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清同光以來,詩風追蹤江西詩派,善者深曲瘦勁,不善者枯淡生澀而失詩之蘊藉空靈,遂使詩與人群、詩與社會構成巨深鴻溝而無法欣賞。清末廢科舉、興學校,詩作已非士人進身之階。歐風東漸,學生忙於科學,對中國文史已無力兼顧,遑論詩作。詩道之不存也久矣!
文學為民族文化之主流,而詩又為文學之骨幹。詩可以美化人生,淨化社會。中國文字之構造與聲韻,為作詩最優越之條件,世界其他語文,無法企及。中國詩之重要既如此,而其存亡斷續之危機又如彼,有識之士應竭智盡力以圖挽救!
從詩經到民國,詩之歷史垂數千年,其中以唐、宋為盛。而唐尤過於宋。清康熙間所編全唐詩,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凡二千二百餘人,具見其浩繁也。惟因無詩不錄,無韻不存,菁蕪並蓄,不僅僧道婦女俱全,神仙鬼怪亦居然入選,使讀者無從著手,甚至望而生厭。乾隆時蘅塘退士,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名曰唐詩三百首,流傳至今,無遠弗屆。但其中亦有百首,可以不選,而遺珠之多,則擢髮難數。
沈德潛唐詩別裁,得詩一千九百二十八首,其取捨得失,亦有問題,不敢苟同。茲就全唐詩逐人逐詩予以選擇,而加以評論,得詩九百三十四首,凡一百五十四人,名曰唐詩千首,詩數不及唐詩百分之二,不及唐詩別裁二分之一,比唐詩三百首增加二倍。作者傳記,比全唐詩更為簡略。從民國六十三年四月至六十四年六月完稿,固無意與唐詩三百首及唐詩別裁爭一日之短長,而對選詩之主張與前提,或與蘅塘退士、沈德潛不盡相同,揭述於後:
(一)詩有三要素,一為境界;二為格調;三為神韻;三者得一,可以入選。
(二)詩須具有詩情、詩味、詩韻,得一入選。
(三)社會詩、諷諭詩、感情詩而文足以濟用者入選。
(四)敦厚溫柔、發情止義者入選。
(五)明朗如畫、俗不傷雅者入選。
(六)違反或迷失時代性者不選。
(七)應酬性、歌頌性、教條性者不選。
(八)詠小物小事者不選。
(九)構想庸俗、文字鄙俚者不選。
(十)典實僻奧、文理欠明者不選。
全唐詩錄存近五萬首,而本書只選九百餘首,何其捨之多而取之少?除上述十大原則外,唐詩之惡劣屋粗爛者亦復不少,大詩家如杜甫、白居易等即多劣品,其餘作家,擁詩數卷,竟無一首可選。自唐至清,俱係專制及科舉時代,對詩人名賢,只好依據傳統,恭維敷諛,若加指責,非目為大逆,即指為狂妄。民國建元以後,雖無此顧忌,但精於詩而深加研究者為數太少,故積非成是,稱拙為工。現為工業時代,寸陰寸金,即研究中詩者,亦不願浪費時間、精力於菁蕪盡備之全唐詩,其他學人更無論矣,則最盛最美之唐詩,或遲或早將為黃炎子孫所迷失。為摒繁就約、取精棄滓,在精力、時間之條件下人人可讀,此唐詩千首之選評所由作也。
孔子定詩三百篇,既未刪(刪即選也)亦未評,現存唐詩選集,亦置評極少,詩之選評,必具有幾個最優越之條件方能從事。即對詩之結構、法則、得失、利弊,有澈底之瞭解;要有平正無偏之襟懷;就小知大,見微知著之識力;勇敢果決之判斷;及信守不渝之責任心;且必超出古今詩派窠臼。粗淺如余,誠不足負此重任。但事既重要,而又無人承擔,祇好冒昧嘗試。疏漏錯誤,在所難免。
余每喜鼓勵人們寫作,寫作必刺激求知欲望與讀書興趣,日新月異,不致固步自封。寫作毋懼錯誤疏漏,名著傑作亦難求全。有錯誤始能改正,有疏漏始能充實,若不寫作,人固不知,己亦莫辨。在此動亂時代,有著作而不發表問世,不待身後即蕩佚無存。余不僅鼓勵寫作,並鼓勵著作出版,知我罪我不敢計也。因此,故對全唐詩之選評,以最大勇氣從事寫作,並以最大勇氣出版問世,尚祈海內外賢達有以教之。
本書完稿後,經六閱月之校對、增刪、整理,與在夏聲雜誌分期發表者,大有不同,最後以此書為準。又蒙姚宗、高越天、陳鼎環諸先生作序,張國訓先生精心校閱,並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