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兆延

星期一
你以為我有什麼要說的嗎？你認為我曾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嗎？不敢當，不敢當，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和所有人一樣擁有自己的故事。每當我上跑步機跑上一個鐘頭，就覺得自己是個凡夫俗子的縮影。

星期二
我受夠了報章雜誌上的專欄短評！那些領稿酬發牢騷的專欄作家，個個都是叫我第一名的長舌鬼，簡直就是疲勞轟炸。坊間雜誌到處都是一堆小有名氣的作家，一聲令下，便隨時抓狂砲轟別人。他們在版面左上角的個人照，一定是眉頭微蹙，好充分表達出心中的憤怒與不滿。這些作家對什麼都可以大肆評論一番，自栩擁有精闢獨到的見解（其實都是天下文章一大抄）；他們從不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小心哦！他們隨時都會發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見。

然而，現在卻輪到我。憤世忌俗即將成為我每星期的例行公事，每周五、六、日都要怨天尤人一下，而非周末的日子還得努力尋找碎碎唸的理由。三十四歲的我就要成為一個賣文為生、喋喋不休的糟老頭。不！我才不要！決定了，我選擇公開自己的私生活日記，也就是這本不安於室的手記。

星期三
這世上總算有一件事是公平的：女人的性高潮比較強烈，但次數比男人少。

星期四
財大氣粗、整櫃像聖誕樹一樣的衣服行頭、俗不可耐的豪華遊艇、純金水龍頭浴缸，今天有錢人的品味真是越來越糟糕，連穿著打扮都還不及窮人高雅；在Zara和H&M等新興平價服飾品牌的加持下，窮酸的肉彈硬是讓富有的敗家千金相形失色；大亨夫人伊凡娜•川普還不及我公寓看門的歐巴桑來得時髦。天底下最庸俗的東西就是錢了，因為每個人都愛錢。這世上什麼最讓我作嘔？莫過於英國高級名車中真皮內飾的氣味；還有什麼比勞斯萊斯、賓利和捷豹更令人噁心的呢？

星期六
五十多歲男人的中年危機，提前二十年發生在我身上。

星期六
沒去做愛做的事，我卻讀起了福婁拜的書信集。『眼前川流不息的中產階級壓迫著我。已經不再年輕、同時心態也不夠健康的我，難以承受這樣的排場。』（一八六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給艾蜜莉•博斯給的信）。我選擇前往一個名叫阿宗雷的小漁村圖個清靜，沒想到喬瑟班（法國總理）和他的太太希爾薇安，兩天前就已抵達此地。他們在市場買菜時，後頭尾隨著《巴黎競賽》雜誌的狗仔隊，但想到自己的私密日記也是在八卦周刊《VSD》上連載後，心中的不悅便煙消雲散，連吃醋都談不上。

星期三
太可怕了！我以為自己已經擺脫那位在聖日耳曼大道上扮成圖坦卡門的街頭藝人，沒想到他竟一路尾隨我到聖馬丁港口！整天保持聞風不動是他唯一的成就。他直視前方的模樣，就像是克里斯提昂•賈克小說中所描寫的騎兵侍衛；行人紛紛向他丟擲賞錢。我生活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每個人都願意花錢欣賞一場毫無動靜的演出。我打從心底佩服這位穿著埃及服飾的傢伙，頂著太陽裝扮成活生生的木乃伊，為的只是要告訴觀光客：你們太不安分了！

星期天
會去寫日記，就表示自己的生活多采多姿。每個人都在關心我的遭遇。至於流行？我就是流行。

星期三
我聽說有個地方聚集來自全球各地的一百五十萬名年輕人，其中包括有八萬名年齡介於十六到三十五歲的法國人。彼此面對面交流的地點多達一百三十處，現場通行三十二種語言。這個叫做JMJ的地方位在羅馬，盛大的場面可比凡爾賽宮廷！我也決定去湊熱鬧。我穿上深橄欖色短褲，一副貝登堡爵士的童子軍裝束，自認不比教宗遜色，剛好可以去覲見他。

星期四
荒無人煙的羅馬城。羅馬人全都外出度假，把地方讓給前來朝聖的信徒；義式的甜蜜生活已經被羅馬假期所取代。橘紅色的街道上全是貝魯斯柯尼齜牙咧嘴的海報。七一四路公車上原本看似尋常的氣氛，被所有乘客一同擊掌、齊聲高唱的聖歌所驚破，一如電影『生命是一條靜靜流動的長河』中的帕崔克•布西泰。原來是世界青年日（法文縮寫為JMJ），空氣中洋溢著對乖寶寶形象的狂熱崇拜，臺伯河岸盡是背著背包、手拿旗幟的人潮。我跟著他們來到聖喬凡尼教堂前廣場上舉行的安傑羅•布蘭杜瓦第免費演唱會，這一定是上帝對我的試煉。

我和幾位蹦蹦跳跳的女童軍攀談：『妳們想要和我同居嗎？』

噢！說錯話了。

『其實我是說，妳們願不願意嫁給我，不避孕幫我連生八胎？』

還是沒有回應，我不肯放棄，繼續說：
『我還可以向妳們展示讓人發癢的蘇格蘭裙私人收藏，而且妳們購買愛馬仕絲巾的時候，保證可以獲得七折的優惠。』

徹底失敗！當晚我待在旅館房間收看義大利文配音的德瑞克偵探影集，莫非我真是一隻迷途羔羊？

星期五
這次的JMJ令人大失所望，沒見到幾個滿臉痘痘、穿著涼鞋的近視眼，與會者的裝扮多以草帽和黃色頭巾為主。我是偶然撞見了一位穿夾腳拖鞋的僧侶，像是惡魔附身般地（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演奏搖滾樂，但他是個例外。最叫人驚訝的是兩位莫妮卡•貝魯奇的明星臉，齊聲高唱：『妳充滿了慈悲與愛』。她們大概是撒旦派來的使者，準備在夜幕低垂時迷亂人的心性。（還好附近有三百個流動告解所，專供心術不正的人所使用。）我跟這兩個分別叫蘇菲亞與瑪汀娜的女孩約定在殉道之路上，進行一場領聖體的儀式：

『願妳們和其他女人都能獲得上帝的保佑。』

這是我的身體，妳們拿去吃。但其實我想跟她們說的是，這是我的義式大亨堡，給我整條吞下去。

就在此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這句褻瀆神明的下流話，讓我頭暈目昡，同時耳畔傳來教堂鐘聲，令我不禁要問：這究竟是等待已久的神啟？還是我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星期五
獨自一人在巴黎空城遊蕩。呂鐸的老婆已經度假回來，所以他沒辦法再和我一起夜店巡禮。呂鐸生活在一個名叫幸福的慢性沮喪中；他的存在太過單純，而我的存在太過複雜。我翻遍了整本通訊錄、四處發送電子郵件，甚至自貶身價回叩那些醜三八留在我諾基亞手機的未接來電，還是找不到伴。我獨自一人穿梭在觀光客中，最後只能淪落到在以用漂白水消毒的斗室裡邊看偷窺秀、邊和面紙做愛，呂鐸居然還說羨慕我的自由自在！我周遭的朋友無論是單身還是被套牢，都有各自的苦衷。有一點呂鐸和我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我說：『任何新的女人都要比孤單一個人好。』

呂鐸則說：『任何新的女人都要比我的女人好。』

這都是盧梭的錯，他說：『只有在感受到幸福之前，我們才是幸福。』這句話是我從《新愛洛依絲》（編註：盧梭於一七六一年的作品。）偷抄下來的；我喜歡那些我不懂的句子。

星期六
我們認為只要上了年紀就能夠心如止水，但這其實是大錯特錯。我們每天都在墜入情網。一個眼角的餘光、一聲如銀鈴般的笑，都能讓我們戀戀不捨。我們之所以不採取任何行動，是因為明白最後會是怎麼樣的收場。我終於明白了盧梭所說的那句話。想像在電影『英倫情人』的結尾，當雷夫•范恩斯前來搭救時，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並沒有餓死在山洞裡，他們倆接下來會做什麼呢？在沙漠裡野餐？在沙丘上健行？享用撒哈拉式肉醬？只有在感受到幸福之前，我們才是幸福的，也就是在經歷了一連串倒楣透頂的事之後。

星期一
長久以來，我一直是高枕無憂地就寢（譯註：作者模仿《追憶似水年華》的開頭。），而現在我連鬱卒的時間都沒有。我究竟是誰？有的人說我叫奧斯卡•杜菲恩；其他人則認為我的真名叫費德利克•貝格岱。有的時候我真是難以自處。事實上，我認為費德利克很想當奧斯卡，但卻沒那個膽。奧斯卡•杜菲恩就是他內心最壞的一面，要不然何必虛構這個人物？

星期三
我日以繼夜試圖忘記克萊兒，這是一個從晨醒時就開始的全職工作，一直要持續到晚上就寢時為止。我有了全新的職稱：克萊兒的忘卻者。有一天與尚瑪利•佩里耶吃午飯的時候，他的一句話驚醒了我：

『當你明白你為什麼愛一個人的時候，就代表你並不愛她。』

我閉上眼把這句話抄寫下來，好噙住眼裡的淚水。

星期一你以為我有什麼要說的嗎？你認為我曾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嗎？不敢當，不敢當，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和所有人一樣擁有自己的故事。每當我上跑步機跑上一個鐘頭，就覺得自己是個凡夫俗子的縮影。星期二我受夠了報章雜誌上的專欄短評！那些領稿酬發牢騷的專欄作家，個個都是叫我第一名的長舌鬼，簡直就是疲勞轟炸。坊間雜誌到處都是一堆小有名氣的作家，一聲令下，便隨時抓狂砲轟別人。他們在版面左上角的個人照，一定是眉頭微蹙，好充分表達出心中的憤怒與不滿。這些作家對什麼都可以大肆評論一番，自栩擁有精闢獨到的見解（其實都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