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小姐的學校 打來電話,說小姐的朋友捲入霸凌事件,班導師想找您當面聊聊。」
林墨南滿臉幸災樂禍,用氣音說:「劉傾夏,妳也有這麼一天。」
劉傾夏的太陽穴痛起來,淡淡回道:「我沒空,看老師那邊想怎麼罰就怎麼罰吧。」
祕書有些為難,「但是夫人,班導說小姐課業表現一直都很好,突然發生這種事情,想找家長多了解是不是近期有什麼狀況。」
「說了,我沒空。」
林墨南忽然探頭對手機說:「她會去,妳先跟老師說一聲。」
搶在劉傾夏揍他之前,林墨南按掉通話,「妳就算不喜歡人家也不能這麼冷漠吧,她現在正處於需要人關心的青春叛逆期喔,萬一走歪路怎麼辦?」
劉傾夏板著臉,渾然一副冰山美人的模樣,眼角眉梢柔潤端正的線條像月光凝成。她望一眼車窗外,陽光下人群穿梭,朝氣蓬勃。
她像是從群魔亂舞的地獄打滾一圈,克服萬般驚險,終於回到人間。
人間深處,還有隻煩人的小狗在等她。
學校裡,一群女同學低頭站著,其中那隻小狗穿著妥貼的制服,長直黑髮垂落在胸前。
她看上去乖得要命,臉上一直是內斂的微笑,唯獨在抬眼對上她的視線時,那雙眼裡洩露出動盪,浮現一絲見著主人的欣喜。
劉傾夏腳步停在辦公室門口,忽然有些遲疑……太久沒仔細看,半夜做惡夢時會驚醒的小孩子,原來已經長這麼大了。那張臉說不上傾城,就是乾淨秀氣,在人堆裡看過去時會多停留幾眼,配上整齊的制服,完全符合人們對模範學生的刻板印象。
她握緊拳,記憶裡另一個女學生的身影逐漸清晰——一樣的及腰長直髮,一樣倒三角的小臉上裝著兩隻過大的眼睛,眼角微微垂著,像無辜的犬類。
老一輩的人說尖下巴和下垂眼是薄命的命相,倒也有幾分準確,那人不就是紅顏薄命嗎?
「是林媽媽嗎?您好。」班導師起身招呼,似乎有些訝異劉傾夏的年輕。
在她身後,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婦人冷哼一聲,聲音大得在場人都能聽見,「這麼年輕大概是未婚生子吧,衣服還穿得這樣不三不四,難怪只能教得出這種會說謊的小孩。」
林真一轉過頭,眼神很冷。
婦人頓時一縮,又大嚷起來:「老師妳看!她當著師長的面都敢這樣瞪人,對同學還得了!」
劉傾夏大步過去,隨手把搭在腕上的外衣披上,遮住來不及換下的禮服,擋在林真一身前,不耐的情緒在笑靨下藏得很好,「老師,請問林真一怎麼了?」
班導嘆氣,「昨天學校後門發生一樁霸凌搶案,真一告訴老師她是被搶劫的對象,可是昨晚真一的其他同學回家後被發現手上有好幾千塊,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加害學生給她們的。」
婦人盛氣凌人道:「林太太,妳知道妳的小孩有多壞嗎?說謊就算了,還把我女兒的錢拿得精光,妳是怎麼管小孩的?」
林真一想回嘴,被劉傾夏回頭一個眼刀止住,「閉嘴,給我惹的事還不夠多嗎?」
然而林真一沒那麼聽話,笑得很誠懇,「為什麼不問問她的孩子?這些錢是她心甘情願給我們,說是從別的同學手上拿來的,隨便我們花。」
說話間,昨天的當事人被帶進辦公室,林真一轉頭看向對方,背對著所有師長,用清晰而緩慢的嘴型說:給我說謊。
她指尖捻起銀針,長長的袖口半掩著,只有女孩的角度能夠看清那根帶給自己莫大痛苦的凶器。
女孩面色頹敗,正想開口,劉傾夏也回頭了。
劉傾夏的唇塗得太紅,紅得像朵虛假的人造玫瑰,她冷冷道:「重點不是這是誰的錢,而是當事人是不是願意給。同學,妳是自願給真一錢的嗎?」
林真一和一群同夥都回過身,一言不發盯著女孩。光影打在她們光滑飽滿的側臉上,女孩注意到林真一的眼底有晦澀暗影,嘴型變成了:我會殺了妳。
女孩一哆嗦,小聲說:「我不是自願的。」
林真一眼底的光碎開,微笑凝在臉上慢慢淡去。
劉傾夏轉過頭,不由分說重重打了她一耳光。
班導連忙去攔,可是劉傾夏下手太快,那一掌搧在林真一白皙的臉上,馬上浮出紅手印。
林真一保持著頭被打到一邊的姿勢,半晌,卻輕輕笑了。
「只有在這種時候,妳才會正眼看我。」她轉回頭,直視著劉傾夏藏在精緻眼妝下、那雙似乎永遠清醒理智的眼睛,「所以我應該多做點壞事的,媽。」
劉傾夏不想再與她多說話,轉向婦人深深一躬,「這是林真一的錯,有什麼能夠補償的,請儘管提出。」
婦人冷嘲熱諷極盡挖苦,劉傾夏道歉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談好賠償,又被班導找到一旁,「林媽媽,不好意思,難得見到您,想多和您聊聊真一的事情。」
劉傾夏微笑道:「老師儘管說。」
「真一功課好,人緣也一向很好,這次會發生這種事情,我想或許跟年輕孩子想吸引注意力有關係。聽真一說,林媽媽平常每天都會在家陪她吃晚餐,不知道您有沒有觀察到真一有什麼狀況,學校這邊也可以一起關心?」
劉傾夏一愣,視線穿過老師關切的臉,落在辦公室外等候的身影上。女孩低著頭,長髮半遮住臉,側顏被日光勾勒出金燦輪廓,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竟有些孤寂。
林真一是這樣跟老師說的嗎?明明她從來沒有回家一起吃過晚餐,在今天之前,甚至不知道原來林真一的功課好。祕書不是說,這所高中不是什麼好學校嗎?
又陪著班導費了好一番唇舌,劉傾夏才終於可以起身告辭,她走出辦公室時林真一馬上抬起頭,眼神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渴望。
劉傾夏蹬著高跟鞋,把那些渴望踩在腳下走過,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林真一馬上跟上去,低聲喚道:「媽!」
辦公室不在教學區,兩邊的空教室都是緊閉的,劉傾夏看一眼周遭,啟唇道:「這裡沒有別人,不要叫我媽。」
追著的小狗沒有放棄,腳步緊緊跟隨,「夫人,對不起。」
「妳沒有對不起我什麼。」
「夫人,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不會怎樣?」劉傾夏驀然止步,回頭望向女孩,「不會說謊、不會霸凌同學,還是不會東窗事發的時候竟然還想著要威脅別人?」
林真一一直算是平穩的臉色終於變了。
「以為我沒看見?林真一,妳那點小心機要騙別人可以,在我這,不要想玩什麼把戲。」
她的夫人神色倨傲,一襲漆黑禮服雖然搭著外衣,仍能一窺華麗。糾纏的蕾絲爬在頸部,襯得那膚色更加雪白,她光只是站在那裡,在林真一眼中都是那麼高貴漂亮。
而在夫人眼裡,她那所有不入流的伎倆原來早已被看透。
「我要對不起的是,我不該讓妳覺得丟臉,還讓那個女的敢這樣跟妳說話。我保證以後不會了,原諒我好不好,夫人。」她低聲下氣,搖尾乞憐。
劉傾夏的鞋跟很高,但她生來嬌小,而林真一卻身形修長,即使這樣也還是只能和劉傾夏平視。劉傾夏望著那雙煙波渺渺的無辜眼睛,記憶裡的人逐漸重疊上來,穿過陰暗的歲月,靜靜看向她。
「林真一,我說過,妳身體裡有一半是髒的血。」劉傾夏低聲道,每個字都像費盡氣力才能吐出:「我之所以容忍妳留在我身邊,是因為還有另外一半乾淨的血是妳母親的,別自己把那些好的部分耗盡了。」
她揮開林真一挽留的手 ,冷冷地掃她一眼,「去拿冰袋敷一下臉,不要讓人以為我虐待妳。」
她頭也不回離去,在她身後,林真一僵在臉上的微笑,依然溫順完美。
髒的血。打從有記憶以來她就聽過劉傾夏這麼說,乾淨的是她媽,不乾淨的是她未曾謀面的爸爸。
沒有人告訴過她為什麼爸爸的血是髒的,她也不曾問過。
她面無表情地目送夫人離去,像是那些句子不曾刺痛她。髒又如何?她在外人面前頂著一層乖巧的外皮,只有劉傾夏能看見底下的髒汙,即使如此,她還是把她留在身邊不曾拋棄。
多好啊,劉傾夏看得見她的全部,不只有她高明的偽裝,還有她隱晦的惡意。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回報夫人養育之恩,僅僅是這樣的坦誠,她還給得起。
那晚,林真一回家後還是煮了泡菜湯,傳了訊息。
沒有意外地,劉傾夏依然不讀不回。
之前連續幾晚她都獨自坐在桌邊等到半夜,這一次她沒有倒掉,坐在桌邊舀了一碗已經冷卻的湯。
冷掉的湯不怎麼好喝,她懶得加熱,餓得發疼的胃倏然被澆上辣的冰涼液體,立刻張牙舞爪痛起來。林真一靠在桌邊,撐著頭,連站起來去找胃藥的力氣都沒有。
正常的孩子現在會怎麼應對呢?打電話向爸媽撒嬌嗎?
可她不想為自己的任何脆弱麻煩劉傾夏,夫人不欠她,不該多為她擔這些心——如果她有可能擔心她的話。
門外忽然有響動,她黯淡如死灰的眼亮起來,接著門開了又關,走進來的腳步輕浮快速,她馬上便知道不是劉傾夏。
她對於劉傾夏的一切都記得十分清晰,劉傾夏走路是慢的,是運籌帷幄的,不會是此刻的風風火火。
腳步聲的主人公探頭進餐廳,「想不想我啊,真一小寶貝?」
「乾爸。」在林墨南面前她懶得偽裝,單手支著下巴,陰沉的情緒壓在瞳孔裡,風雨欲來。
「誰惹我們小寶貝生氣?跟爸說。」林墨南察言觀色,在桌前坐下,一身亂七八糟的飾品碰撞出聲。
林真一抬頭看一眼,稀罕地笑了一聲,「乾爸穿得真時髦。」
林墨南捧著臉,衝她眨一眨眼,「當然能穿多帥就要多帥啊,像劉傾夏雖然比我小,整天穿得死氣沉沉,多浪費那張漂亮的臉。」
聞言,林真一的笑微微僵滯。
林墨南拍拍她的手,「知道妳們鬧彆扭。一週後是她的三十二歲生日,妳準備個禮物給她,說說笑笑事情就過去了。」
但她們之間遠遠不止所謂的彆扭,林真一抿唇,「我每一年送的禮物,最後她都看也不看就扔了。」
「那是她幼稚。」林墨南神祕兮兮壓低聲音,「每年的禮物她都偷偷趁妳不注意時從垃圾桶撿回來,她根本只是傲嬌,不是真的想丟掉禮物。」
看女孩眼睛微微一亮,林墨南揉一把她頭頂,「她平常工作壓力大,雖然這不是藉口,但她不是故意要對妳這麼凶。」
「你們到底都在做什麼工作?」
年近四十的男人側頭看她,小巧的鼻頭和圓潤眼睛都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些,然而此刻,那張臉閃過的陰影透出歲月的厚重,無可忽視,「真一,我們跟妳說過好幾次,這不能問。」
林真一目光逡巡在他臉上,試探道:「你們是混黑道的嗎?」
這些不想說的事情又能瞞過誰呢?她不是沒看過劉傾夏大半夜滿身酒氣與血腥氣回到家,傷痕累累塞顆止痛藥,隔天天沒亮又不知道跑去哪裡。
林墨南摸摸她的頭頂,無奈道:「我也希望我們只是單純的黑道。」
什麼意思?她還想再問,然而 林墨南已經藉口要休息,迅速遁入裡面的房間。他和劉傾夏一樣,把這邊當成類似飯店的地方,偶爾才會留宿。
*
林真一思忖再三,熬夜用她省吃儉用存下的零用錢親手做了一個護腕。她聽說劉傾夏最近開始學網球,護腕應該會是必需品。
她做的護腕上繡著夫人的名字縮寫,邊緣用夫人慣常穿的蕾絲紋路細細繡上一圈。
她一邊繡一邊有些心猿意馬,那層漆黑勒在夫人纖細的雪白手腕上,汗水緩緩淌落滲入,肌膚因為運動微微發紅的模樣一定很好看。那手腕這麼細,自己是不是一隻手就能抓住了?抓住的話,就可以隨便做些什麼事嗎?
例如她特別喜歡那天夫人來學校時穿的禮服,漆黑疏冷,但是背一轉,後面是大片引人遐思的雪白,看上去很適合在上面留下印記。
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想像什麼的時候,林真一驀然停下動作。
⋯⋯糟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可是這種想像實在過了頭,而且一旦開啟,後面的畫面就再也難以收斂。
夫人的貴氣成了征服時的快意,夫人的美麗成了掌控時的獎品。
還有她最喜歡的,是夫人高高在上的樣子,那精緻的臉和衣裝越是完美尊貴,越是讓她想要狠狠揉在身下,拆骨飲血,把那潔白的血肉變成自己的。
扳開她的腿,打開她的手臂,想要夫人舒服又想要她痛,想讓她笑的同時也想讓她哭,想令她臣服又想被她主宰。
林真一在回神瞬間,猛地扔開未完成的護腕。
一室靜寂,她的眼神越來越暗。
骯髒,太髒了。
夫人說得沒錯。林真一在痛楚中不甘又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就是髒得無藥可救,才會對一手拉拔自己長大的養母起了這樣的慾念。
這是不對的,不該的。
她一遍遍告誡自己,絕對不該做任何可能傷害到夫人的事情,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情。
不要連和夫人的最後一絲維繫都因此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