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都鐸的假懷孕
雖然女王不以開朗活潑著稱,但是皇室相關人員還是察覺到她那一向嚴酷的表情裡透露出些微的愉悅。消息很快傳遍了聖詹姆斯宮,隨後也傳遍整個倫敦,原來殿下有孕了!各個駐在英國首都的外國使節,紛紛將三十八歲女王懷孕的訊息傳回自己的母國,其中也包括通知當時統治德意志帝國*、西班牙以及海外新大陸的查理五世皇帝。給他的信上表示:「女王顯然有孕在身,因為她感覺到了嬰兒的存在。除此之外還有如乳房變化等其他相關徵兆。」1這位收件人擁有的江山在當時享有日不落帝國的稱號,他應該對此消息感到十分高興,因為這位英格蘭女王與他的兒子菲利普親王(Prinz Philipp)剛在幾個月前的一五五四年七月成婚了。
當時因為政治立場不同,或更確切地說,因為政治宗教立場不同,所以有些人對夏天的那場婚禮,以及已算高齡產婦的女王懷孕新聞感到喜悅,而有些人則感到擔憂。後者是實實在在對自身存亡感到擔憂,因為瑪麗一世誓言要不計手段將英格蘭帶回天主教信仰,且她統治時期的作為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四處燒殺。她當時用各式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處決所謂的「異教徒」(也就是新教徒),所以後代為這位女王起了「血腥瑪麗」的綽號—一個毀滅性的歷史定位,即便同名雞尾酒也無法減輕這個惡名。
讓我們在此稍停片刻,想像一下,此事雖發生在遙遠的過去,然而會產生何種後果以及是否會影響我們今日的世界呢?如果歷史真的如此繼續走下去的話,對於當時生活在西元一五五四/五五的人又代表了什麼?
菲利普親王經由婚姻與英格蘭這個新興的海上力量結成了聯盟,他在不久的將來也會統治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之一(一五五五年查理五世皇帝退位,瑪麗的丈夫因此成為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國王)。菲利普和瑪麗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以當時的信仰熱情程度來看,可說是狂熱的教徒。瑪麗的父親亨利八世讓英國的教眾擺脫了羅馬的控制,並以自己(以及未來的繼任者)為首,建立了英格蘭教會。而瑪麗想扭轉這個歷史,並讓英格蘭成為天主教的堡壘。在這樣的情況下,新教如何出現在歐洲大陸?馬丁.路德當時剛去世十多年,新的信仰雖已在歐洲大陸的德語區中心、西班牙統治下的荷蘭(他們對菲利普以及繼任者發動了近八十年的獨立戰爭)以及斯堪地納維亞半島上紮了根,但是尚未茁壯。而同是天主教的法國瓦盧瓦王朝,有鑑於權力集中以及西班牙和英格蘭已成同軸的事實,也會逐漸轉變成政治而非宗教上的競爭對手,所以不難想像當時所謂「復興(roll-back)」,無疑會是一場結合西班牙軍隊的劍與火(木材堆),以及宗教裁判酷刑的血腥浩劫。
在此情況下,於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在歐洲形成的民族國家之基礎,將與日後演變成我們的真實歷史以及現狀完全不同。十八世紀的思想自由,號稱現代化曙光的啟蒙運動幾乎不可能綻放發光,或者將會往後延遲很久才發生。雖然這一切只是假想,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此刻的歐洲將會少些自由,少些國際化。而究竟哪些超級大國能在如此的基礎上塑造現代化呢?以瑪麗、菲利普以及那個時代新大陸的資源和潛力,或許可以在那虛擬的歷史進程中扮演主導的角色。也許Estados Unidos(西班牙語的美國)將捍衛歐洲,成為聖杯的守護者,並且放緩或阻止已小有奠基的宗教改革,最終形成一個完全不同卻有可能發生的世界。一旦人體的機能失調,即變成一個病理(Pathologie)而非生理(Physologie)的人體*時,讓當時命運的天秤朝另一個方向傾斜。無論是一個危及廣大人口的疫疾,或是造成一位國家決策者生病,進而讓整個民族脫離原有路線的疾病,皆可能改變歷史進程。瑪麗.都鐸的生平,尤其是她的病史,就是最佳例證。
在我們討論瑪麗.都鐸的身體狀況前,應該先審視她所屬的王朝。都鐸王朝即便在五百年後依然令人著迷,幾乎沒有一個統治家族能引發後世推出如此多的出版品、電影改編、戲劇以及各式其他作品。強納森.萊斯.梅爾(Jonathan Rhys Myers)和娜塔莉.多莫(Natalie Dormer)因為在一部電視影集中分別飾演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吸引了全球五大洲的觀眾,成為炙手可熱的國際明星。而那些從都鐸時代即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地點,無論是漢普頓法院或是倫敦塔,也一直都是英格蘭首選的旅遊景點。許多遊客尤其對亨利八世兩任妻子最後被斬首的斷頭台感興趣。在倫敦也充滿各式體驗晚宴,只要有一人扮成亨利八世,外加許多英俊的演員就足以讓遊客忽略中央廚房端出的乏味料理。都鐸王朝前後只維持一百一十八年,歷經五位執政者,CJ麥爾(CJ Meyer)曾寫過一部描述該年代的歷史作品,他認為這五位執政者是英國,也有可能是歐洲,甚至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國王以及女王2。
那是一個充斥著暴力、恐懼、叛亂以及戰爭的時代,一個草菅人命的時代。一些前一刻才獲得統治者青睞的親信和顧問們,可能下一刻就因失寵而被送去酷刑室、行刑區或是火堆上。鮮血早在都鐸王朝誕生的前夕就留下印記,一四八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博斯沃思戰場上血流成河,裡頭也流著一位國王的鮮血。蘭開斯特和約克家族漫長的玫瑰戰爭終於在那裡結束了,而領軍戰勝國王理查三世的正是亨利.都鐸,當時這位蘭開斯特家族的遠房親戚剛從法國流亡多年返回故土。於是人們就在戰場上,在理查三世的屍體前宣布亨利成為英格蘭的新任國王亨利七世,也是都鐸王朝的創始人。
他執政的二十四年來以謹慎小心著稱,因為對於這位新任統治者而言,如何鞏固權力是主要政治目標。他與被征服的國王侄女伊麗莎白.約克(Elisabeth York)結為連理被視為和解的象徵。而她也因為電視影集《白公主》(The White Princess,二○一七年)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一直以來,政府宣傳不論在何種政治系統中,都是維持權力的一種手法,所以亨利上位執政之前的種種,勢必要被描繪成負面樣貌。理查三世這位最後死於軍事衝突的英國國王,頓時成為最佳的反派人物,他因為品格邪惡,所以被更好的統治者亨利.都鐸還有他的後裔取代。連莎士比亞也在事件發生約一百年後,讓理查在一齣皇家戲劇中成為史上最黑暗的人物之一。理查肯定是一位心性複雜之人,但是就他的結局而言,他生前絕對算得上是位勇夫。我們所處的時代多少還了他一點公道。他在博斯沃思遺失的遺骸,據說被一位當地的業餘史學家於二○一二年在萊斯特市的一個停車場底下尋獲。當他的遺骸被運往萊斯特大教堂時,心懷同情的民眾紛紛將上千枝象徵約克家族的白玫瑰扔上他的棺椁,在經歷殘暴結局五百三十年後他終有了安息之處。當地還成立了一座美麗博物館,專門介紹他的生平,並擺放了相關的考古發現。人們使用DNA分析確認了該遺骸為理查三世所屬,另外遺骸也顯示死者生前有脊椎側彎的問題,這也符合莎士比亞和一些人曾聲稱理查三世是名駝子的說法。
疾病和猝死緊緊纏著第一代的都鐸王朝。博斯沃思戰役發生之後,亨利七世與伊麗莎白.約克結婚還不滿九個月,他們就在一四八六年九月獲得一位王子,他被受洗賜名為亞瑟,並且以威爾斯親王的身份自動成為王位繼承人。幾個世紀以來,歐洲貴族在孩子幼年時即決定婚約的慣例,也讓英國在外交上有了令人矚目的成果。當時正崛起成世界大國的西班牙允諾了政治聯姻,亞瑟必須在十四歲那年迎娶西班牙王室夫婦的么女—阿拉貢的凱瑟琳(Katharina von Aragon),婚禮在一五○一年十月舉行。至於這兩位青年男女(凱瑟琳比她的新郎大了幾個月)是否履行了婚姻義務,則因為後來發生的事件,成為了備受爭議的政治以及教會問題。亞瑟於新婚之夜後向人們吹噓,自己長驅直入西班牙中心,不過這聽起來比較像是上流社會的青少年在自我吹噓。
他們兩人相處時間並不長,亞瑟隨即於一五○二年四月驟世。可能的死因有鼠疫、流感以及當時流行於英國的不明傳染疾病「汗熱病(englische Schweißkrankheit)」。亨利七世夫婦的次子隨即意外地成為王位繼承人,他與父親同名,並在父親一五○九年去世後,以亨利八世之名登基。由於與西班牙的同盟關係極為重要,王室成員基於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考量,馬上再次迎娶了這位年輕寡婦,阿拉貢的凱瑟琳也成為新任國王的首位妻子(他後來又陸續娶了五位)。雖然聖經不允許娶兄弟之妻,但是教皇以凱瑟琳未履行與亞瑟的婚姻之實為由,認其沒有違反聖經而予以豁免。二十年後,亨利試圖改變當初的解釋,因為他希望那段婚姻曾被履行,好讓教皇能取消自己與凱瑟琳的婚姻關係。當教皇拒絕亨利的要求時,他便決定與羅馬教會決裂,並帶領英格蘭和自己的教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一個以英國國王或是女王為首的英格蘭教會。
亨利希望能解除與凱瑟琳的婚姻,不僅是因為他喜歡上年輕又有魅力的安妮.博林,更重要的是,這場婚姻沒有帶來維持一個王朝必不可少的男性子嗣,或更確切地說,沒有一位王位繼承人成功存活了下來。凱瑟琳並沒有不孕的問題,首先有一位女兒早產,後來在一五一一年一月一日生了一個兒子,不過只活了三天。一五一三年又有一個兒子出世,當時胎兒要不是已胎死腹中,就是出生後即夭折。一五一四年凱瑟琳又生了一個兒子,不過也在受洗沒多久後過世。之後就是出生於一五一六年一月的瑪麗,在她之後還有一位王子,但也在一五一八年胎死腹中。這些嬰孩的悲慘命運顯示,幾百年來分娩對於嬰兒以及母親來說,都有可能危及生命,無論是在農民的茅屋或是貴族的宮殿中,嬰兒的死亡率都很高。這情形一直到十九、二十世紀,當人類了解衛生的基本知識並且確實執行之後才有所改善,而現代的產科以及新生兒科也提供早產兒更好的生存機會。在過去的年代,懷孕一事就如同一把雙面刃,既為父母帶來喜悅,同時也像是在母親與孩子頭上懸了一把利劍。
對於亨利八世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而言,除了生產本身具有的一定危險外,還有一個導致嬰兒早產和死胎的可能原因。從現代的病理學角度來看,亨利可能在娶西班牙公主之前就已經染上梅毒。由於他的妻子或妻子們也被他感染(我們會在後面的章節,專題討論這個十六世紀初突然席捲全歐洲的性病),因此可能就此封殺了小王子們的命運。包括安妮.博林也至少有過一次早產或胎死腹中的經歷3。如果這個推測為真,梅毒也是困擾國王健康,並將這位曾經迷人穩重的年輕王子轉變成野蠻暴君的眾多病因之一。雖然他本人看起來可能不像電視劇《都鐸王朝》中飾演他的強納森.萊斯.梅爾一樣帥,但他年輕時的模樣與多年後由小漢斯.霍爾拜因(Hans Holbein der Jüngere)在畫布上捕捉的形象,真的相距甚遠—一位橢圓臉上有著詭異雙眼的肥胖君王,也是後代對這位國王最廣泛的印象。
年輕時的亨利是位討喜之人,而且他因為體力而令人印象深刻。他可以連續數日狂歡、打架和飲酒作樂,被當時迷信的人認定是位魔鬼。他曾在一場比賽中跑死了十匹馬,一五一四年時他還染上了天花,最後雖然倖存下來但留下了疤痕。七年後,他又得了當時席捲部分英格蘭地區的瘧疾,也造成他的餘生都必須忍受瘧疾帶來的典型症狀。然而真正對他造成困擾的是腿上的皮膚潰瘍。
意外發生在一五三六年一月二十四日於格林威治宮舉辦的一場比賽,當時身穿全套盔甲的他從馬背上摔下,坐騎更壓在他身上。亨利八世足足昏迷了兩個小時,大家都十分擔憂。除了腦震盪外,他的大腿上還有個開放性傷口,因為一直無法癒合,而終生對他造成影響。更糟的是可能由於慢性感染的關係,傷口還擴散到其他部位,使得這位君主腿上的皮膚持續呈潰瘍狀態4。一五三六年,套句當今英國女王的用語,是國王的「多災之年」(annus horribilis)。他在一月運動比賽時造成的頭部創傷,還可能產生了後遺症。二○一六年,耶魯大學的研究人員在《臨床神經科學雜誌》(Journal of Clinical Neuroscience)上發表的一篇論文說明,嚴重的頭部外傷可能會導致荷爾蒙失調,長期下來造成性腺功能低下症(Hypogonadism),也就是生殖器萎縮5。這對於一個需要繼承人的統治者而言,就政治層面來說是絕對致命的,而就一個以男子氣概自豪者而言也是一大重擊。他對安妮感到失望,不僅是因為她沒有幫他生一個兒子(一五三三年九月兩人失望地獲得一個女兒。雖然當時無人會想到她將是日後英國最偉大的女王伊麗莎白一世)。這位風情萬種、被反對勢力廣傳為「國王的妓女」的安妮也嫌棄丈夫(日漸下滑)的男性雄風。這種種對亨利而言真是夠了!沒有兒子、辛苦還無法勃起,心情真的糟透了。於是一五三六年五月十九日,安妮在倫敦塔的庭院中,在劊子手的刀下露出自己細緻的脖子,當場身首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