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國古代哲學史》臺北版自記
這本《中國古代哲學史》就是我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民國七年九月寫成付印,民國八年二月第一版出版。今年是民國四十七年,這部書出版以來,整整三十九年了。臺北商務印書館現在用《萬有文庫》的五號字本《中國古代哲學史》重印,仍用「中國古代哲學史」的名稱。我做了一個正誤表,附在卷尾。
《萬有文庫》本是民國十八年用五號字重排的(原書是用四號字排的)。那時候,我在上海正著手寫《中國中古思想史》的「長編」,已決定不用「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中」的名稱了。所以當時《萬有文庫》的編輯人要把我的《哲學史》上卷收在那部叢書裏,我就提議,把這個五號字重排本改稱《中國古代哲學史》。我的意思是要讓這本《中國古代哲學史》單獨流行,將來我寫完了「中古思想史」和「近世思想史」之後,我可以用我中年以後的見解來重寫一部「中國古代思想史」,我不預備修改這本《中國古代哲學史》了。
我現在翻看我四十年前寫成的這本書,當然可以看出許多缺點。我可以舉出幾組例子:(一)我當時還相信孔子做過「刪詩書,訂禮樂」的工作,這大概是錯的。我在正誤表裏,已把這一類的話都刪去了。(二)我當時用《列子》裏的〈楊朱〉篇來代表楊朱的思想,這也是錯的。《列子》是一部東晉時人偽造的書,其中如〈說符〉篇好像摘鈔了一些先秦的語句,但〈楊朱〉篇似乎很不可信。請讀者看看我的《讀《呂氏春秋》》(收在《胡適文存》三集)。我覺得《呂氏春秋》的〈本生〉、〈重己〉、〈貴生〉、〈情欲〉諸篇很可以表現中國古代產生的一種很健全的個人主義,大可以不必用《列子》的〈楊朱〉篇了。《呂氏春秋‧不二》篇說「楊生貴己」,李善注《文選》引作「楊朱貴己」。我現在相信《呂氏春秋》的〈貴生〉、〈重己〉的理論很可能就是楊朱一派的「貴己」主義。(三)此書第九篇第一章論「莊子時代的生物進化論」,是全書裏最脆弱的一章,其中有一節述「《列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也曾引用《列子》偽書,更是違背了我自己在第一篇裏提倡的「史料若不可靠,歷史便無信史的價值」的原則。我在那一章裏述「《莊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用的材料,下的結論,現在看來,都大有問題。例如,《莊子‧寓言》篇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知其倫。是謂天均。
這一段本不好懂。但看「始卒若環,莫知其倫」八個字,這裏說的不過是一種循環的變化論罷了。我在當時竟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此十一個字竟是一篇《物種由來》。
這真是一個年輕人的謬妄議論,真是侮辱了《物種由來》那部不朽的大著作了!
我現在讓臺北商務印書館把我這本四十年前的舊書重印出來,這是因為這本書雖然有不少缺點,究竟還有他自身的特別立場,特別方法,也許還可以補充這四十年中出來的幾部中國哲學史的看法。
我這本書的特別立場是要抓住每一位哲人或每一個學派的「名學方法」(邏輯方法,即是知識思考的方法),認為這是哲學史的中心問題。我在第八篇裏曾說:
古代本沒有什麼「名家」。無論那一家的哲學,都有一種為學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這一家的名學。所以老子要無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說言有三表,……這都是各家的名學。因為家家都有「名學」,所以沒有什麼「名家」。
這個看法,我認為根本不錯。試看近世思想史上,程、朱、陸、王的爭論,豈不是一個名學方法的爭論?朱晦庵把「格物」解作「即物而窮其理」,王陽明把「格物」解作「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這豈不是兩種根本不同的名學方法的爭論嗎?南宋的朱陸之爭,當時已認作「尊德性」與「道問學」兩條路子的不同,—那也是一個方法上的爭執。兩宋以來,「格物」兩個字就有幾十種不同的解釋,其實多數也還是方法上的不同。
所以我這本哲學史在這個基本立場上,在當時頗有開山的作用。可惜後來寫中國哲學史的人,很少人能夠充分瞭解這個看法。
這個看法根本就不承認司馬談把古代思想分作「六家」的辦法。我不承認古代有什麼「道家」、「名家」、「法家」的名稱。我這本書裏從沒有用「道家」二字,因為「道家」之名是先秦古書裏從沒有見過的。我也不信古代有「法家」的名稱,所以我在第十二篇第二章用了「所謂法家」的標題,在那一章裏我明說:「古代本沒有什麼『法家』。……我以為中國古代只有法理學,只有法治的學說,並無所謂『法家』」。至於劉向、劉歆父子分的「九流」,我當然更不承認了。
這樣推翻「六家」、「九流」的舊說,而直接回到可靠的史料,依據史料重新尋出古代思想的淵源流變:這是我四十年前的一個目標。我的成績也許沒有做到我的期望,但這個治思想史的方法是在今天還值得學人的考慮的。
在民國六年我在北京大學開講中國哲學史之前,中國哲學是要從伏羲、神農、黃帝、堯、舜講起的。據顧頡剛先生的記載,我第一天講中國哲學史從老子、孔子講起,幾乎引起了班上學生的抗議風潮!後來蔡元培先生給這本書寫序,他還得特別提出「從老子、孔子講起」這一點,說是「截斷眾流」的手段。其實他老人家是感覺到他應該說幾句話替我辯護這一點。
四十年來,有些學者們好像跑在我的前面去了。他們要進一步,把老子那個人和《老子》那部書都推翻,都移後兩三百年。他們講中國哲學思想,要從孔子講起。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就是這樣辦的。馮先生的書裏,先講了孔子、墨子、孟子、楊朱、陳仲子、許行、告子、尹文、宋牼、彭蒙、田駢、慎到、騶衍及其他陰陽五行家言,—到了第八章才提出「《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
馮先生說:
《老子》一書,……係戰國時人所作。關於此說之證據,前人已詳舉(原注:參看崔東壁《洙泗考信錄》、汪中《老子考異》、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茲不贅述。就本書中所述關於上古時代學術界之大概情形觀之,亦可見《老子》為戰國時之作品。蓋一則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故《老子》不能早於《論語》。二則《老子》之文體非問答體,故應在《論語》、《孟子》後。三則《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之作品。此三端及前人所已舉之證據,若任舉其一,則不免有違邏輯所謂「丐詞」(Begging the question)之嫌。但合而觀之,則《老子》之文體、學說,及各方面之旁證,皆指明其為戰國時之作品,此則必非偶然矣(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民國三十六年增訂八版,頁210)。
馮先生舉出的證據實在都不合邏輯,都不成證據。我曾對他說:
……積聚了許多「邏輯上所謂『丐辭』」,居然可以成為定案的證據!這種考據方法,我不能不替老子和《老子》書喊一聲「青天大老爺,小的有冤枉上訴」!聚蚊可以成雷,但究竟是蚊不是雷。證人自己承認的「丐辭」,究竟是「丐辭」,不是證據。
這是我在二十五年前說的話。我到今天,還沒有看到這班懷疑的學人提出什麼可以叫我心服的證據。所以我到今天還不感覺我應該把老子這個人或《老子》這部書挪移到戰國後期去(留心這個問題的人,可以看看我的〈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及附錄。這些文字收在〈胡適論學近著〉,頁103以下;即臺北版《胡適文存》四集,頁104以下)。
二三十年過去了,我多吃了幾擔米,長了一點經驗。有一天,我忽然大覺大悟了!我忽然明白:這個老子年代的問題原來不是一個考證方法的問題,原來只是一個宗教信仰的問題!像馮友蘭先生一類的學者,他們誠心相信,中國哲學史當然要認孔子是開山老祖,當然要認孔子是「萬世師表」。在這個誠心的宗教信仰裏,孔子之前當然不應該有一個老子。在這個誠心的信仰裏,當然不能承認有一個跟著老聃學禮助葬的孔子。
試看馮友蘭先生如何說法:
……在中國哲學史中,孔子實佔開山之地位。後世尊為惟一師表,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以此之故,哲學史自孔子講起(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頁29)。
懂得了「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的心理,我才恍然大悟:我在二十五年前寫幾萬字的長文討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真是白費心思,白費精力了。
民國四十七年一月十日,在紐約寓樓
序
我們今日要編中國古代哲學史,有兩層難處。第一是材料問題:周秦的書,真的同偽的混在一處。就是真的,其中錯簡錯字又是很 多。若沒有做過清朝人叫做「漢學」的一步工夫,所搜的材料必多錯誤。第二是形式問題:中國古代學術從沒有編成系統的記載。《莊子》的〈天下〉篇,《漢書‧藝文志》的〈六藝略〉、〈諸子略〉,均是平行的紀述 。我們要編成系統,古人的著作沒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所以非研究過西洋哲學史的人,不能構成適當的形式。
現在治過「漢學」的人,雖還不少,但總是沒有治過西洋哲學史的。留學西洋的學生,治哲學的,本沒有幾人。這幾人中,能兼治「漢學」的,更少了。適之先生生於世傳「漢學」的績溪胡氏,稟有「漢學」的遺傳性;雖自幼進新式的學校,還能自修「漢學」,至今不輟;又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兼治文學、哲學,於西洋哲學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編中國古代哲學史的難處,一到先生手裏,就比較的容易多了。
先生到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哲學史,才 滿一年。此一年的短時期中,成了這一編《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可算是心靈手敏了。我曾細細讀了一遍,看出其中幾處的特長:
第一是證明的方法。我們對於一個哲學家,若是不能考實他生存的時代,便不能知道他思想的來源;若不能辨別他遺著的真偽,便不能揭出他實在的主義;若不能知道他所用辯證的方法,便不能發見他有無矛盾的議論。適之先生這《大綱》中此三部分的研究,差不多占了全書三分之一,不但可以表示個人的苦心,並且為後來的學者開無數法門。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中國民族的哲學思想遠在老子、孔子之前,是無可疑的。但要從此等一半神話、一半政史的記載中,抽出純粹的哲學思想,編成系統,不是窮年累月,不能成功的。適之先生認定所講的是中國古代哲學家的思想發達史,不是中國民族的哲學思想發達史,所以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這是何等手段!
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古代評判哲學的,不是墨非儒,就是儒非墨。且同是儒家,荀子非孟子,崇拜孟子的人又非荀子。漢宋儒者,崇拜孔子,排斥諸子;近人替諸子抱不平,又有意嘲弄孔子。這都是鬧意氣罷了!適之先生此編,對於老子以後的諸子,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短處,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是很平等的。
第四是系統的研究。古人記學術的,都用平行法,我已說過了。適之先生此編,不但孔墨兩家有師承可考的,一一顯出變遷的痕跡,便是從老子到韓非,古人劃分做道家和儒、墨、名、法等家的,一經排比時代,比較論旨,都有遞次演進的脈絡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見不到的。
以上四種特長,是較大的,其他較小的長處,讀的人自能領會,我不必贅說了。我只盼望適之先生努力進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編成一部完全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把我們三千年來一半斷爛、一半龐雜的哲學界,理出一個頭緒來,給我們一種研究本國哲學史的門徑,那真是我們的幸福了!
中華民國七年八月三日 蔡元培
再版自序
一部哲學的書,在這個時代,居然能於兩個月之內再版:這是我自己不曾夢想到的事。這種出乎意外的歡迎,使我心裏歡喜感謝,自不消說得。
這部書的稿本是去年九月寄出付印的,到今年二月出版時,我自己的見解已有幾處和這書不同了。近來承各地的朋友同我討論這部書的內容,有幾點我很佩服。我本想把這幾處修正了然後再版。但是這時候各處需要這書的人很多,我又一時分不出工夫來做修正的事,所以只好暫時先把原版重印。這是我很抱歉的事(有一兩處,已在正誤表裏改正。又關於《墨辯》的一部分,我很希望讀者能參看《北京大學月刊》第三期裏我的〈《墨子‧小取》篇新詁〉一篇)。
我做這部書,對於過去的學者我最感謝的是:王懷祖、王伯申、俞蔭甫、孫仲容四人。對於近人,我最感謝章太炎先生。北京大學的同事裏面,錢玄同、朱逷先兩位先生對於這書都曾給我許多幫助。這書排印校稿的時候,我正奔喪回家去了,多虧得高一涵和張申府兩位先生替我校對,我很感謝他們。
民國八年五月三日 胡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