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耳朵癢的小猴子 (節錄)
「ㄎㄤ,ㄎㄥ,ㄎㄥ……」老得算不出年紀的老爺鐘,晃晃盪盪擺了三下,低沉渾厚的回聲,敲醒了宛晶正在打瞌睡的小腦袋。
「咦?」縮在美容椅裡的徐宛晶,睡到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她從鏡子裡瞄了媽媽一眼,媽媽還在幫王媽媽弄頭髮,沒注意她。宛晶趕緊坐正,擦乾嘴角的口水,把滑落到大腿上的國語課本撿起來,一轉身卻看到肚肚也趴在椅腳旁邊打瞌睡。
肚肚是一隻胖嘟嘟的小狗。幾年前一個多霧的夜晚,肚肚東聞聞西嗅嗅,一路晃到了宛晶家門口。當時的牠看起來髒兮兮的,但是卻胖得很醒目,走路時肚子幾乎拖在地上,因此宛晶鬧著喊牠「大肚肚」。
那時候,宛晶家正在開「義大利餐館」。客人吃不完的食物,最後全成了大肚肚的「盤中飧」。於是,「大肚肚」賴在他們家的時間愈來愈長,結果就落腳下來了。宛晶的哥哥恆竟嫌「大肚肚」叫起來太麻煩,「大肚肚」就變成「肚肚」了。
肚肚雖然圓滾滾地很有喜感,卻是隻非常聰明的小狗,爸爸都說牠「大智若愚」(因為牠懂得欣賞媽媽的義大利麵,所以才能留在他們家)。牠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就像現在,牠知道媽媽心情不好,寧可縮在角落打瞌睡,絕對不會靠近媽媽身邊去「誤觸地雷」。「什麼老爺鐘?明明是ㄉㄤ,ㄉㄤ,ㄉㄤ,它偏要是ㄎㄤ,ㄎㄥ,ㄎㄥ…。」媽媽沒好氣地說。
聽到媽媽充滿火藥味的抱怨,宛晶心想:「爸爸和媽媽吵架還沒和好啊?」
宛晶偷瞄鏡子裡的王媽媽,大著肚子的她,坐在宛晶隔壁又隔壁的那張美容椅上。剛解開髮捲的頭髮,看起來比剛炸好的麻花捲還要捲,還飄出一股摻著燙髮藥水的焦味。
「糟了!」宛晶在心裡驚呼。可是王媽媽看到自己在鏡子裡的模樣,卻露出笑容說:「捲度剛好啊!」
「王媽媽也在打瞌睡嗎?還是頭髮被燙焦、人也變傻了?」宛晶想。
王媽媽是宛晶的同學外號「吹牛王」王勝林的媽媽,住在棲雲村的「別墅區」。王勝林的爸爸在大都市裡蓋房子,賺了很多錢,有空才會回來。為了陪伴年邁的爺爺和奶奶,王勝林和媽媽才留在棲雲山上。
宛晶實在不太喜歡王媽媽。每次媽媽和爸爸吵架過後,王媽媽就會來家裡洗頭髮,探聽八卦消息。哥哥說,大人的世界沒有所謂的「祕密」,告訴王媽媽就等於告訴全世界。但是,媽媽偏要把自己的傷心事一股腦地說給王媽媽聽。哥哥說,他敢保證,整個棲雲村的人一定都知道宛晶家的大小事,搞不好連肚肚拉肚子,王媽媽也會去告訴大家。因為人煙稀少又封閉的棲雲村,真的沒什麼新鮮事。宛晶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想到同學可能在背後竊竊私語,就覺得很難為情。
想到「竊竊私語」,宛晶腦海中突然冒出一首怪歌的旋律。
迷迷糊糊間 聽到遠處傳來美妙的樂聲
驚醒沉睡中的我
說些什麼呢? 怎麼聽也聽不清
聽說那是精靈的耳語
有祕密請輕聲說
因為隔壁有隻小耳朵 正貼
著牆兒細細聽
教她唱這首歌的老爺爺說,以前伐木工人住的都是臨時工寮,樹砍到哪裡,林班也跟著移動到哪裡,工寮就跟著蓋到哪裡,就像森林裡的「游牧民族」。克難的工寮用木板搭蓋起來,家家戶戶聲息相通,連睡覺打鼾的聲音都是此起彼落、相互唱和。那是個「隔牆有耳」的年代,沒有祕密生存的空間。
宛晶認為,就算是現在,住在棲雲村,還是沒有祕密可言。每次爸媽吵架後的那幾天,鄰居的眼光總是繞著他們家周圍轉,對她和哥哥也特別關心。
媽媽是個急性子,想到什麼就得馬上去做。她說,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來到這個偏僻的小村落,她也要想辦法活得「多采多姿」。
舉例來說,媽媽有次回台北去開同學會,看到小學同學開了個浪漫的義大利餐館,一回來就開始研究食譜,嘗試做了幾道「有創意」的料理,再把一樓客廳稍微布置,「充滿媽媽味道」(這是媽媽非常強調的重點)的義大利餐館就開張了。
剛開始,還有一些對「義大利菜」好奇的鄰居光顧。幾個禮拜過後,只剩下爸爸、恆竟、宛晶和肚肚是逃不掉的死忠食客,其餘的鄰居在吃飯時間,總會避免經過餐館門前,以免沒進來捧場會覺得尷尬。
媽媽並沒有因此灰心,收掉義大利餐館後,陸續又開過咖啡店、服飾店,而目前正在經營的是「美容院」。不管徐家大廳再怎麼改頭換面,總之老闆娘都是同一個。
恆竟常會納悶地問:「這些鄰居又不是不知道媽媽的底細,還一直來光顧,真是奇怪啊!」
宛晶想,這些鄰居應該是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才來捧場的吧!看著鏡子裡自己焦黃的捲髮,再看看腳下的肚肚,白色的捲毛卻染了三四種不同的顏色,她只能無奈地嘆口氣。自己和肚肚都是媽媽用來實驗的白老鼠,再忠誠不過了。哥哥最狡猾,每次都找藉口溜走。當乖孩子的「下場」是什麼呢?結局一律上演「隔天裝病、哭哭啼啼不敢出門上學」的慘劇。
今天中午才剛吃過飯,王媽媽就來了,現在已經接近晚餐時間,王媽媽的頭髮大概燙得快燒焦了。宛晶很納悶,為什麼王媽媽老是挑媽媽心情不好的時候來弄頭髮?難道她不怕被生氣的老板娘一怒之下剪到耳朵嗎?
就在她滿腦子怪主意如同爆米花一顆顆迸出來活蹦亂跳時,「唐安妮……」這三個關鍵字,突然從王媽媽的嘴裡溜出來,直接鑽進她的耳朵裡。
宛晶低著頭,假裝在看書,實際上卻是拉長耳朵仔細聽。「那天晚上,我看到妳老公……」王媽媽壓低聲音跟媽媽交頭接耳,宛晶愈是想聽個清楚,身體愈往王媽媽的方向傾斜,沒想到耳朵卻在這時候癢了起來。
從小,她的耳朵就很容易癢個不停。同學胡小威告訴她,「耳朵癢,表示有人在想你。」偶而,宛晶也會對那個不知在哪裡想念她的人感到好奇。
每當她忙著挖耳朵時,哥哥就會笑她:「妳是神經過敏,才會耳朵癢!」雖然她會生氣,但是認真想想,哥哥說的也沒錯,尤其在慌張的時候,耳朵特別容易癢。而且,她常常會聽見奇怪的聲音。爸爸告訴她,那是森林中的精靈在唱歌,有些人聽得見,不過大部分的人都聽不見。
正當宛晶對著鏡子掏耳朵時,剛好在鏡中被媽媽嚴厲的眼神逮個正著。
「一個女孩子整天像隻猴子似地抓來抓去,難看死了!功課作完了嗎?」媽媽的口氣好凶哪。
「嗯嗯嗯……」宛晶猛點頭。
「那就去幫我買蛋回來!」媽媽拿起吹風機,「ㄏㄨㄥ,ㄏㄨㄥ,ㄏㄨㄥ」地吹著王媽媽的頭髮,一邊支開正在當包打聽的宛晶。
晚餐又是蛋炒飯吧?爸媽吵架過後,蛋炒飯總是贏得飯桌上「最踴躍出席的菜色」冠軍。所以她只要看到蛋炒飯,就知道爸媽的戰火還沒停歇。
她繞過媽媽, 走到收銀台前一按,「ㄎㄨㄤ ㄉㄤ」兩聲,抽屜跳出來,她用手指夾出一張紙鈔,然後一溜煙地跑出去。原本在一旁打盹的肚肚,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也搖晃著尾巴慢吞吞地跟了出來。
宛晶撿起地上的枯枝,拿在手上邊走邊玩。初秋的下午,山上已經起了濃霧。隔壁幾戶人家,已經在騎樓下點起一盞盞昏黃的小燈。村子位在深山裡,中午過後就會起霧,在林間小徑走上一會,頭髮就會沾上霧滴,顯得有些濕潤,像淋過一場毛毛細雨似地。
當初,媽媽很不願意搬回棲雲村。她說,爸爸是為了「唐安妮的媽媽」才執意要搬回來。爸爸和唐安妮的媽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學同學。唐安妮的爸爸意外過世了,唐媽媽想要遠離傷心地,請調回故鄉教書,爸爸也因此跟著回來當巡山員。
宛晶問哥哥,「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哥哥說,的確是唐安妮和汪老師先搬回棲雲村,他們家比較晚搬來,時間上是符合的,但是其餘的推論,就純屬猜測了,因為爸爸根本就否認媽媽的說法啊!
可是媽媽又說,女人的直覺往往都很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