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惡夢剛醒
惡夢醒來,猛然一驚,不知身處那裡?剛從地獄出來,我該到那裡去?啊!該回家了,回家本是同久別親人團聚的旅程;是同父母親人久別後的第一次擁抱;而我首先要向他們傾訴在地獄中險些喪身的經過。
災難無緣無故降臨給剛剛才十九歲的我,我被丟進了地獄整整二十三年。在地獄裡,我失去了所有美好的回憶。
從少年時代起,大陸就被蘇俄控制,今天我們居住的這片海棠葉,無緣無故的碎裂成幾大片,這那是我的祖國?我的家?生活的故土破碎成這樣,大家都在反思,為什麼過去的夢碎得這麼慘?
我們家本來人丁不旺,小小的五口之家,以教書為業,教書匠本與世無爭。我的父母終生辛勤育人。卻沒想到,被口口聲聲以解放人民、建立繁榮富強新中國的中國共產黨,弄得家破人亡。
一九四八年正是中華民國國難當頭,懷著對三民主義的忠誠,懷著對國家前途的憂慮,我的父親辭去杭州師範校長職務,毅然應顧毓秀先生之請,去南京接任中央政治大學重慶分校校長之職。
就因此,三年後,他首先進了中共的大牢,從此音信杳無。當局向我們全家封鎖了他的消息,連判決書都不給。
直到一九八四年,經我反覆追查,才從四川省勞改廳證實,他已於一九五六年三月六日在勞改營中死亡。
從那以後,和平年代裡我們的家,就在中共淪陷區裡惴惴度日,在黑五類的泥坑中淨紮,在「階級鬥爭」大火中燃燒。
我失去了撫育我長大成人的外婆;我再也聽不到她講述炮火連天的南京城裡,我在國難中降生。少年時代她駝著背同母親一起掙扎在大風大浪中,艱難的帶著我和弟弟長大。
二十三年前竹籬門前,她用蒼白的鬢髮吻別我時,我怎麼也沒想到這竟是我和她的生離死別!
我的弟弟生性軟弱,從小就負著「黑崽子」的重枷,飽受社會的欺侮。我永遠不會忘記二十三年前我和他在小龍坎的「團聚」,更沒料到那次團聚又成我們的生離死別。
「文革」奪走了我唯一的兄弟,母親因經不住這個打擊和造反派的凌辱,燒去了僅存多年的老照片,準備跳水自殺。
今天,離家整整二十三年了,原先的家已被中共消滅,現在只剩下了唯一的母親,她幾經生死,而今不知如何?我現在正在回到她身邊的歸途上。
她能重新振作,同我一起再建我們的家麼?我們能重新恢復過去的一切麼?
從一九四九年起,在「無產階級專政」暴力下,槍桿子逼著我做烏托邦的惡夢。現在惡夢過去了,當我醒來時,到處還聽得見啼飢號寒聲,城市像經歷戰亂,滿目瘡痍。
「共產主義」給大陸留下一場欺騙。現在每當陰雨夜晚,無數冤魂都會在夜空中發出索命的喊聲令人聞之心驚。該犧牲的犧牲了,該得到的卻沒得到!
但是,對中華民族造下那麼大的破壞,而中共好像並無反悔,反倒若無其事的又在津津樂道宣揚「四個現代化」的胡謅了!當我艱難的從下水道裡爬出來時,他們對我們悲慘的過去,並無絲毫同情。尤其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慘痛的現實中,怎麼還無人發出重新振作的疾呼?為什麼受壓迫者至今還不敢喊出:「還我同胞的血!還我們百年來用生命爭取的民主自由!」
難道恐怖還沒解除?惡夢還纏著大多數人?
舊夢既碎,我們的未來需要新的夢想。但是做新夢得講新追求,中華民族追求什麼?禮,義,廉,恥。然而大陸有麼?今天的大陸人沒有廉恥,更無禮義,夢都不知從何做起,大陸仍在淪陷中?原來我們都受騙了!
我已四十二歲,二十三年來,在獄中向中國獨裁勢力拼死鬥爭中,與我一起充軍邊荒的摯友們,多被中共殺害,蒼天將我倖存下來,我該怎樣不負犧牲人們在天之靈的囑託?不負中華民族的重託?
所以首先我該把這二十多年獄中所經歷的都寫出來,期望大家讀後擺脫惡夢的纏繞,警醒過來!
第一節:歸程
汽車在黃沙滾滾的公路上顛簸,這情景與當年我們從黃聯關到鹽源時並無兩樣。不過那時是六四年初春,而今已是七九年深秋,風沙絲毫沒改變它的頑劣脾氣,任性的吹到今年的夏初。夾著砂石的風沙打在臉上很痛。
到了騾馬堡已是下午一點鐘了,在路旁的食店裡匆匆吃了中午飯便上路,下午便是翻越小高山這段全程中最艱險的一段。
汽車掛上一檔,吃力的向山上爬,氣溫也越來越冷,我把預先準備好的棉衣從提包裡取出來穿在身上。漸漸的,路面開始變硬,汽車的輪胎在翻越幾段隘口時開始打滑。現在從車窗裡向前上方望去,在那白霧繚繞之處,隱隱現出白雪皚皚的山頭,有「北風捲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之感。
司機把車停在山腰間的枯草坪上,從駕駛室的坐墊下面取出了預先準備好的「鐵腳碼」,套在汽車的輪胎上,沿著越來越窄的曲折山路蜿蜒爬進。偶爾在山隘口或轉彎的地方,出現一些屋頂很尖的茅草屋,看不清楚那屋裡是否住著人,我想那一定是平時護路的道班偶爾歇腳的地方。大雪封山時,他們都離開了。
雪景漸濃,松樹上掛著一串串的冰棒子,這景色是住在平地上的人們所難以看到的,也是我幾次經過這裡時沒看到的,因為以往都是被槍押著,蹲在被雨蓬嚴嚴實實封住的卡車車廂裡,無法揪起蓬布去觀看雪景。
現在坐在公共汽車裡,從車窗回首下望那些尖尖的茅屋,像是在一片雪景上依偎在松樹林的小風帽,很像我童年時喜歡的賀年片景象。不過此時,在我腦海裡給這景色著上了森嚴可怕的背景,那寒氣逼人的松樹,個個都像手中端槍的老管,它們站在馬路兩邊,好像在監視從他面前經過的每一輛喘著大氣的汽車,咄咄逼視著車裡的每一個旅客。
無怪乎在我被監禁這裡的十五年中,我們中因忍受不住這監獄非人折磨,冒死逃亡成功的甚是寥寥,就算是一路逃掉鷹犬追捕,在進入大山後,也難以翻越這崇山峻嶺。餓死和凍死在這大山裡的逃亡者不計其數,大山裡留著他們的骸骨。當年選中鹽源作監押的禁地,構思堪稱奸詐。
汽車還沒有爬完最高峰,天色已暮色蒼茫,但山巔卻成一片銀白色的海洋,我的身上此時越發的感到寒冷,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此時想起從鹽源出發前準備好的饅頭和水壺,慶幸那水壺裡的水還沒有結冰,便從衣包裡取出,揭開蓋子,一口饅頭,一口水,邊吃邊喝起來。
向下滑行的速度漸漸加快,兩旁的雪景也漸漸消失,大約又過了兩個小時,便到了山底平地,此時天已黑淨,車已駛近黃聯關,氣溫也回升到原來的溫度。我伏在車窗上,想借那夜色月光,找到十五年前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但是兩旁稀稀拉拉的平房中,卻沒有看見那兀立的煙囱了。問左右的乘客,知不知道這裡原先的高爐群?他們說那早已拆掉。
人世蒼桑,二十年前一哄而起的怪物,早就埋在荒草叢中了。
然而這一頁歷史永遠留在我們這一代的腦海裡,毛澤東肆無忌憚拿中國百姓作試驗,役使他們,超過歷史上任何一代暴君。當年許給老百姓的共產主義,使中國白白折騰幾十年,餓死、整死幾千萬老百姓,中國人幾代人的血汗變成一堆黃土,中國的百姓怎不潦倒?
汽車在茫茫夜色中向西昌急馳,道路也越來越平坦整直,路旁的建築群也越來越高大,越密集,整齊排列的路燈一直伸向遠處,一座繁星點點的城市在地平線上距我們越來越近。
那天邊天幕燒成了半邊紅色,與十五年前我們剛到黃聯關時,黃沙茫茫的景象大不相同,文革十年,恐怕也只有在這裡大大變了樣。
汽車馳抵城區,馬路邊巨幅的石刻語錄碑上,赫然現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這不就是當年朱洪武的座右銘麼?只是這「不稱霸」真有些招搖撞騙。這裡便是被一代「導師」所定的導彈發射基地。西昌因而成了中國西部軍事重鎮。
在鹽源這幾年我們在地裡勞動時,常常見到頭頂上藍空深處,一縷灰白色的煙雲劃天而過,接著便會從毛牛山上,傳來一陣隱隱驚雷般的悶響,文革大亂年代,林彪的愛將吳發憲曾奉旨在此,苦心經營多年。
在當時崩潰的中國經濟沙攤上,兀立著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尤如在骨瘦磷峋的劣馬上馭著一個全副鎧甲的戰神。獨裁者從極度貧弱的國民經濟母體,擠出帶血的奶,三十年灌養這尊全副鐵甲的戰神。
汽車在強烈的燈光和電弧光交相輝映下,馳進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工地,這兒正在修建一個巨大的火車交換臺站和站前設施。從車窗裡我望見了那凌空躍起,盤旋左右的立交橋。
汽車駛過了這段工地後停了下來。火車站的旁邊就是長途汽車站,藉著這如同白晝的燈光,我很快找到了車站旅館,跨進了服務員為我安排的房間,壁上的鐘已指著零點正。
牆外還閃著電弧光以及隆隆響聲,我此時已疲倦至極,無心觀賞,抓緊時間洗臉洗腳,很快躺上床,帶著旅程第一天的疲乏,迅速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從床上醒來已是早上七點鐘,起床後第一件事,便是去車站購買當天去石棉的班車票。洗漱完結,跨出門外,望天空卻是一個上好的睛天,昨晚旅途的風寒已經消失。買到車票後,循著昨晚原路,再次看這建設工地。現在這個龐大的建築群,在太陽光下泛著一片銀灰色,顯得冷峻和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