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天涯 -FindBook 找書網

積水不可極，
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
萬里若乘空。
向國唯看日，
歸帆但信風。
鰲身映天黑，
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
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
音信若為通。
　　　　—王維
＊
漫天飛雪。
厚重的鵝毛大雪不停飄落，在冷冽的空氣中逐漸下沉。仰望天際，天空一片白茫茫，從中滲出無數的灰色淺影。翩然飄降的雪片以暈染的速度掠過空中，轉眼間就變成了白色。
他看著輕輕飄落在肩頭的一片雪。那片雪又大又重，甚至看得見棉絮般的結晶。雪片一片接著一片，紛紛落在他的肩膀、手臂，以及凍得通紅的雙手，繼而融成透明的水珠。
他已經站在那裡一個多小時，一雙小手和裸露的膝蓋紅得像熟透的果實，凍到毫無知覺。即使摩擦雙腿、環抱雙臂，除了冷還是冷，因此他只能佇立原地，茫然地看著大雪飄降。
他位於房屋北側的中庭，狹窄庭院的角落有一間久未使用的倉庫，龜裂的土牆顯得寒傖。庭院的三面分別是主屋和倉庫，另一面則是土牆，但在無風卻寒冷的此時，屋牆環繞也沒有帶來一絲庇護。庭院裡毫無堪稱庭木的樹木，夏季將至時，鳶尾花會綻放，但如今裸露的地面只見白雪斑斑。
—這孩子太倔強咧。
祖母從關西嫁過來，如今講話仍帶鄉音。
—如果會哭還比較得人疼。
—媽，您對他太嚴厲了。
—都是妳太寵孩子，他才會變得這麼頑固咧。
—可是……
—現在的年輕父母只會討好孩子，這樣不行。教孩子就是要嚴格一點才好。
—可是，媽，如果感冒的話……
—小孩子才不會因為這點雪就感冒。妳聽好了，如果他不肯乖乖道歉，就不准他進屋。
其實整件事的起源微不足道，只是為了釐清誰弄溼了洗手間的地板沒擦乾。弟弟說是他弄溼的，而他否認。他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於是據實以告。祖母總是教訓他：「說謊是最糟糕的行為」，所以他不能謊稱是自己弄溼的。
—老實地道歉不就沒事了？
祖母嚴厲地指責，所以他只能一再表示不是自己。
—如果不是你，那會是誰？
他不知道是誰弄溼的，所以回答「不知道」。他只能如此回答。
—為什麼這孩子如此倔強咧？
祖母老是這麼說，而且年幼的他知道自己很倔強。他並非真正理解「倔強」一詞的涵義，只覺得因為自己是個「倔強」的孩子，所以祖母才會討厭自己。
他之所以沒哭，是因為感到困惑。祖母希望他道歉，但他如果道歉，就會犯下祖母的大忌—說謊。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一直不知所措。
一條走廊橫越眼前，走廊的大玻璃門對面是客廳的格子門，一半嵌著玻璃，所以他看得見祖母和母親在裡面爭執。
兩人的爭吵總是令他難過不已，母親每次都會吵輸，然後必定會去打掃浴室。他知道母親總是躲在那裡偷偷落淚。
—媽媽又要哭了嗎？
他如此心想，茫然站著不動。雙腳漸漸變得麻木。他把重心移到一隻腳上，膝蓋頓感疼痛。腳尖已經失去知覺，但他還是勉強移動，立刻感到一陣冰冷的刺痛。他知道是落在膝上的雪融成了冰冷的水滴，流到小腿上。
年幼的他發出沉重的嘆息。此時，突然有一陣風吹在脖子上，不是刺骨寒風，而是和煦的暖風。他四處張望，以為有人因為同情他而打開了門。
但他環顧四周，每扇窗子都關得嚴實，甚至沒有半個在窺視他的人影。
他偏頭不解，再次打量四周。那陣暖氣依然朝他吹拂而來。
他望向倉庫旁，愕然地眨了眨眼。倉庫和土牆之間的狹小縫隙伸出一條白色物體，看起來像人的手臂。裸露至上臂、白皙豐腴的手臂，從倉庫後方伸了出來。他看不到手臂的主人，心想對方八成躲在倉庫後面。
他感到匪夷所思。倉庫和圍牆之間只有一條狹窄的縫隙，弟弟昨天還因為棒球掉進那條縫隙拿不出來而哭了。就連身軀瘦小的他和弟弟都只能伸進一隻手，那看起來像是大人的手臂，究竟怎麼躲進那條縫隙？
那條手臂自手肘以下如游泳般地擺動。他意識到那是在招手，便舉步向前。凍到麻痺的雙腿走得很僵硬，沒僵硬到軋軋作響簡直不可思議。
他並不害怕，因為他發現暖氣正是來自那方向。他真的太冷了，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順從對方的召喚走過去。
大雪已覆滿地面，他走過時留下一道小小的腳印。原本雪白的天空如墨汁渲染似地逐漸變色。
冬季的短暫白晝即將降下夜幕。
第一章
１
廣瀨走進校門，看見通往校舍的前庭裡，擠滿了身穿黑白色調制服的身影。校內籠罩著一股獨特的喧囂，與其說是高中特有的氛圍，更像是剛過完長假的氣氛。散發著淡淡海水味道的風，帶來了遠方的蟬鳴聲。
學生的制服是灰白兩色，淺灰色領帶乍看很清爽，但穿戴的人想必會熱到難以忍受。有學生為了透風而鬆開衣襟，守在校門口的老師見了就訓斥。
廣瀨見狀不禁莞爾，隨即想到自己的衣襟也敞開了，急忙把公事包夾在腋下，重新打好領帶。他微微露出苦笑。
廣瀨在這裡讀高中的時候，制服還沒有領帶。這間學校的夏季制服，本來是輕鬆隨興的開襟襯衫和黑色學生褲，廣瀨畢業的隔年才改成了現在的白襯衫、灰長褲、灰領帶，當時會打領帶的只有正經八百的老師。如今自己也成了正經八百的老師—正確說來應該是實習老師—他不由得感到好笑。
廣瀨和其他老師從教職員專用入口走進校舍，遇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向那些人點頭打招呼，一邊把手伸進公事包，拿出校舍平面圖，確認是這一棟沒錯，然後看看四周，找尋特別教室。
廣瀨三年多前從這所私立高中畢業。相較於平均值，這所男校排名中上，而且歷史悠久，算得上是名校，考上好大學的學生比例也不低，除此以外便乏善可陳，算不上有魅力，但也不至於惹人嫌棄。
在同類型的名校之中，這所學校很罕見地只有高中部，而且一個年級只有六班，每班大約四十人，以都市裡的學校來說算是很小了。廣瀨還在讀高中時，這所學校的古老磚瓦校舍坐落於市中心，後來才順應時代潮流遷到郊區。那是三年前，也就是廣瀨畢業隔年的事。
因此，他直到要商量教育實習的事才第一次踏進這所學校。其實他若是想來，早就可以來看了，但他不知為何就是不敢來。
還在讀書的時候，學校是他的地盤，既是生活圈，離家裡也不遠。可是畢業以後，他和學校就沒有瓜葛了，他變成了外人、入侵者。更何況廣瀨畢業後，學校就遷了校址，連制服都改了，在他看來根本和陌生學校沒兩樣。
他在新學校動工時來看過一次。這一帶靠近海邊，附近全是荒涼的休耕地，以平靜海面為背景，類似展覽館的一棟棟建築物陸續搭建起來。平坦土地的正中央開闢了寬敞的馬路，學校附近還有大型住宅區正在建造，那些建造中的房屋和同樣正在建造的學校組成一幅奇妙的景象，令人不禁聯想到油輪或航空母艦。
如今那片住宅區已經興建完畢，荒蕪的休耕地上房屋羅列，形成了大規模的新市鎮。民營鐵路也跟著擴展至此，新車站前逐漸出現了鬧區。這是隨處可見的平凡景象，看在廣瀨的眼中卻猶如異域。
這裡沒有任何事物能喚起他對母校的懷念之情，曾經的磚瓦校舍和茂盛到近乎陰鬱的林木當然都不在了，霉味重得不足以稱為歷史感的空氣和俗氣到不足以稱為傳統的氣氛也是半點都不剩。
現在這所學校寬敞明亮，風格簡約的校舍之間散布著樹木的疏影，到處都有幾何形狀的草皮，顯得綠意盎然，因為修剪得太過一絲不苟，所以沒有草木繁盛的感覺。從校門到中庭的道路兩旁種了櫻花樹，從那粗壯的樹幹可以看出是從舊校區移植過來的，但因為排列得很整齊，又經過大刀闊斧地修剪，和過去的印象截然不同。
看到這幅情景，廣瀨當然沒有重回母校的感覺，無所適從的懷念懸在半空，讓他莫名地感到異常孤獨無依。這有點類似廣瀨情緒低落時總會浮現的那種感受—去國懷鄉的傷感。
２
廣瀨的指導員是一位姓後藤的自然科學老師。私立學校的教職員很少異動，廣瀨求學時代的老師幾乎都還在這所學校裡擔任教職。
後藤教的是化學，他也是廣瀨高一時的級任導師。廣瀨受過他不少關照，也受了他不少影響。
廣瀨很喜歡後藤，而後藤好像也很欣賞廣瀨。後藤平時沒事不會去教職員辦公室，總是待在化學準備室。廣瀨高中三年也經常泡在化學準備室，所以他對化學感到特別親切，化學成績也特別好，因此大學科系選了自然科學，但他不太想當學者，更不想當上班族，所以才決定從事教育工作。他雖然不是從後藤身上看到理想的教師典範而受到觸動，但他成為老師確實是出自後藤的影響。
特別教室全都集中在一棟建築物，稱為特別教室樓。八月參加講習時，後藤吩咐他這天先來化學準備室，但他不知道準備室在哪裡。一邊看地圖一邊走在陌生又冷清的特別教室樓，讓他有一種疏離感。最後他在三樓的角落找到了化學實驗室，隔壁就是化學準備室。
廣瀨輕敲準備室的門，立刻有個沙啞的聲音回答：
「喔。」
他說了句「打擾了」，一開門就有一股油味隨著空調的冷氣飄出來。那是松節油的味道，和化學準備室很不搭調。
「嗨，看你打扮得一副大人的樣子。」
後藤揶揄般地笑了，站在不甚寬敞的準備室窗邊的畫架前方。後藤的興趣是繪畫，他的畫技遠超過外行人，還和美術老師一起負責必修社團活動的美術社。他的手上沒拿畫筆，大概只是在欣賞成品。
有一整面牆全是櫃子，另一側的牆邊並列著三張桌子，最靠近畫架的桌子上散亂著洗筆筒、顏料和調色盤等物品，另外兩張桌子擺的似乎都是教具，而且一樣雜亂。地上堆著實驗器材和畫布，牆上貼著元素週期表和便條紙，到處都亂成一團，和他以前常去的準備室如出一轍。
廣瀨看著一點都沒變的後藤，終於露出了笑容。他總算有回歸的感覺了。
「好久不見了。」
聽到廣瀨這麼說，後藤笑了。他們在八月的講習才剛見過，並沒有相隔多久，但廣瀨深深覺得已經很久沒在準備室裡見到後藤了。
「你已經成長到打領帶的年紀了呢。」
「託您的福。」
廣瀨鞠躬行禮，後藤指著門邊的桌子說：
「你就用丹野老師的桌子吧。」
化學老師共有後藤和丹野兩人，年邁而溫和的丹野受不了松節油的味道，所以都不來準備室，後藤也不客氣地把自己的東西都堆在丹野的桌上。他這種作風和廣瀨讀高中時一模一樣，讓廣瀨感到很懷念。
「你現在不會遲到了呢。」
「人類是會成長的生物嘛。」
廣瀨這麼一說，後藤就哈哈大笑。
在高中二年級的冬天，廣瀨的父母因調職而搬走。很少人會在學期中轉學，所以他一個人留下來租房子住，後來又考上了本地的大學，所以他始終留在出生長大的城市。
開始一個人生活之後，再也沒有人會催他上學，於是他越來越常遲到，還曾經連續遲到一個月而被高三導師大罵「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挨罵以後，他變得經常缺席。說得直接點，他越來越討厭學校了。
其實廣瀨本來就在學校裡待不慣，他無法融入同學的圈子，也不擅長和老師相處，雖然他不討厭讀書，但是和別人一起被關在學校這個牢籠，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和父母住在一起時，他為了避免爭執，都會乖乖地上學，後來自己一個人住，他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開始蹺課，雖然還不到拒絕上學那麼嚴重，但或許不只是懶惰這麼簡單。
導師訓了廣瀨好幾次，卻不見他有半點改善的跡象。導師非常頭痛，還跑去找跟廣瀨比較親近的後藤抱怨。
「人際關係就像臭魚乾一樣。」
後藤對廣瀨這麼說。
「不習慣的時候會覺得臭得要命，習慣之後才能品嘗到其中的滋味。如果因為太臭而放棄，那你一輩子都沒機會品嘗了。」
廣瀨聽了只回答「就算一輩子都不吃臭魚乾也不會怎樣」。事實上，廣瀨那陣子還很認真地研究過要怎麼在深山裡搭草蘆隱居，或許是後藤的那番話真的開導了他，後來他和別人確實相處得比較融洽了。在高中三年間，諸如此類的例子多得是。
廣瀨算是不太受教的學生，只有後藤規勸他時，他才會多少聽進去一點。其他老師也知道這個情況，所以都默許他待在後藤那邊。如今想想，他覺得自己真是給後藤添了不少麻煩。
「好啦，該去教職員室了。」
後藤抓起掛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這是他轉換心情時的習慣動作。廣瀨點頭回答「好的」，把公事包放在桌上，跟在神態自若的後藤身後，走出準備室。
奇怪的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先前的疏離感。他不經意地想著，後藤明明沒有要緊事卻特地叫他來準備室，或許就是為了這個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