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龐碩而神祕的接觸
賞鯨活動行前解說,有時我會指著鯨豚圖表上大大小小八十種鯨豚問遊客們說:「這趟出航,最想看見哪一種?」我心裡以為,當過電影明星又黑白分明體態飽滿的虎鯨,應該會是不二「鯨」選,沒想到排名第一的,往往是體型修長體色灰淺、身形占圖表最大面積、身長超過圖表一半橫幅的藍鯨;第二名才落在虎鯨身上。
藍鯨不僅是這張圖表上的最大,也不單單是海域裡的第一,牠同時也是地球上體型最大的動物。藍鯨時常離岸在開闊的大洋裡生活,因此沒多少人在海上實際見過。如此的龐碩而神祕。
通常我會回應遊客們說:「在花蓮海域航行多年,我不曾見過藍鯨。大海儘管無可預約,但值得期待,若問我最期待看見哪一種,跟各位一樣,我會豪不猶豫期望這輩子有機會見到藍鯨。」
那共同且最大的渴望,讀過《藍鯨誌》後,確實相當程度彌補了海上難得一見的缺憾。
過去從事海上鯨豚調查,包括數度遠航,貓頭鷹出版的《世界鯨豚圖鑑》是我船上不能少的鯨豚參考書;與圖鑑最大的不同,同樣貓頭鷹出版的《藍鯨誌》這本書,不只是工具書,也不僅只是鯨豚生態參考書,作者柏托洛帝先生,以報導文學形式為藍鯨作傳,史詩般寫下人類過去對牠們幾近趕盡殺絕的一場大屠殺,也廣泛報導世界各地研究藍鯨的科學家,如何透過各種嘗試,一小步、一小步的掀開這種龐大神奇動物的神祕面紗。
本書以大量科學數據及知識,翔實有據但又不失有趣的介紹藍鯨,關於牠們目前的情況和未來可能面對的問題。恐怕再也沒有第二本書,能將陸地人類與大洋鯨豚之關係譜寫出如此厚實且動人的篇章。
歷史為脈,科學為幅,這類以大量資料見長的書寫,最怕的就是引用浮濫而讓整本書陷於艱澀而無趣,但作者顯然是個說故事的高手,他擅長以幽默輕鬆的筆調書寫可能讓人疲乏、厭倦但又不得不呈現的資料,他也極懂得以舉例和譬喻,來化解科學性的艱深乏味;作者相當理性客觀的論述卻又難得的姿勢並不僵硬、態度也不驕傲自得。更高明的是連結,作者將藍鯨這種海洋哺乳動物對比陸地人類發展史,竟然世界大戰甚至蘇聯共產極權垮台,都牽連了藍鯨的故事。
「人類從鯨油中提煉甘油,再用甘油製造炸藥,除了使用在捕鯨船上以鯨砲轟殺鯨魚,也用於戰場上轟炸自己。」這樣的敘述,不必多說但已直擊我們心底。「一九二八年算起的十二個獵鯨季,足足有十九萬一千多隻藍鯨遭到獵殺,後來德國在一九三九年引發了橫跨六大洲的世界大戰,人類忙著自己殺自己的這些年,對藍鯨的屠殺才得以暫時停止。」這樣的表達無須控訴,但已讓人深刻感受人類一向並不充分自覺的無知、荒謬和殘暴。
這本書也藉由藍鯨四處游走,類似不按牌理出牌的游蹤,儘管作者並未明說,但相對於一直在走窄路的人類,藍鯨顯得拓落大方十分寬敞。「藍鯨可以輕鬆穿越寬廣海域,數百公里對牠們而言不過是一日遊;人類的視野難以想像藍鯨對空間、距離的概念。」《藍鯨誌》這本書撐開的顯然是跨洋行為、國際視野、全球格局。作者屢屢以甚為寬廣的哲學隱喻來詮釋藍鯨,並對比人類可笑的愚昧。「一九四六年成立國際捕鯨委員會,目的是適當保護鯨魚存量,以推動捕鯨業正常發展;捕鯨公約簽訂那年,各國鴨子划水反而獵殺更多鯨魚;各種鯨魚將近滅絕的數據就擺在眼前,委員會還是一錯再錯,他們不過是設計了一個制度,然後眼睜睜看著世界上剩下的鯨魚徹底滅絕。」直到今天,我們何嘗不是如此,與保育衝突的推說經濟發展優先,又那麼自以為是的自認為可以有效管理。
本書第二大段溫暖許多,報導各國許多位海洋生物學家,關於他們做的多樣研究,以及他們一步步了解的藍鯨生態。從構想、探索、嘗試、失敗或者逐漸得到,都是一輩子點滴累積的研究成果,這樣的研究態度、精神、熱情以及持續的毅力讓人敬佩。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本身並非科學專業,但書中所呈現的科學豐度讓人驚訝,這代表背後有多少藍鯨研究學者們願意無私分享的風度。這值得我們參考,科學加文學,結合各自的專長來彰顯最大的價值;何必像過去那樣的壁壘分明。
最後,鯨書提到未來,自一九六五年全球禁止獵鯨,人類終於停止殺戮,並不是保育觀念改變,也不是忽然良心發現,而是鯨魚已經少到不具商業捕鯨價值。「過去六十多年南極捕鯨年代,總共有三十三萬隻藍鯨慘遭獵殺。」禁獵五十年了,藍鯨的數量尚未恢復到原來的水平,接著面對的將是毒性化合物污染擴及海域的問題,是氣候變遷可能導致的嚴重環境影響,而且,幾個捕鯨國已迫不及待的運用各種力量介入開放捕鯨的運作……
這部鯨書讓我們看見藍鯨不僅龐碩而已,牠們優雅、具越洋能力、有隔海呼喚的本事,牠們是造物神仍擁在懷裡的珍貴傑作,這本書告訴我們必要懂得讚美和尊重,也警惕我們,血淋淋的捕鯨歷史顯示地球生態最大殺手是人類的短視和無知,更重要的是,千萬不要再允許任何國家以任何理由獵殺藍鯨。
《藍鯨誌》告訴我,牠們的價值不是鯨油和鯨肉,人類寧可過得辛苦一點,但別再犯那樣的罪愆,別再造那樣的孽。
廖鴻基 海洋文學作家,一九九八年發起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致力於台灣海洋環境、生態及文化工作。出版作品豐富,包括《討海人》、《鯨生鯨世》、《後山鯨書》、《飛魚.百合》等書。多篇文章入選台灣中學國文科課本,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類評審獎、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賴和文學獎等。
導讀
願與海洋巨人和諧共存
人類一向擁有對「巨大」事物憧憬的天性,這種憧憬,有時可以幻化成超然的力量,完成幾乎不可能的任務。人類和藍鯨之間的邂逅與交手就是一個好例子。
本書作者以歷史考證的精準手法,翔實又生動的記述,在茫茫大海中捕鯨或追鯨的人物及其成果進展,點線面地串聯起全方位的藍鯨故事;相映於人類血腥屠鯨的開場,到最後國際捕鯨業的政治角力,藍鯨在海中悠游的身影,及其在浩瀚大洋中生活的奧祕,不時浮現,並不斷的產生難以捉摸的吸引力,讓人欲罷不能的在書中的章節間翻閱,這是我看過最深刻的鯨豚科普書籍,更難得的是本書兼具豐富精準的科學知識與流暢動人的傳記文學意境。
你知道嗎?與藍鯨最初的邂逅,是起因於人類的貪婪。西方人早期獵殺鯨魚,主要為的是製作日常所需的奶油、肥皂;在大戰期間,進而還發展成提煉炸藥的原料(硝化甘油)。在這種逐利動機的驅使下,聰明的人類在捕鯨技術上日新月異,隨著蒸氣機發明,捕鯨船的噸位倍增,載著更多獵鯨者馳騁海上,加上捕鯨砲的發明,捕鯨行業不再只限於追逐動作緩拙、肥胖的露脊鯨,也擺脫了必須將鯨魚拖回到陸上基地解剖的限制。到了一九二○年代,更以捕鯨加工船遠征全球各大洋,甚至到達南極;在大海作業時,獵殺的鯨從被拉上甲板,不出七小時,一頭約幾十公噸、二十幾公尺的藍鯨,在熟練的技術、精巧的機械下,即被解剖完畢,變成商品儲存。就這樣,人類在全球海洋展開屠鯨大浩劫,一九二○至三○年代是藍鯨獵捕的全盛時期,短短的十二年間即捕殺約二十萬頭藍鯨。後來因藍鯨族群驟減,一九四○年以後,獵殺的鯨魚種類愈變愈小。竭澤而漁的行為與後果,已昭然若揭,無庸贅述。這是人類與野生動物間的大戰事,表面上看是人類一面倒的勝利了。
書中對反捕鯨思潮的演進也有詳盡的介紹。雖然,國際組織及科學家此舉的最初目的,也是為了更多、更長久的「捕鯨」利益,但隨著年年捕鯨資訊揭露,人類開始有了警覺,在忽視科學家的警語約十年後,國際捕鯨委員在一九六五年才對人們心中的終極獵物──藍鯨開始宣布禁獵。等到裴恩博士在一九七一年發表的唱片與報告揭露大翅鯨會唱歌、具有個人風格及家族方言,牠們聲音低沉緩慢,似乎是求救的輓歌,於是震撼世人,才漸漸引發人類對此自然巨物的崇拜風氣。他隨後又在海軍水中監聽海洋聲音的解析中,發現藍鯨聲音可傳千里彼此溝通,更激起人們對所有鯨魚產生好奇心,進而關心牠們的生存。
本書第五至十一章非常生動的描述對藍鯨的研究進展。通常,在我們的野生動物研究工作裡,一開始都會問些簡單的問題,例如:「牠們住在哪裡?牠們的家庭關係、族群結構何如?遷移路線行經何處?」……等。然而就藍鯨這種巨大、長壽、行動力大(每小時可游十幾公里)的動物,每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答案常常需要眾多科學家就其一生展開漫長、艱難的探索才能獲得。甚至有些科學家像頑固的傻子,長年(幾乎一輩子)在海上日夜的追尋,才得以一點一滴的揭開鯨家族的神祕面紗。
不同於陸上動物,藍鯨大多時間生活在海面下,要觀察牠們的行為原本幾乎是不可能的,感謝近代人類衛星訊號傳遞接收系統的發明,各式各樣的水中錄音、錄影精巧設備漸漸發明,加上不死心的海上追鯨者,嘗試用各種方法讓這些儀器能順利貼附在鯨魚身上,又能在某些時間後掉落,還得運氣好的在海洋中被再度撿回,這些種種的好運湊在一起,鯨類生態的奧祕才逐一被揭開,箇中辛苦與耐心真是筆墨難以形容。這些工作除了需超人的體力考驗外,還必須具備特別的睿智聰慧來思考,這群海上精靈們的日常生活方式,譬如:「牠們都如何進食?」這一個問題,科學家從野外觀察發現,這龐然大物最喜歡吃的居然是小巧的磷蝦。因為牠們完全沒有牙齒,只能靠著上頷的兩大排鯨鬚片,和黏黏稠稠的巨大舌頭進食(這大舌頭還曾經是捕鯨人在船上剖鯨作業的危險物,因為容易使人滑跤、絆倒)。科學家靠著有限的影片畫面,進行流體力學的推估,才發現藍鯨一開口可吞進約六十公噸含有磷蝦的海水,然後還得將海水擠出過篩濾磷蝦,口腔中就像個晃盪的大水缸,承受波浪四.九公尺/,約九萬牛頓/力量。你能想像這是個多費勁的事嗎?諸如此類的知識,作者在書中有條不紊的敘述著,將全球各大海洋上不同地點,多位科學家前仆後繼地探索藍鯨生態研究歷程,一幕幕精采生動的故事寫成文字、轉成畫面,映入你我的眼簾,讓我們深刻感受到他們對鯨的強烈熱愛,以及無怨無悔、窮其畢生投入這種艱困辛苦的研究生活點滴。
希爾斯是重要的開山始祖,他最初在聖羅倫斯河口研究鮭魚,一九七六年在海上巧遇藍鯨,那份悸動開啟往後三十幾年的追鯨,辛苦所得的寶貴知識卻慷慨傳授後學者,忙碌一生卻鮮少正式科學發表,但他對鯨的野外研究的貢獻,不亞於任何一位科學發表的研究者。對照今日科學研究成績的考核制度,造就了國內一窩蜂、著眼小生物的速成研究,這種變相鼓勵炒短線研究的作法,令人憂慮,恐怕導致需要長時間培育與鍛鍊的專業領域人才,走向式微、甚至滅絕。
最近看了得獎記錄片「血色海灣」,感慨良多,當然影片中有些刻意醜化日本人的捕鯨行為,然而,我們不能否認文化對人類行為影響的巨大力量,國際捕鯨委員會於一九八六年禁止全面商業捕鯨,卻開了一個後門准許日本人進行「科學捕鯨」,二十幾年來連一向以誠實著名的日本人也發生掛羊頭賣狗肉以及超額獵捕等問題,事實上捕鯨的實質經濟效益已不顯著,可見鯨肉消費文化在日本及其他少數靠海維生的國家或民族心目中,仍有著根深柢固的慣性影響。繼科學捕鯨的美麗謊言被拆穿,及「血色海灣」影片的文化污辱之後,捕鯨壓力在未來的發展還將是個未知數。人類與湛藍大海、海洋巨物之間和諧共存的願景,仍有待我們一起努力!
周蓮香 立台灣大學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教授,一九九○年開始投入鯨豚研究工作,一九九六年成立「中華鯨豚擱淺處理組織網」,一九九八年成立「中華鯨豚協會」,畢生致力提倡鯨豚教育、保育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