,生活小世界以外,快速翻攪變動中的外界社會。黃春明、王禎和筆下的人物,都努力、掙扎著,用自己有限的知識、與更有限的能力,去跟龐大的社會變化力量周旋。〈嫁妝一牛車〉或〈鑼〉的喜劇氣氛,來自於他們如此筆拙、自以為是地企圖掌握自己的生活遭遇;而〈嫁粧一牛車〉或〈鑼〉的悲劇性,也來自於他們永遠對操縱命運的外界力量,無能為力。
童偉格小說的角色,也是如此。然而在《王考》和《無傷時代》裡,藉由這樣無知無能而封閉在狹小荒村環境裡的人,童偉格卻寫出了完全異於王禎和與黃春明,既非喜劇亦無強烈悲劇的情境。
閱讀童偉格的小說,讓人一方面接近「鄉土文學」,一方面卻又快速遠離。最關鍵的差別,在於童偉格既不像王禎和那樣無情地嘲弄這些小人物,也不像黃春明那樣多情地為這些小人物悲歎、義憤。悲歎與義憤,是「鄉土文學」最核心的價值,寫這些小人物的慌張、焦慮、茫然、抓瞎、像無頭蒼蠅般胡竄亂撞,為了要控訴害他們如此適應不良的那個時代變遷巨輪,也為了要喚起大家同情他們、幫助他們。王禎和常常寫一寫,過度著迷於這些鄉人無知舉措所製造的荒謬場景,忍不住跨越了悲歎與義憤的道德界線走到了戲謔作弄的那一邊,其實是「鄉土文學」的異數,也因而讓他的傑作,如〈小林在台北〉、《玫瑰玫瑰我愛妳》長期被忽略或被誤讀。
然而不管是黃春明或王禎和,以及二十多年前熱情投入「鄉土文學」書寫的眾多作家們他們看待「鄉土」的眼光,畢竟是有著認識論上的絕對距離的。不管要同情、或要嘲諷,都必須預設著一個立場:作者比他筆下的鄉土角色掌握更多的、不同的知識,所以作者才能回頭用同情或嘲諷的態度,看這些在小圈圈、小籠子或甚至小黏蠅紙上奮力手忙腳亂的角色。
像是人與捕蠅紙上被黏住的蒼蠅之間的關係。蒼蠅感受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卻感受不到危險處境的來龍去脈,更感受不到自己掙扎的徒勞。只有掌握了整個狀況的人,才能選擇或淚或笑的表情,來看待蒼蠅。
童偉格卻選擇和他筆下的這些人物,一起活在無知與無能的手忙腳亂裡。在只有一條柏油馬路,只有不斷脫班遲到的一班公車的海濱荒村裡,人們不只沒有辦法與現代社會一起發展演化,他們甚至沒有辦法分辨真與假、生與死、貧與富、過去與現在等最基本的區別。他們的無知與無能,使得他們接受不到現代生活理性的感染,進而使得他們超越了真與假、生與死、貧與富、過去與現在的界限。
他們的存在,一塌糊塗。他們被荒村鄉土的條件,隔絕在整理存在秩序所需的現代知識與現代概念之外。因而他們弔詭地取得了一種自由,活在一塌糊塗,超越真假、生死、貧富、過去與現在界限的存在中的自由。
是了,童偉格最特殊的文學視野,就是把「鄉土文學」當中應該被同情、被嘲諷、被解救的封閉、荒謬的「鄉人存在」,逆轉改寫成了自由。在那個理性滲透不到的空間裡,人們大剌剌地,既無奈又驕傲地活在既真又假、生死無別,完全可以無視於時間存在、無視於時間線性淌流的世界裡。
《無傷時代》書寫的,正就是荒村荒人無傷的自由。從現代理性角度看,小說裡的每一個角色,都過著虛無敗壞的生活,整本小說簡直就是對於種種敗壞(decay)的執迷探索。村子在敗壞、人在敗壞、記憶在敗壞。祖母的故事是敗壞的故事、大母親的故事是敗壞的故事,整個家族每一個人的故事,都環繞著同樣的敗壞主題。
乍看下,童偉格似乎是用那座海濱荒村當作絕對敗壞的象徵,然後恣意地實驗、嘗試書寫生命的種種敗壞可能。
從物質的敗壞到肉體的敗壞到行為的敗壞到記憶的敗壞到想像的敗壞,而貫串其間的,又是一種意義的敗壞,敗壞的高度傳染性甚至如癌細胞般自體反噬敗壞掉敗壞的意義。
如果敗壞全然不帶任何意義,那童偉格為什麼要堆砌、開發那麼多敗壞的情節?讓整本小說成為某種「敗壞的壯觀展示」呢?藏在背後的,我們懷疑,是作者的耽溺,還是作者扭曲的炫耀?是童偉格無法自拔於反覆書寫種種可能的敗壞、種種敗壞的可能;還是童偉格沾沾自喜地彷彿在說:「看,你們還有誰能夠想像,書寫這麼多敗壞情節呢?」
還好童偉格的書名,以及出現「無傷」的那一段話:「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已經成功說服母親了──在她眼裡,他已經是個無傷無礙的廢人了。他已經被原諒了。」(頁二一一)提供了我們不一樣的線索。原來,童偉格透過小說建構的,是一種「廢人」的邏輯、一種「廢人」的倫理學。
就像駱以軍到目前為止所有作品,都在摸索著一套「人渣倫理學」或「人渣存有論」一般,童偉格也以「廢人倫理學」、「廢人存有論」作為統合小說敘述的根本策略。駱以軍的「人渣存有論」低調卻堅持地要說服讀者,一種永遠無法融入社會主流,只能遠遠欣羨嫉妒、詛咒社會主流,並且在每次與社會主流相遇時就倒楣帶衰的「人渣」,有他們自己的「人渣觀點」,而「人渣觀點」其實飽含著自創一個光怪陸離世界的巨大能量。相對地,童偉格的「廢人存有論」,用滾滾滔滔的「敗壞描寫」,舖陳著一套價值──「廢人」是「無傷無礙」的,「廢人」不可能對這個世界有什麼傷害、什麼妨礙,因為他們根本不活在這個世界裡。他們的「廢人」身分,是以在自我想像世界裡的自由決定的。「廢人」活在循環的敗壞裡,他們的敗壞甚至不帶一點頹廢(decadence),單純只是敗壞(decay),敗壞到底,連頹廢或虛無那樣文明的範疇都消失時,「廢人」就自由了,他們不再需要在意真假、生死、時間、空間,那是一種空洞卻新鮮的自由,惟有透過「廢人」、穿越敗壞,我們才能看到、呼吸到的空洞卻新鮮的自由。
童偉格放棄了對於鄉土人物的關懷、同情如實地接受他們作為與現實脫節的「廢人」存在、如實地接受「廢人」存在中一切荒謬無常,他打破了「鄉土文學」的核心人道立場,從這點上看,他無疑是「鄉土文學」的叛徒。然而背叛「鄉土文學」的人道溫情,走自己的「廢人」路線,童偉格讓作為敘述者的自我也一併「廢人化」,彌合了「鄉土文學」中作者與角色的知識論落差,最終卻賦予了這些荒村鄉人們,一種史無前例的自由。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漫長的等車與怪誕的雜貨店,於是超脫了可憐可鄙的地位,成為獨立獨特的、自由的存在。從這個角度看那童偉格似乎又回到了「鄉土文學」的路子上,繞了路給與鄉土與鄉土人物,更高的尊嚴與尊重,他不再像其他鄉土作家般,希冀透過文學來幫鄉土爭取社會正義(social justice),他直截了當地,就在文學裡,只在文學裡,給了鄉土詩學正義(poetic justice)。
〈序〉「廢人」存有論──讀童偉格的《無傷時代》 /楊照
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察知童偉格與前行代曾經轟轟烈烈過的「鄉土文學」之間的關係,一種逆轉、顛倒了的系譜關係。
從《王考》到《無傷時代》,童偉格一貫選擇海濱的荒村作為故事進行(或停滯)的背景,跳來跳去的敘述述說的也都是荒村裡成長(或拒絕成長)的小人物們。他的小說裡,使用大量鄉土形象,反覆召喚鄉土記憶與祭儀、信仰,而且他的小說裡,城市幾乎總是毫無例外,以陌生的、敵對的、飄浮混亂的性質出現。這些特色,無疑是傳襲來自「鄉土文學」的。
不只如此浮面、...
目錄
《無傷時代》是小說家童偉格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共分八章。
序章〈入境〉
講述母親赴大醫院就醫情況,從母親左耳冒出兩顆小小腫瘤開始,一路以母親「拉拉左耳」的無意識動作貫串各章;外在場景的「實」對應內在心靈的「虛」,為往後諸篇譜下虛實交錯、難以言說的基調。
第一章〈新生活〉
講述主角「江」的少年時代,他如何從一個天真的孩童,透過與祖母的對話,透過對山村鄰人的默默觀看,而終於無話可說,長成為一個沉默的中學生。
第二章〈母親〉
以母親的娘家及塑料廠女工生涯為敘述主軸,包括滿腦子作畫念頭的魔幻外公、身形猶如神話中巨人的外婆、中邪生病的舅舅、把父親當一床棉被賣掉的鄰居游萬忠,以及一座漸次搬空的塑料廠。
第三章〈不在場〉
是一整章的不在場敘述,關於母親的一份園丁工作、高中室友的一場籃球鬥牛賽,關於發出屍臭的山村「鬼伯」;在真切的敘事中,人物卻一一如幻影般消逝。
第四章〈大於等待的〉
講述母親兩年失業生活中遭遇的奇特人物,包括與母親相伴的山村「鬼婆」、突然出現在山村又悄然失蹤的雜貨店老闆、不斷改名搬家仍無法擺脫厄運說話猶如哲學家的舅舅;以及母親在重新求職的漫長等待中,對新工廠經理一生的無盡想像。
第五章〈與貓演習〉
是關於在敘事一開始就已經死去,而且被裝進骨灰罈的一隻貓,江與貓的遭逢,以及死別。
第六章〈去海邊〉
描述江的家族中外婆、祖父、祖母等幾個老人,以及他年輕的父親,的死亡;而江則從童稚狀態逐漸解事,又逐漸被巨大的沉默所占滿。
末章〈最後與最初〉
從瘦弱祖父的死亡寫起,充滿魔幻意味地回溯江與家中養的狗「黑嘴」的對話,江對母親童年的臆想,以及對父親在礦場意外中步向死亡的默默倒數。
《無傷時代》另收錄一則短篇小說〈活〉,主角一樣是山村居民,一對兄弟「樹根」與「甜粿」,以及第一人稱的主角「我」。故事是關於樹根的經驗死亡,作為鬼魂的樹根與弟弟甜粿的對話,在水光連天的真實山村中,上演一場迷離虛幻的死亡遊戲。
《無傷時代》是小說家童偉格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共分八章。
序章〈入境〉
講述母親赴大醫院就醫情況,從母親左耳冒出兩顆小小腫瘤開始,一路以母親「拉拉左耳」的無意識動作貫串各章;外在場景的「實」對應內在心靈的「虛」,為往後諸篇譜下虛實交錯、難以言說的基調。
第一章〈新生活〉
講述主角「江」的少年時代,他如何從一個天真的孩童,透過與祖母的對話,透過對山村鄰人的默默觀看,而終於無話可說,長成為一個沉默的中學生。
第二章〈母親〉
以母親的娘家及塑料廠女工生涯為敘述主軸,包括滿腦子作畫念頭的魔幻外公、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