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西安古城,雖說不占收藏民國舊書的絕好有利條件,然而,愚仍想之念之感慨系之,數十年如一日。南院門古舊書店、書院門諸多舊書店、中山門內的幾家舊貨店、邊家村的地攤、建西街的地攤、安遠門外之地攤、西倉的地攤、竹笆市南口路東的舊書店、建國門內菜市場的舊書店、文藝路南口的三家舊書店、陝西師大東門跟前的舊書店、外院北門小巷子中的幾家舊書店、西工大東門西街南北兩家舊書店、鼓樓街的舊書店、柏樹林的舊書店、西八裡村的舊書店、朱雀路的古玩市場,都留下了愚之身影。當然,還有些珍本,是愚之好友,知道我的雅好,於二十世紀末不同時期之饋贈。
然而,西安城之諸多舊書店與地攤,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幾乎早已無蹤無影,好不淒涼呀。民國舊書之收藏,亦幾乎舉步艱難。而當年我收藏到的許多舊書,皆是用舊報紙包裹好,藏之庋榢或束之高閣。許多舊藏一放就是三十年,五年、十年才撫摸之,乃常有之事也。
有很長一段時間,愚主要精力是從事姓名學的研究,而不敢略微分心。然而,書話著作,我卻是年年如此而要細心拜讀著名新作的,與我的藏品相類者,更是較為注意。
當然,愚特羡慕北京的潘家園、上海文廟的舊書集市,若有機緣,生活於其中,哪怕暫住幾個月,愚定會分得幾杯羹也。
然而,愚一九九零〇年冬,曾于北京探望胞弟幾日,數次前往琉璃廠舊書店訪書,卻空手而歸。雖說在某書店看到整年整套的舊《萬象》雜誌,放在書架之最低層,隨便讓讀者翻閱,索價並不高,我卻未能下手,而遺憾終身。仍是琉璃廠的另一家舊書店,看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靳以編輯的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印行的「現代散文新集」之一的《山寺暮》(嚴文井著),明碼標價二百元,並不讓讀者隨便翻閱,我卻買不起而耿耿於懷;因為當年我的工資低微,幾乎沒有什麼額外收入,要兩個月不吃不喝,才能下定決心買進啊。當然,同樣是趙家璧編輯的叢書之一,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北京索價二百元,若在西安,只要你運氣好且執著而有技巧,五元錢即可拿下。
愚二零零九年夏,前往江蘇南通看望剛剛工作的犬子,匆忙中於南通、上海、南京訪書。雖在南通汽車站附近之地攤上,得到過黃胄畫作的文革版本,亦跑了南通的文廟,皆無緣見到一本民國舊書——恐怕為沈文沖君早已淘盡矣,但卻聽到當地舊書店一位女老闆講述沈君的小故事,亦一樂也。而在上海華陽路一家舊書店匆忙一瞥,書賈精明而昂其值(彷佛比孔夫子舊書網的價格還高),竟然與相中之愛物差身而過。愚住南京數日,專門在南京古舊書店不遠處下榻,幾次前往,僅買了幾本新書郵寄回家,可能是不得要領,或未多多請教金陵行者薛冰兄,卻於民國舊書乃空手而歸。
不過,僅西安城一地,若以個人之精力、財力言,想淘遍民國舊書或年年買進新書,已深感目不暇接或力不從心也。雖說這些年,民國舊書之倩影已難覓之,但還是偶有機會的。只不過在西安城反倒多了些從容:若身上錢款不足,不必表現出汲汲以求的面容,方可與書賈討價還價,甚至可以先悄悄將書名錄入手機的草稿箱內,回家查對了《民國時期總書目》(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1年12月1版、1998年11月2印,16開,全21本,定價1800元;印數1-300冊)或賈植芳、俞元桂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12月1版,16開,印數1-3000冊,定價180元)後再下手——你鐵定了心想要到手者——基本上都是跑不掉的。更何況,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民國舊書,若三五個月不見其蹤影,愚又略有閒錢而手亦癢癢,即請好友直接從臺北誠品書店買進港臺之原版書而背回來,或以極低的價錢,大量收進那些精美的俄文、德文、法文、英文、日文之原版舊書也。
只是到了快退休的時候,我才有閒暇、有所準備而寫一點書話文章或曰讀書學術劄記。重新把玩舊藏,居然依稀記得每位來時的路,真是機緣不淺啊。
錢穆在《論語要略•孔子之學說》「論學」中曾說: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此最論學之精語也。孔子於門人中,獨稱顏子好學。又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正謂不改其好學之樂。孔子「疏食飲水,樂在其中」,亦此樂也。故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孔子論學,亦以性情為主也。
錢穆先生的全集,九州出版社的繁體豎排本,共七十四本,愚之書齋已配齊而有藏;上面這些話,的確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更羡慕余英時先生論著之深厚功力:能詳人之所略、而略人之所詳(《余英時文集•第二卷》第216頁,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年4月1版)。只是自己的學養、學識今生今世根本亦不可能企及,雖不能至,心亦嚮往之。
夏志清先生開筆論道,常常要翻看幾十本參考書,才敢虛心為文。我自己寫這些文章,首先得看自個兒收藏的貨色,夠不夠分量;再者,若和同道論述之主題相仿,取徑或角度總得有異;最後,起碼總要學學夏志清,逼迫自己多看一些盡力而能找到的相關圖書吧?
我寫書話,不喜歡自己僅僅是個影印機,錄而不著;力求有些微發現,有點滴體會或新線索,能供來者參考,如斯而已。
采詩
二〇零一二年一月二十八日
寫於朱雀東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