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柏容等

岳母從岡山來

1

我想回顧一場旅程，但究竟旅程是怎麼開始的，我並不是那麼篤定。

回顧本身就是發生在內心的旅程，人一旦開始旅行就會面對不確定性，回顧當然也不例外。

午後站在如棋盤分佈的魚塭平野泥土路上，路兩邊都是水塘，水面如鏡般倒映白雲青空、電線桿、樹影。四下死寂無人，只有我和我的狗伴香吉士。

偶而熱風從海的方向吹來，我想起以前回岡山，我和妻常常開車到蚵仔寮這一帶的魚塭走走。結婚前我們到這附近取過景，拍了一段影片在婚禮時播放。我因此想，旅程或許是從這裡開始的。

那時，妻跟我說一個故事，大學剛畢業時她一時找不到工作，便兼了好幾個家教。她有一個學生阿達就住在蚵仔寮，家裡是水產養殖戶，阿達媽媽每餐幾乎都做糖醋吳郭魚這道菜，讓她很好奇。因此阿達便帶好奇的老師到魚塭，蹲在水池邊努力一段時間後，網起一條大約身長十公分的吳郭魚，順手從褲袋裡掏出小刀就對吳郭魚開膛剖腹，還若無其事奸笑著把魚內臟挖了出來，然後把牠丟回水桶裡，叫老師看仔細了…妻不想看但不由自己往桶裡瞄一眼，只見吳郭魚肚腹下方拖著外露的臟器，流出如絲的血液在水中暈開，但卻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繼續悠悠游著…這時阿達才跟老師解釋，魚塭養殖戶最怕吳郭魚，因為吳郭魚生命力和繁殖力超強，還會吃掉別種魚的卵…

妻說殺魚的畫面很驚悚，一生難忘。不過，學生的舉動對日後的她產生某種啟發作用，她決定離開岡山到台北找工作。阿達同學並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老師產生了重大影響，他只是好玩加炫耀。往後在台北的生活，她總是想起那隻被掏出內臟還沒事般游著的吳郭魚。我問妻：吳郭魚沒死嗎？妻挽起我的手臂，別有所指地瞅著我說：怎麼可能？不過，吳郭魚找到別的東西，把它裝進肚子裡了…我想，妻所謂別的什麼就是我。

　後來我查了資料，吳郭魚並非台灣原生魚類，是故鄉遠在非洲的「旅人」。一九四六年由吳振輝、郭啟彰引進莫三比克種魚苗，並以兩人姓氏命名，吳郭魚從此展開一場為了成為廉價蛋白質來源的人工培育變種旅程，並且對本地生態造成衝擊等等…資料是這麼寫的。在我想像中，這種被叫做 Tilapia的魚種到台灣不但換了名字，連內在生命也換了，就像身為吳郭魚的妻到台北把我放進她的肚子裡，現在游到上海應該也會裝進新的東西吧…我這麼想著，旅行和人生不都是如此：改變才是不變的常態，這是我學會的悖論之一，而人生是掌握各種悖論的過程。

或許，我想說的旅程應該從妻離開岡山開始。妻到台北工作後，因為是社會新鮮人，加上待的第一家公司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是台北人，因而覺得自己和環境隔隔不入，在別人眼中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南部鄉下人。有一天主管在她桌上放了一枚自製徽章，上面畫了一隻水母，意指她做事無腦，還附上字條要她以後隨時把徽章別在胸前。那一刻她很想收拾行李回岡山，除了職場的挫折感，更令人難堪的是，她自己常用水母比喻媽媽，如今這個綽號竟回到她身上。後來妻想到吳郭魚，決定把屈辱的水母吃進肚子裡，成為她的一部分，並且以一隻吳郭魚的姿態繼續在台北游了二十幾年。我想，當年如果她早早打包回岡山，我們就不會認識了，我也不會有岡山岳母了。

此刻妻已在上海生活了一個多月，並從飯店搬到定居的房子。前幾日我把一套柳宗理廚具寄去，並且打微博通知她。通話中她說考慮把養了十年的老貓花生接過去，但她也知道因為防疫規定，花生去中國是有去無回的不歸路。其實我們討論過這問題幾次了，我跟妻說我們好像抱著花生在台灣和中國之間來回打滾…妻聽了笑個不停，過一會在電話那端涰泣，說我跟岳母都搬過去算了，一家人不要分開…



望著太陽西斜天色投向暗夜的靜謐平野，懷想妻年輕時走過的生活足跡，我察覺到心中柔軟的感觸其實包覆著隱伏的痛，我知道這複雜的心境來自我和妻因漂泊而相遇，如今也因漂泊異鄉而分離兩地。

遠方公路上有小黑點般緩慢移動的人影，是個騎自行車的人，我望著他，有所感悟每個人都只是這個在大地跋涉的剪影，某一段時空裡的投影，不管從何處來，將往何處，走了多遠。

一旦開始回顧，便沒完沒了，或許我應該從岳母搬到台北開始…或許旅程是從我丟了工作開始…

2

　妻決定去上海工作，留下花生和岳母給我。花生是一隻老黃貓。

　反正我失業在家，花生和岳母也幾乎都在家，妻子託付我也是很合理的事。不過，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想的。

　「你要多跟花生和媽說話。」上計程車去機場前，妻半開玩笑地說，顯然是想沖淡離別的傷感。不過，她平常就嫌我太少和岳母聊天，也太少陪花生玩。

　「會啦，我有帶她去慢跑。」自從三個月前我被雜誌社資遣丟了工作，只要沒下雨或特別的事，我都會在傍晚時出門慢跑。

　原本，岳母阿知老太太和大舅子的女兒小津一起住在岡山。按計畫小津打算留在高雄讀大學，但是選填志願一個不小心，就偏偏落在第七順位的台中東海大學，這是近因。遠因是大舅子生意失敗，丟下妻兒老母跑路到中國了，小津的媽媽和大舅子離婚，搬回左營娘家。一件事疊著另一件事，就像一盤千層麵端到我們眼前：岳母怎麼辦？總不能叫小津重考，讓一個老人家自己住也不妥當，何況我這個岳母極不適合當獨居老人，她有經常忘了自己正在用瓦斯燒東西的毛病，光是這點就夠嚇人了。

　妻和我商量，把岳母接到台北，但我自認為不擅長和老人相處，而且從上大學後我就不再和父母家人同住，結婚時我和妻的共識也是謹守兩人世界的原則。因此我有點擔心，家裡多一個老人，多年來習慣的生活方式將受到破壞，萬一影響我和妻的感情怎麼辦？但是岳母有難，我能撒手不管嗎？

另一個猶疑是，我從未和岳母一起生活過，結婚以來因為岳母住南部，每年只是逢年過節短暫地相處幾天，彼此積累的不滿應該極為少量，但若是每天相處就不一樣了。

印象中岳母是不多話的老人，但這可能是因為我對她不瞭解。不過我沒時間瞭解我們能否互相忍受了，小津打電話給妻，說阿嬤接到自稱討債公司的電話，要找她爸爸。因為擔心黑道找上門，妻緊張地奪命連環扣要岳母立刻搭高鐵到台北，結果當時正在家裡跟友人打麻將的岳母竟說等她牌局結束。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岳母的幽默感。

岳母不太情願地搬來台北後，緊接著另一個意外出現。之前妻和獵人頭公司談了上海一家外商電影公司國際版權部門的主管工作，談過一次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下聞，妻以為沒成了。沒想到岳母才來我們家住了幾天，該公司的人事突然來電，叫妻去上班。

　「這樣我到底要不要去上海？」妻問我。

　「你就去吧，反正我在家顧貓和媽媽。」說實話，我這麼說時並不是挺有把握，因為我無法想像自己單獨和岳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會是什麼光景。其實，我還有沒說出口的感覺，大舅子跑路、小津上大學、妻子去上海，此時的我好像晾在一邊旁觀大家忙著大風吹換位子，暫時當一株沒事的盆栽。這種感覺很奇妙。

「嘿嘿…剩你一個人很無聊吧？」妻去上海第二天，岳母竟然用幸災樂禍的口氣對我這麼說。說完她發出哀嚎，痛苦地彎下身察看腳趾，原來是不小心踩到胰島素注射器針頭，連她的糖尿病都在挖苦她幸災樂禍。她回頭看我，靦覥自嘲地笑了出來。我頭頂罩下一片烏雲但又想笑，並且想像若妻知道會怎麼說…

「歹勢啦，幸災樂禍是我們家的傳統…」

岳母從岡山來

1

我想回顧一場旅程，但究竟旅程是怎麼開始的，我並不是那麼篤定。

回顧本身就是發生在內心的旅程，人一旦開始旅行就會面對不確定性，回顧當然也不例外。

午後站在如棋盤分佈的魚塭平野泥土路上，路兩邊都是水塘，水面如鏡般倒映白雲青空、電線桿、樹影。四下死寂無人，只有我和我的狗伴香吉士。

偶而熱風從海的方向吹來，我想起以前回岡山，我和妻常常開車到蚵仔寮這一帶的魚塭走走。結婚前我們到這附近取過景，拍了一段影片在婚禮時播放。我因此想，旅程或許是從這裡開始的。

那時，妻跟我說一個故事...

局長序

比起歷史的西元跟事件，文學透過自身經驗以文字增添血肉，使其更生動感人。

這也是高雄市政府文化局致力推廣文學的主因。每個人有每個人在高雄的故事、情感，聚集起來便是當代生活史的斷面，它填補大歷史中「人」的存在感。人是渺小的，但正如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集體淺意識」：記憶是共同的連結，盤根錯節，藏在心底。一篇好的文章首要條件就是引發共鳴，在作者與讀者間找到交集處，進而產生微妙的火花。這類的作品通常令人過目不忘，它寫的其實是自己，自己又如何遺忘自己呢？以「高雄」作為背景，強化了文學的地方性、特殊性，尤其打狗的地理環境、歷史源流更是創作者俯拾即是的取材樣本，溯往今來，替這塊土地保留迷人的作品。

本屆共收件616件作品：散文組158件、小說組142件、新詩組259件、臺語新詩組57件，由其件量足以證明「打狗鳳邑文學獎」的重要性。在激烈競爭的情況下，各組選出首獎、評審獎、優選獎各一名，再從得獎的12件作品中粹選出最能夠代表高雄精神的「高雄獎」，因是不同文類的評比，愈加顯得難度之高。而為了不辜負擲稿參賽的文學好手，每封來信皆立刻編號，再經由學者、作家的慧眼及討論下，能晉級決審已具備高超水準。這不吝是給文學一劑強心針，也從此判斷文學蓬勃的脈動，方得使今年的得獎作品驚艷。

高雄獎得主薛好薰的<造船廠的童年>書寫了自己母親到舅舅造船廠工作的情形，雖然事過境遷，但作者的好筆把昨日再現，譬如她寫道為讓離岸的船入港，視角轉移至鋪設木軌的前置作業：「鋸木頭的聲音暫時停歇後，揚飛在空氣中的木屑尚未落定，眯眼的同時，可以聞到木頭的特有清香，彷彿這海港邊長著一大片看不見的芬芳且茂密的森林。」背景是海，眼前是陸地，這與高雄得天獨厚的近海環山的地理環境相呼應。

小說組首獎得主花柏容的<岳母從岡山來>描寫中年失業的丈夫因妻子遠赴上海工作，必須肩扛照顧岳母的重責大任，而文中以「吳郭魚」做隱喻，牠並非原生種卻能迅速繁衍、安居於斯，其生命力替整篇小說點出臺灣所面臨的現實狀況預留一線曙光。散文組首獎得主林徹俐的<神軀>則透過父親是乩童為主軸，進而從乩身、夢遊到靈魂的存在，抽絲剝繭地坦露家族的祕密，在傳統習俗裡添加新意。新詩組首獎王怡仁的<愛，與河>滿溢著甜蜜的滋味，句句匯集成一條收斂的河流，唸來平靜無波卻引人微笑。至於臺語新詩組首獎作者陳正雄的<高雄寫真>透過貼切的漢字與羅馬拼音，把臺語特有的「氣口」和「意境」傳達的唯妙唯肖，是難得的佳作。

本屆文學獎除了「平面」的競賽，亦舉辦系列講座，如詩人李敏勇主講「港都夜語─我的美麗島詩歌」、相聲翹楚馮翊綱主講「黃巢亂後一千年」等，試圖將文學的根底打得更深、牢靠。種種活動的目的是薪火相傳，讓文學繼續在高雄開枝散葉，終有蔚然成蔭的一日。

文化局當推手，發掘文學新秀並將他們推往台前，此乃我們的職責，也是榮耀。

局長序

比起歷史的西元跟事件，文學透過自身經驗以文字增添血肉，使其更生動感人。

這也是高雄市政府文化局致力推廣文學的主因。每個人有每個人在高雄的故事、情感，聚集起來便是當代生活史的斷面，它填補大歷史中「人」的存在感。人是渺小的，但正如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集體淺意識」：記憶是共同的連結，盤根錯節，藏在心底。一篇好的文章首要條件就是引發共鳴，在作者與讀者間找到交集處，進而產生微妙的火花。這類的作品通常令人過目不忘，它寫的其實是自己，自己又如何遺忘自己呢？以「高雄」作為背景，強化了文學的地方性、特殊性...

市長序
局長序
小說組
總評
首獎〈岳母從岡山來〉花柏容
評審獎〈巴士上〉叢昕滋
優選獎〈給正義的生日快樂〉陳宸億
評審會議紀錄
散文組
總評
首獎〈神軀〉林徹俐
評審獎〈魚〉邱意恬
優選獎〈造船廠的童年〉薛好薰
評審會議紀錄
新詩組
總評
首獎〈愛，與河〉王怡仁
評審獎〈我是魚－寫給三餘書店〉柯宗廷
優選獎〈末日遊戲〉林弘祥
評審會議紀錄

台語新詩組
總評
首獎〈打狗寫真〉陳正雄
評審獎〈美麗春光今何在－詩話Siraya失落的年代〉陳金順
優選獎〈知影－賴和的相思調〉陳利成
評審會議紀錄
高雄獎
〈造船廠的童年〉薛好薰
總評
評審會議紀錄

市長序
局長序
小說組
總評
首獎〈岳母從岡山來〉花柏容
評審獎〈巴士上〉叢昕滋
優選獎〈給正義的生日快樂〉陳宸億
評審會議紀錄
散文組
總評
首獎〈神軀〉林徹俐
評審獎〈魚〉邱意恬
優選獎〈造船廠的童年〉薛好薰
評審會議紀錄
新詩組
總評
首獎〈愛，與河〉王怡仁
評審獎〈我是魚－寫給三餘書店〉柯宗廷
優選獎〈末日遊戲〉林弘祥
評審會議紀錄

台語新詩組
總評
首獎〈打狗寫真〉陳正雄
評審獎〈美麗春光今何在－詩話Siraya失落的年代〉陳金順
優選獎〈知影－賴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