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苦與救贖
大概還記得,中學時代,讀到余光中先生譯的《梵高傳》,心中激蕩的情緒。
那時沒有看到梵高的原作,複製的畫作也多是黑白,印刷模糊,但還是很震撼。
讀到史東寫道:梵高在煤礦區為工人佈道,在礦災慘劇之後,梵高回到家,把自己僅有的衣物一份一份分好,全部舍給最需要的受難者,我仍那麼清晰記得,十幾歲的年齡,竟然掩卷難以卒讀,熱淚盈眶的記憶。
那是梵高,是余光中先生典雅譯筆下的梵高,是史東傳奇小說筆下的梵高。
那個梵高,陪伴著我通過青澀夢想的年代,夢想一個為人類救贖的心靈,這樣燃燒著自己,走進那麼孤獨純粹的世界,走進一個世人無法理解的“瘋子”的世界,走進絕望,走進死亡。
我不太分得清楚,我認識的是藝術上的梵高,或是生命實質上的梵高。
我分不清楚,是梵高哪一件作品打動了我,還是他整個生命燃燒的形式才是真正的作品。
大學的時候,我沒有讀美術系,但是整天跟美術系同學混在一起,有時候會央求他們:“讓我背一下畫架吧!”
我走向了文學、藝術,到了巴黎學習藝術史,那個梵高一直跟著我。
也許我在夢想梵高的某一種生命吧!
在巴黎有許多機會看到梵高的原作,看到他初到巴黎,受點描畫派影響的色彩的絢爛,但是,常常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聲說:那不是技巧!
“那是什麼?”
我想問,回頭卻沒有人。
我又去了荷蘭,從阿姆斯特丹到庫拉-穆勒,梵高早期線條粗重的筆觸,勾勒著重勞動下軀體變形的工人或農民,我仿佛聽到如牛馬一般沉重的喘息聲音。
回程經過海牙,想到他邂逅了西恩(Sien)——一個拖著幾個孩子要養活的過了氣的老妓女。他們同居了,梵高負擔起了西恩一家老老小小的生活,這個故事一點也不像“戀愛”,難堪、卑微、邋遢可笑的生活。
沒有人能理解梵高為什麼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西恩最後還是走到街頭去接客維生,仿佛重重嘲諷了梵高你要救贖別人?你能救贖自己嗎?
梵高的故事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
我們要美化梵高嗎?
是的,他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他看到了初春大片大片綻放的杏花,他看到了起伏的山巒與麥浪,他看到了夏夜天空星辰的流轉……
但是,那是他“發瘋”之後。
他被鄰居聯名控告,要求警局逮捕強迫治療。 站在聖·瑞米的精神病房前,我從梵高眺望風景的視窗看出去,我在問我自己:如果當時我也是鄰居,我會不會也是聯名簽署的人之一?
我愛梵高嗎?
我瞭解梵高嗎?
我知道梵高存在的意義嗎?
但是,我隔壁的鄰人剖了耳朵,一臉血跡,我能夠接受包容嗎?
梵高丟給我們許多問題,在他自殺離開人世後,人們用一百多年的時間試圖回答,仍然無法有完滿解答。
梵高是精神病患,但是他看到了最純粹的美的事物。
我們很正常,但是我們看不見。
正常,意味著我們有太多妥協嗎?
我們不知道,一再妥協,我們已經流失了真正純粹的自我。
我們可能在一張《向日葵》前掩面而泣,我們可能在一張《自畫像》前驚叫起來,我們可能在一張《星空》之前熱淚盈眶。
梵高揭發了所有“正常人”的妥協,他明確宣告沒有某一種瘋狂,看不見美。
但是梵高的美太危險,我們只能面對他的畫,不敢面對他真實的生命。
二〇〇七年的五月,我帶著一疊稿紙,經由泰國到葡萄牙里斯本、卡斯卡伊斯、辛特拉,到倫敦,再到西班牙,在巴賽隆納,大約兩個月,寫完這本書。
其實不是“寫”,而是“整理”。
梵高的故事、畫作,太多儲存在腦海裡,那些一本一本傳記裡的細節,那些在他畫作現場前的記憶,都留在多年來的筆記本中。
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九日,是梵高逝世的那一天,我正在巴黎,H是畫家,提議要去奧維祭拜梵高的墓,她的日本丈夫雖然不學美術,也非常愛梵高,便主動排出時間,親自開車,做一次向梵高致敬之旅。
很熱的夏天,車子從巴黎出發,上了外環道,向北,大約兩小時可以到奧維。
奧維是個小鎮,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還沒有很多觀光客,寧靜,樸素。
我們到了奧維,因為小鎮不大,很快找到了教堂,夏天午後,湛藍發紫的天空,壓迫著教堂塔尖,很像梵高的畫。
梵高的墓就在教堂後面,與弟弟提奧的墓並排,青灰色的石板,平貼著草地,上面簡單銘刻著——“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
空氣中有松柏沉重的樹木的香味,有遠處麥田隨風吹來濃郁的麥草氣味,有烏鴉飛起來“呱呱”的驚叫。
忽然間,炎熱的天空中卷起一陣狂風,我還沒弄清楚,一大片石子大的冰雹劈頭蓋臉擊打下來。 我跟H一家人趕忙躲進車子,冰雹打在車頂,乒乒乓乓,像是郁怒的孩子在發洩受不了的情緒。
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一次祭奠梵高的奧維之旅。
因為整理這本書,記起了許多往事!
蔣勳
二〇〇七年七月三十日於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