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00
姊姊大人
不會笑?
『讓鷹崎驅真露出笑容者賞金兩萬苑。』
這封頗具玩笑成份的文件,大約從一個月前起,它就在蒼芎園騎士團的騎士間傳開。
簡直跟「童話中面無笑容的公主殿下,讓國王貼出告示昭告天下──讓公主露出笑容者,將獲得一生用之不盡的金銀財寶」沒兩樣。
這個惡作劇當然是玩過頭了。即便目前還不知道是誰幹的,不過犯人被逮到之後,會受到嚴厲警告的下場卻不難想像。
想必看到這封文件的軍官也曉得那個童話故事。扶額苦笑的他說了一句:「這招或許有用」。
因為她──驅真的撲克臉就是這麼有名。
可是──
「畜生……畜生畜生!」
雙唇間吐出的幼稚詛咒融入天空之中,這位騎士充滿焦慮的臉龐更顯扭曲。為了尋找退路,他的雙眼正在風鏡的狹窄視野中梭巡著。
此處位於蒼芎園上方兩千公尺高空。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湛藍的天空,以及下方如同毛毯般的層積雲而已。同時也是一個除了遠方帶點圓滑的地平線、從雲間露臉的高聳山峰等少數景色裝飾之外,沒有任何東西的空間。
──硬要列舉雜物的話,這個空間還可以加上無數野獸與震動空氣的咆哮,以及受到包圍的人類所散發出來的恐懼。
「畜生啊──!」
他到底咒罵了幾次?他到底咬緊牙關幾次?在口渴與唇瓣乾燥的影響下,聲音早已變得沙啞。
可是他不能停止說話,話語的意義不重要。無論是好聽的廢話,還是說給情人聽的溫柔情話都無妨。他就是不能停止出聲。不行,絕對不行。他毫無根據地相信自己一旦停止出聲,心靈肯定會在那瞬間被絕望輕易吞噬掉。
『冷靜下來!要冷靜下來啊!』
雖然對講機傳來小隊長的嘶吼,那尖銳的聲音卻不帶一點說服力。現在連小隊長也和他一樣,陷入不知能否理解自己口中話語的古怪情況。
不過,他們最後的虛張聲勢被一聲巨響輕易粉碎了。
「────!」
被咆哮所壓制的他,頓時啞口無言。
一瞬間──眼前四處飛翔且長了翅膀的四足獸生物,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雖然身長因個體不同,如果要取個平均值,算上尾端的長度想必有十公尺。眼前的生物既無鱗片也無毛髮,而是由硬如岩石的皮膚包覆全身。牠充滿敵意的吼聲如雷霆般震動大氣,宛如向四周宣示自己的存在。
被大地所摒棄的怪物──空獸。
擁有利爪、怪力以及堅韌的皮膚,還會以尖牙攻擊人類的天空支配者。
緊張感竄遍他的全身,腦海中滿是後悔。啊啊,假如早上說身體不適躺著睡覺;假如事前申請好休假;假如──沒當上騎士便不會這麼倒楣了。
這是他第一次面臨實戰。
話雖如此,其實今天的工作卻沒什麼難度可言。經過確認的空獸群數量只有排級規模,況且全是最小型的鷹女(鳥身女妖)級。要說是一次兼當延伸訓練的任務也不為過。大家最後也在毫無傷亡的情況下,成功掃蕩鷹女群。
可是在掃蕩完畢的當下,中型種的獅鷲級空獸卻突然從上空大舉逼近。
這個結果造成了現在的情況。
現場剩下六名騎士,這是原本人數的一半。雖然他們騎著形似大型機車的天驅機關,並且把槍口與視線對著四周的空獸,手上的彈藥卻所剩無幾。現場陷入只要有一頭空獸行動,整體就會瞬間瓦解的危險緊張狀態。
或許是察覺到情況非常危急吧,突然有一頭獅鷲級空獸拍起翅膀,往騎士們飛了過去。
『嗚……哇啊啊啊啊啊!』
連續槍聲隨某人的哀號響起──接著嘎然而止。彈藥恐怕是用完了。毫髮無傷的獅鷲級空獸發出彷彿憤怒的咆哮,直逼眾人眼前。
「────!」
騎士全身的肌肉緊繃,甚至停止呼吸。唯有傳達到大腦的乾渴痛楚特別鮮明。心跳加速、血液澎湃,構成己身的所有要素都相信──死亡已近在眼前。
不知怎地,正當全身都如此認為時,唯有眼球唱反調。
他的雙眼看到從遙遠上空朝獅鷲級的腦門劃下一條線。
「咦……?」
痛到麻痺的喉嚨發出一聲驚呼。
──一瞬間。可說是剎那之間發生的。
等他回神一瞧,進逼至眼前的空獸頭骨慘遭擊碎,化為水珠的腦漿與血液迸散,飄浮在空中。
「────」
他嚥下一口口水。
剛剛那一瞬間,他看到有個影子快速穿過自己與空獸之間的空隙。由於晃眼即逝的緣故,他沒辦法詳細辨認。不過那剪影看起來比空獸明顯小上許多──形似人類的身影。
「剛剛是……」
『喂!大家快看!』
恍神的細語被空獸的咆哮,以及從對講機傳來、震動鼓膜的隊友說話聲蓋過。前一刻還帶著絕望的聲調忽然轉為帶著興奮之情的語調。
他迅速抬臉仰望。
接著他看到了包圍該騎士小隊的空獸群,不停開出鮮紅花朵的那一幕。不可能回歸塵土的空獸,血肉成了片片醜陋的花瓣。
──在當下的眾人眼中看來,這可是難以取代的祝福花束啊。
「這……」
『是援軍!援軍總算到了!』
聽到同袍這句話,他也隨之在視野一角發現四名騎影。當劃出美麗弧線的影子接觸到空獸群的同時,空獸之血再度迸散。
空獸們終於察覺到有新敵人出現了。牠們立刻朝外側掉頭,發出帶著怒火的吼聲。
空獸轉移焦點的反應讓四周同袍們發出安心的氣息與歡呼。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直到數秒前,所有人尚處在與死亡僅有一髮之隔的緊張狀態中。會覺得安心算是很正常的反應吧。
「…………」
不過,剛剛那名開槍的騎士正屏息看著眼前的情況。
空獸與騎士正在這片位居雲層之上的蒼芎中交錯飛舞著。他瞇起眼睛,尋找剛剛拯救自己於水火的騎士身影。
他確認到四個影子。可是不太對,每個都不是他方才見過的騎士。等到他左右轉頭尋找──
「──!」
當視線往上移的瞬間,他看到一條彷彿要縫起空獸間隙的線條。
「那是……」
那正是方才出手相救的騎影。他無法看仔細所在的位置,只能看見快到異常的飛翔速度與複雜軌道。
這是其他天驅機關無法比擬的速度。身體深深前傾,猶如一條在海裡高速衝刺的鯊魚般翱翔於天際。在飛行途中精準踩踏、打飛、粉碎被當成目標的空獸頭部,為藍天點綴上許多鮮紅水珠。
雖然其他騎士也順利打倒空獸,但是沒有人的殲滅速度能與之相比。見到敵人就撂倒,沒有敵人便進行搜尋。剛打倒一隻便立刻轉向其他獵物飛去。
「……真厲害。」
愣在原地的騎士只能靜靜欣賞眼前這支舞蹈。
此處有幾點值得特別一提。能如此巧妙地操作天驅機關,其技術只能用驚人來形容。瞬間看穿空獸動作的能力也是出類拔萃;一擊即可踢碎空獸頭蓋骨的蹴擊也是,無法用身體去感受離心力與位能就辦不到吧。
可是,在他腦海中留下最強烈印象的原因卻不是這些。
「………………」
他屏息看著。
那飛翔的英姿只能用美麗兩個字來形容。
該騎士擁有大到令眾人瞬間忘記自己身處戰場的壓倒性存在感,這樣講一點也不誇張。
在那位騎士面前,擁有過人身手的眾隊員、可怕至極的空獸群全成了失去光采的配角。
該騎士完全支配了現場。當下已經不可能敗北了──大家毫無根據地確信這一點。他們全成了一齣早知結局的舞台劇觀眾,默默欣賞著。剛才那股不知所措的緊張感已經消失殆盡,大家只是一同享受眼前的美景。這可是一種奢華的享受啊。
真希望這支舞能跳久一點。剛看過鬼門關不久的雙眼開始流露出小孩子的任性。
可是──這齣舞台劇很快就落幕了。
迴盪於該空域的野獸咆哮已經完全消失。
歡呼聲在遲了半响之後響起。慶幸奇蹟生還的眼淚隨歡呼聲奪眶而出。可是,聽在他耳裡卻不像是贈與一位騎士的稱讚。
不知他心中想法的五個騎影穿過空獸屍骸,來到眾人面前。
「──咦?」
就在看清眼前五名騎士長相的瞬間──他失聲驚呼。
其中一位──從頭到尾吸引他目光的高速騎士,只是一位楚楚可憐的少女。
啊啊,她是天使?還是魔女呢?
意識恍惚的他打起精神並搖搖頭。是否能將她納入和自己同為人類的範疇裡?──他心裡想著這個蠢問題。
然而現場卻沒人指責他。因為在場的所有騎士們全跟他一樣,心神都被眼前這位少女深深吸引住了。
隨風搖曳的黑髮、髮絲間隱約可見的白皙面容,令人不認為是騎士該具備的優雅符號與纖細身材相輔相成,讓她看起來就像一位深閨千金。
只不過她身上穿的衣服並非以蕾絲裝飾的洋裝,而是沾滿空獸之血與塵埃,一整個散亂不堪的深紫色空戰衣。細如樹枝的手腳甚至還被發出鐵灰色光芒的堅硬物品包覆住。
那是飛翔鎧甲──甲冑型天驅機關。以空獸骨頭為芯,加上金屬外殼打造的它,讓少女的纖弱模樣轉變成擁有士兵風采的戰士之軀。
他咬住嘴唇。一股羞恥感繼驚愕之後襲向心頭。「被年紀尚輕的少女拯救於水火」的事實,以及自己被少女力量壓倒的悔恨,正在他的腦海中迴盪不去。
這些不甘心的感受就在他想起少女名字的瞬間消失無蹤。
「鷹崎……少尉。」
少女彷彿因這句話而產生反應似地,輕輕轉頭望向他。稚氣尚存的臉龐與樹脂製防風鏡,兩者為身處戰場卻沒有絲毫興奮與恐懼的表情增添了一點光采。
鷹崎驅真。在場者無人不曉得這位少女的名字。她是芳齡十七便成為蒼芎園騎士團首屈一指實力派的年輕天才。是一位決不歡笑、決不哭泣、決不憤怒……甚至決不慌亂的撲克臉少女。
少女用隔著防風鏡的血色雙眼打量恍神的他。
『沒事吧?』
有如老者般沉著冷靜的少女以不甚感慨的語氣問道。
「沒、沒事!」
就在他回答的同時,有一頭空獸從屍堆中衝向驅真。
『────』
只見絲毫不受動搖的驅真輕輕轉身,接著用包覆膝蓋以下部位的天驅機關腳跟踢碎空獸頭部。堅硬的皮膚與頭骨內容物在空中迸散,宣告這頭空獸完全死亡。
驅真再度瞧了飄浮在空中的屍堆一眼。臉上依然不帶任何表情。
她也是守護蒼芎園天空的騎士一員。比任何人都清楚空獸的威脅程度。萬一被空獸的利爪撕裂、被尖牙咬穿,脆弱的人類根本無從求生。無論是經驗如何老道的騎士,一旦直接和空獸對峙的話,心中也會產生很細微的緊張感。
可是她臉上毫無緊張之色。驅真一邊用戴上金屬手套的手擦掉噴濺在臉上血液,一邊以毫無感情的語調說道。
『有漏網之魚,三谷原。』
『哎呀,抱歉囉。』
與後方待命的騎士短暫交談後,驅真結束了這次奇襲的後續處理。
「…………哈哈。」
他想起大約一個月前開始流傳在新兵之間的文件內容──讓驅真的撲克臉產生變化者賞金兩萬苑。天啊,這根本是難如登天的課題。
她可是一位看了喜劇不會笑、看了悲劇不會哭的女性。假如發生足以令鷹崎驅真出現絲毫焦慮的情況,到時就得當成國家存亡危機來處理了。她的冷靜就是異常到這些瘋言瘋語聽起來都不像開玩笑的程度。
『任務完成。』
驅真環視附近浮在空中的空獸屍骸一遍,接著拿出無法感受到任何成就感的聲調,對著麥克風宣告作戰結束。
『……!鷹、鷹崎少尉……!』
前一刻還在尖叫的小隊長用顫抖的聲音叫住她。驅真既不急也不煩……也就是以一如往常的態度轉向他,而輕輕歪頭的反應就像在問「有何貴幹?」
『妳、妳救了我們大家,容我向妳說聲謝謝。』
『你不用放在心上。這是我的任務。』
一旁的騎士苦笑著聽完這段對話。其他成員多半也是如此吧。因為這回答太符合她的風格了。
驅真似乎沒有察覺他們的想法,轉頭開始向自己的部屬下達指示。
『三谷原、錐本、鎧塚負責回收空獸屍骸。而鉤野──』
突然間。
『──嗯?』
驅真於停止下達指令的同時,開始在腰際的包包內找起東西。似乎是手機響了。由於騎士間的對話可以靠對講機來傳達的關係,因此大家知道她要談的是私事。不,既然會刻意在任務中開著手機,或許她另有獨特的情報管道也說不定。
當驅真將電話放到耳邊幾秒後──
『什……?』
她發出驚慌失措的聲音。
騎士們充滿生還喜悅的聲音頓時消失。一時間,所有人都認不出從對講機傳來的少女聲音到底屬於誰。
『……這樣啊……嗯,然後……?』
似乎沒察覺自己成了注目焦點的驅真用力握緊手機。
『嗚……假如有我在就不會……!』
她將手機緊緊貼在右耳上,成了懸賞目標的臉蛋極盡扭曲,話語中滿是驚慌之色。──說白了,就是情況非常嚴重。
吵鬧吵鬧喧嘩喧嘩。不自然的沉默瞬時轉變成吵雜聲。
在場的人幾乎全是第一次見到驅真焦急的模樣。不知她握在手上的手機到底傳來何等可怕的消息……一想到這裡,所有人的開始心跳加速,心臟用力跳動。內戰爆發、女王陛下遭到暗殺、隕石掉落、宇宙人來襲,無法區別是否正常的各種恐怖可能性迴盪在騎士們腦海中。
『…………』
──驅真對身後吵鬧不休的同袍們毫無一絲興趣,逕自掛掉電話。她的臉色依舊蒼白。額頭浮現微微汗珠,還有幾根髮絲貼在白皙如蠟的肌膚上。
『……我先離開一會兒。假如我不在時有情況發生,到時小隊的指揮權就──交給你了,三谷原。』
驅真立刻望向飄浮在附近的男性。回頭想想,他是少數沒有因驅真的慌亂舉止而吃驚的少數人之一。
『哎呀呀,那麼急著走?難道是A級呼叫嗎?』
擔任鷹崎小隊副隊長的騎士三谷原雄一上士摸摸長滿鬍渣的下顎,瞇起半開且惺忪的眼睛回應道。
驅真沒有糾正他這種不該對長官使用的輕浮語調,淺淺點了點頭。簡直就像沒時間肯定他的問題一樣。
只見她兩腿一縮,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降入雲海裡。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大家很難理解剛剛的情況。
『上士,A級呼叫到底是……請問你知道些什麼嗎?』
小隊長向三谷原出聲詢問。只見他頂著輕鬆笑容回應道。
『嗯?這個嘛,我和鷹崎已經是從空獸獵人時代便相處至今的老交情了。算啦,A級呼叫代表她心中必須最優先處理的事項。你們不用放在心上啦。』
說完便一派輕鬆地喀喀笑了起來。
可是在場騎士們的反應與三谷原相反,至今仍忘不了方才目擊的異常表情,結果恍神了好一下子。
驅真從高空急速俯衝,然後降落在位於騎士團總部廳舍附近的自家,連裝在腳上的天驅機關也沒拿下便一股腦開門進入室內。
她在走廊上發出喀鏘喀鏘的金屬撞擊聲,快速走向客廳。木質地板上滿是血漬與沙土,甚至還留下不少輕微刮傷,可是她現在卻沒有閒功夫管這些。
彷彿被前一刻透過手機傳來的毀滅般情報驅策身體,驅真在走廊中專心前行,接著用力打開客廳的門。
「在~~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吼一聲的驅真飛身躍進客廳,先是雙手抱住坐在沙發上的嬌小人影,接著一同滾到粉紅色的地毯上。
等經過歷時數秒的單方面強力擁抱之後,她放鬆力道,與抱在胸前的少女四目相對。
「……妳回來了,姊姊大人。」
突然被撲倒的少女毫不驚慌地在她胸前吐出這句話來。與其說感情起伏太少,不如說她已經習慣了。
少女的年紀大約十一、二歲出頭。假如將剛出生的小寶寶泡在強力漂白水裡養大,說不定可以得到和她相同的容貌。她就是「白皙」到令人產生這種瘋狂幻想的地步。以遮住整個背部的長髮為始,惹人憐愛的容貌、脖子、雙手雙腳,甚至身上穿的洋裝全是一片白。
唯有和驅真同色的眼珠,以及右手食指滲出的血漬是紅色。
「血……啊……啊、啊……在在在、在紗的手指流血了流血了流血了!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看了就覺得好痛好痛好痛!到到到到到、到底是哪把菜刀切到的?在紗,這把菜刀是在哪家五金行買的?哪家廠商製造的?哪位師傅研磨的?快點告訴姊姊,姊姊要把他們全家殺光,還要詛咒他們七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殺他個雞犬不留!雞犬不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見到同袍在戰鬥中失去右手,鷹崎驅真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現在卻因為少女指尖約三公分長的割傷而失控大叫。
「……我不要緊,姊姊大人。」
驅真的表情在聽到少女──在紗的這句輕語後霎時一變。
神情恍惚的她撫摸少女的纖纖小手說道。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在紗好堅強、好乖、好溫柔。對啊,妳不要緊呢。來,讓痛痛飛到地平線的另一端去吧!」
「真是的……有夠誇張。……我明明只有問OK繃放在哪裡而已。」
小小嘆了一口氣的在紗如此回應。
──假如發生足以令鷹崎驅真出現絲毫焦慮的情況,到時就得當成國家存亡危機來處理了。
萬一先前這番假設是正確的,這位「遲早會讓蒼芎園陷入潰滅危機」的可怕少女正一邊露出微微苦笑,一邊撫著驅真的頭。
Case-01
姊姊大人
的工作
好忙碌。
「我拒絕。」
不像鈴音般輕聲、不像風聲般涼爽,不過鷹崎驅真卻以清澈的語調裝飾這句業務般的回應。
在騎士團總部的某個房間裡,身著空戰衣、立正不動的驅真,與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性面對面交談著。男性身上穿著代表蒼芎園騎士團軍官的軍常服。光是衣服上的深色便擁有帶給對方沉重壓力的威嚴感。
話雖如此,驅真卻早已看慣這套軍常服了。
至少,她已經習慣到做出「毫不遲疑地放棄長官交代的緊急任務」這種騎士不該有的行為來。
「……先把理由告訴我吧。」
椙浦少校做出「扶額皺眉」如此淺顯易懂的動作,藉此回應驅真明確的拒絕之意。
既然看到長官這麼回應下屬,便不難想像他是一位好說話的指揮官,可是驅真對這一點卻打不起任何興趣。表情不受任何影響的她繼續說了下去。
「我今天必須參加在紗的課業觀摩。事前已經請過假了。」
「在紗?」
「我的姪女。」
「然後?」
「我非去不可。」
少校鬱鬱嘆了一口氣,把手肘放在辦公桌上。
當然,即便見到長官這樣的舉止,驅真那足以當成新兵教範的立正姿勢依然一動也不動。
至今為止,她已經有好幾次在休假時被總部召回並執行緊急任務的經驗,現在也沒有表達不滿的意思,但是今天卻不能有所通融。她要參加的可是在紗的課業觀摩啊。
少校似乎沒有退讓的意思吧。只見他扶額的手不停摸著最近開始冒出白髮的頭部,保持如同假模特兒般的姿勢看著驅真。
這是他斥責下屬時會出現的老毛病。想當然爾,驅真已經做好挨罵的心理準備了。
「課業觀摩……?而且還是姪女的……?妳想用這種理由放棄任務是吧!給我做好穿上空戰衣便無法見到親人最後一眼的覺悟!」
少校一反方才語氣,開始厲聲斥責她。據說這反差會把新兵嚇到雙腿發軟。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宛如他人的舉止呢。此時驅真腦海中閃過拿顛倒就會看到表情改變的騙人圖。
「請准許發言,少校。」
由於早料想到這情況發生的關係,面對眼前這股怒火的驅真毫無懼色。
「第六節的綜合科目要舉行舞蹈發表會。」
「那又怎麼樣!」
「我姪女要穿著訂製的白色花邊連身裙上台演出。其服裝概念取自蒼芎園神話中侍奉天空神的雪妖精。可愛到難以用文字和言語來形容的程度……我這裡有照片,請問您想看嗎?」
「不用了!」
少校用大吼制止正想把手伸向胸前口袋的驅真。
「這樣啊。總而言之,我對今天的午後時光抱持著前所未有的期待。以上就是我的理由。」
「…………鷹崎少尉。」
「有!」
「駁回。」
「為什麼?」
「不准回問我!竟然想用此等愚蠢理由放棄任務,這可不是蒼芎園天空守護者該有的行為!」
「看來我們意見相左呢。真令人傷心。正因為有您這種無法理解他人價值觀的人類存在,才會一直發生戰爭。」
「沒有一場戰爭會因為花邊連身裙而爆發!」
椙浦少校以至今最大的音量大吼道。前陣子醫生剛要他小心高血壓,不過當下的憤怒表情卻彷彿不在乎這個毛病似的。
雖然不是被他的氣勢打垮,也不是關心少校的腦血管,但驅真小小嘆了一口氣,小到連他都察覺不到。從旁看來,這口氣和平常的呼吸根本沒兩樣就是了。
「……我願聞其詳。」
恐怕少校不會變更命令吧。既然如此,陷入膠著狀態也只是無謂浪費時間罷了。如此判斷的驅真因而說出這句話來。
「……真搞不懂妳在想什麼。」
皺眉嘟噥的少校拿出數頁資料。
少校好歹是自己的長官。雖然和在紗的課業觀摩相比,他的命令形同垃圾,但原則上還是得聽命行事。驅真看了眼前的資料。
眼前的資料有萩存平原北部的地圖與空照圖,上面還記載空獸情報等等詳細資料。
空獸。
關於這種生物的生態、習性等等,很多部分至今尚未明朗化。
理由很單純,因為這種生物從生至死都在天上度過。
被稱為「受大地摒棄的怪物」也是這個原因所致。空獸大至身體,小至一片指甲都會非自願性地飄浮在空中。
出生、進食、睡眠、交配,所有生活皆在天上進行,就算迎接死亡,屍體依然不可能回歸塵土。空獸便是擁有這種異於其他生物特性的怪物。
當然,這些異形生物襲擊人類的理由也尚未解開。有一種說法是,由於受到各國工業化而產生慢性大氣污染,以及鳥類數量銳減等等因素影響,進而造成食物短缺;至於另一種單純的說法,則是牠們心中滿懷對大地生物的嫉妒與憎恨。
不過全世界的人都體認到,棲息在人類生活圈上頭的這些猙獰生物是種威脅。
內容其實很單純。就是騎士們必須將自古以來便對著鄰國的槍口轉向藍天。
「…………」
資料右上方貼著用望遠鏡頭拍下的空獸群照片。
被拍下的空獸大致上可分成兩種。一種是翅膀比身體大上兩倍且形似蝙蝠的種類;另一種是體型大上一號且前腳特別發達的種類。兩種空獸的皮膚皆因強烈紫外線照射而硬化,外觀有如甲殼類生物。
「如妳所見。昨天深夜在萩存平原北部上空四千五百公尺處,我們發現了鷹女級與石像鬼級組成的營級規模空獸群。在數小時前徐徐降低高度之後,空獸群目前停留在兩千五百公尺高空處。鷹崎少尉與麾下小隊(編制規模等同排級單位)立刻前往現場,與岬中隊(編制規模等同連級單位)會合並執行警戒任務。」
「警戒嗎?」
「對,沒錯。妳有什麼不滿?」
說毫無不滿是騙人的。實際上,空獸群警戒任務是一種持續到空獸離開危險空域為止的長時間任務。以前驅真還有過監視一個空獸群長達一星期的經驗。
「沒有,我只想確認一件事。」
「確認什麼?」
「當空獸群下降到兩千公尺之際,我可以照往常一樣,實施掃蕩作戰嗎?」
「當然可以,妳在問什麼廢話。」
少校頂著與其說不高興,倒不如說是驚訝的表情回應道。在心中輕唸「好」的驅真敬完禮後離開房間。
「唉……總覺得……欸,該怎麼說呢?就是心情沉重到5G的程度吧。」
同班同學橙堂美須須一邊說道,一邊走到鷹崎在紗的桌子邊。
等到頂著似乎真有五倍重力壓在身上的模樣呻吟兩、三次之後,她以蘊含憔悴之色的眼光望向在紗。
「這一天總算來了。令我們橙堂家自誇、有如天然紀念物般的『奇獸』要在大家眼前公開的日子終於到了。啊……那形容要怎麼說?就是那個啦,好憂鬱。」
在紗將手伸向眼前搖來搖去的同學頭部,然後以如同說著「乖乖乖」的動作輕輕左右擺動。
從到校至上課為止,每個人打發這段時間的方法雖不盡相同,然而最多人用的方法,想必就是找好朋友聊天吧。在這一段去外面玩耍會嫌太短、跑去上廁所則嫌太長的短暫時間裡,一旦道過早安,教室裡自然會出現一些小團體。
六年三班位於皓成大學附設小學西棟三樓,想當然爾,今天班上的中心話題就是下午要舉行的課業觀摩了。教室內四處都有穿著淺色制服的孩子們聚著討論此事,不少人雖覺得難為情卻很期待下午的課程──
「去年和前年的通知單全被我偷偷銷毀了。今年……唯有今年……!」
「……被發現了?」
一聽到在紗這句輕聲低語,美須須的肩膀再度沉了下去。
「對啊,我明明撕成碎片還塞在廚餘底下了……有人會刻意撿起來復原嗎?看到又濕又爛的紙被人用膠帶黏起來,活像動了外科手術拼回去還放在桌上時,我都快嚇死了。那形容該怎麼說?就是那個,腦筋不正常啦。」
「不能這麼說,妳得重視自己的媽媽才可以。」
聽到在紗這麼回應的美須須「嗚」地呻吟了一聲,滿臉歉疚。
「不……其實我懂喔?但說到課業觀摩就另當別論了。要怪,就怪我那位無論糾正幾次都改不掉穿奇裝異服的媽媽。」
「有那麼奇怪嗎?」
「就是有。南國的鮮豔怪鳥不就是認為最顯眼者勝出嗎?對了,幾個月前的美術課不是有學過大理石花紋?就是混合許多顏料的那種東西。只要試著想像全身包覆著大理石花紋,妳應該能多少理解到我媽媽的威脅有多嚴重。」
說完這番話的美須須總算挺起身子。即便如此,她鬱鬱寡歡的臉色依然沒有好轉。甚至把累積在肺部的沉重氣息對著在紗長長吐了出來。
此時。
「鷹崎同學,可以打擾一下嗎?」
有一位同班同學隨著嘆息聲走向在紗的坐位。
「妳姑姑今天真的會來嗎?」
雙眼散發滿懷期待與欽羨的光芒,雙手交握在胸前的高挑女學生詢問道。在紗搔了搔帶點困擾神色的臉龐,美須須則是在她的視野一角露出混雜嘆息的苦笑。
「呃……她說會來……可是我不太清楚。」
「咦?這是什麼意思?」
「嗯……早上似乎有緊急任務下來……」
女學生聽了垂下雙眉,還「欸~~」地呻吟了一聲,肩膀跟著一沉。
這也怪不得她。畢竟蒼芎園騎士團的騎士們地位等同國民英雄,擁有一等一實力的鷹崎驅真在年輕與美貌的幫助下,在國民間更是博得了莫大的人氣。過去連報紙雜誌都曾經為她寫過專題報導。
「真可惜,我還以為今年一定可以見到妳姑姑。」
「嗯……真抱歉。」
「沒關係,這又不是鷹崎同學的錯。啊,假如你姑姑來了,到時可要記得幫我介紹喔。」
「哈哈哈……好,我答應妳。」
揮手目送女學生的背影離開後,在紗與嘴角上揚的美須須四目相接。
「驅真小姐還是這麼受歡迎呢。假如像她一樣美麗又高強的話,或許受人歡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嗯……可能吧。」
在紗控制住差點下意識露出笑容的臉部肌肉。當然,聽到自傲的姑姑受到稱讚是不會覺得厭惡的。不,反而會非常開心。不過,由於些微害臊的感情影響,在紗的反應僅止嘴角蠢動,外加臉頰微紅的程度而已。
話雖如此,對方可是和自己相處已久的美須須。想必心中的喜悅之情全被她看穿了吧,只見聳了一下肩頭的美須須嘆了口氣。
「唉……算了,管他的。不過,怎麼會突然有緊急任務下來?總覺得跟去年的情況一樣耶?」
「……說的也是。」
其實在去年的課業觀摩日當天,驅真也曾被總部緊急召回。雖然她一完成任務便火速趕往學校……然而學校早已在她到達前放學了。
「去年……後來可是糟糕透頂呢。」
「嗯?發生什麼事?」
「這……唉,說來話長。」
這是一句混雜著嘆息的低語。話語中的確帶著遺憾,但是在紗卻沒有絲毫責備驅真的意思,畢竟從空獸的威脅中保護人類是她的職責。在紗以盡責的姑姑自豪,連她無法抽空參加學校活動這一點,也早被已歸在心理準備的範疇之中。
可是這一點在驅真眼裡卻是個致命過失。當天她不停用頭摩擦地板,嘴裡還一直嚷著:「沒趕上真是對不起」。然而在紗一句:「我沒放在心上」卻令她厭惡自己的情緒更加惡化,甚至還大哭特哭。後來在紗只能不停說自己不介意以及驅真做了正確判斷,耗了三小時才成功讓驅真停止哭泣。
想起這件往事的在紗露出苦笑。心裡想著萬一今天仍然沒趕上,到時別再重演去年的慘況就行了。
當她想到這裡的當下,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鈴聲響起。
座位在她前面的美須須小小喊了一聲:「唉唷」,接著把身子轉了回去。
在紗一邊聽著同學們跑回自己座位的腳步聲,一邊望著窗戶──正確來講是窗外的遼闊天際。
「不知姊姊大人會不會趕來……」
不信宗教的在紗輕輕把手握在胸前祈禱。
幾個有點髒的卡其色帳篷搭建在淡綠色的毛毯上。
目前有岬中隊三十六名、葛谷小隊九名、鷹崎小隊五名,合計共五十名騎士在萩存平原待命,而大伙兒正忙著自己的工作。
監視班正在螢幕與通信器材前忙碌工作著,整備班也忙著檢查排列於矮草上的天驅機關。雖然外型各不相同,不過數量最多的應該是形似重型機車的天驅機關吧。它被稱為巴傑特式天驅機關,還是蒼芎園騎士團內最多人使用的機種。
即便狩獵空獸時不可或缺的飛行機械──天驅機關目前在民間也非常普遍,它卻是距離完成基本設計不過數十年光景、發展歷程尚淺的載具。
不過這也是有其道理存在的。因為天驅機關的開發原點是在官方宣布空獸的存在之後,若要說詳細一點,就是在確認空獸屍骸擁有飄浮特性之後,將之加工成飛空艇而來。
「為了驅除恐怖害獸便非得借助害獸之力」,這個諷刺般的事實雖然令當時某些人大笑、某些人嚇破膽,但人類歷史上不曾存在過的「飛行」卻讓蒼芎園的經濟急速發展茁壯,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縱使空獸同時身為害獸與一種稀有資源,依然無損牠帶來的威脅性。
至少還具有──光是在無法用裸眼清晰辨物的高空上發現其蹤跡,上級便需要派出騎士團警戒的危險程度。
「…………」
一語不發的驅真看了懷錶一眼,目前時刻為九點十分。想必學校的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了吧。
內心滿是焦慮不安。心臟彷彿被人拿著逗貓棒什麼的東西搔弄著,無法形容的焦慮在體內四處流竄。即便沒有顯露在表情上,驅真心中的壓力卻比平時高上不少。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驅真坐在帳篷內的鐵椅上,以明顯不對勁的動作踢著雙腿。雖然只是很單純的動作,鷹崎驅真頂著撲克臉搖晃椅子的舉止卻相當不正常。遠方的幾位騎士正一臉訝異地盯著她瞧。
老實說,包含驅真在內的實戰部隊成員跟監視班和整備班不同,目前沒多少事可做。即使沒有閒到獲准飲酒作樂的程度,但其他騎士們不是在帳篷裡玩牌,就是在外面活動筋骨。
唯有驅真頂著雙手雙腳穿著甲冑的模樣,還在帳篷裡發出喀鏘喀鏘的金屬撞擊聲。
該休息便多休息,這也是騎士的重要工作,在驅真心中,當下這段時間卻帶來一股「綁在斷頭台刀刃上的繩子被火灼燒著」般的不愉快。因為分針每走一步便越接近上課時間。
下午的課是第五節與第六節,即便要她以命相搏也絕對不能遲到。
緊咬牙關的驅真想起苦澀的回憶。她在去年──在紗的五年級課業觀摩中缺席了。
雖然在紗說她自己沒有放在心上,驅真卻很清楚她在前一晚的期待有多麼深厚。那張說著:「一定要來喔!」的笑容給了驅真一股動力,讓她在當晚好好洗了頭髮,甚至將自己的制服用熨斗燙得整整齊齊。
啊啊,明明做了那麼完善的準備卻──
「今年一定要出席課業觀摩。」驅真抱著頭心想。
不,不光是出席而已。為了在紗這一點雖是無庸置疑的,驅真單純想出席課業觀摩的意思也占了不少比重。
今年的課業觀摩內容很精彩,應該說非常精彩。照課表來看,雖然會令人不經意只想參加第六節綜合科目,然而在驅真心中,第五節國語課卻是重要性遠超乎女王誕辰的重大活動。
因為學生們要在課堂上發表「我的家人」這篇作文。啊啊,這真是、真是個迷人的題目啊!導師,我想頒發一枚藍寶珠勳章給您啊!假如、假如老師指名要在紗上台發表作文,她一定會拿出如同細語、帶點甜味還惹人憐愛的草莓聲調,面帶潮紅且害羞地唸出自己寫給驅真的文章吧。等唸完作文,倘若沉浸在掌聲中的她用紅色雙眼回望驅真,臉上還露出淺淺的,沒錯,就是淺淺的微笑,這會令鷹崎驅真失去繼續活在現世的自信啊!醫務兵!醫務兵快來救人啊!
驅真在心中暗暗叫著,然後從發出聲響的便宜鐵椅上起身。
沒錯,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