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如果中文的「哲學」一詞指的是西方「philosophy」的話,則中國並沒有哲學這一門學問。
很多人無法接受此一難以理解的殘酷事實,於是非常努力的想從西方浩瀚如海的philosophy文獻中,尋找與我國古聖先賢的思想一致之處。就像馮友蘭在他所寫的《中國哲學史》中第一章開宗明義就說的一樣:「今欲講中國哲學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因此,幾乎必然無可避免的落入先射箭、再畫靶的窘境。於是,研究西方哲學的目的就並不是為了要了解西方哲學,而是為了要證明中國也有哲學。
一番努力之後,成績果然很好,而且還超出預期。因為大家發現他們不但跟我們一樣,也在討論人生、宇宙、大自然,以及國家、社會與道德,除了證明了中國也有哲學之外;還發現西方philosophy早已存在結構嚴謹的體系,以及清晰分明的方法。欣喜之餘,於是再進一步把這些西方的方法與架構拿來,回頭重新整理所有我國古聖先賢的思想。換句話說,就是按照西方philosophy所建立的典範,以及使用西方philosophy的框架,將我國古聖先賢的思想重新包裝。於是,中國終於有了哲學,也有了龐大的哲學體系,還跟希臘哲學、印度哲學鼎足而三。除此之外,中國所有的古聖先賢全都搖身一變成為哲學家。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胡適所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在這本書裡,胡適為哲學下了一個定義:「凡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要尋一個根本的解決,這種學問叫作哲學。」馮友蘭也說:「哲學是對人生的系統的反思。」兩位在五四時代的思想領袖從此為中國哲學定了調。此後,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也成為近百年來討論中國「哲學」的基調。
不幸的是,西方的「philosophy」與胡適以及馮友蘭口中的「哲學」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西元1895年,在黃遵憲所寫的《日本國誌》中,引進了日本人對「philosophy」的翻譯:「哲學」。經過梁啟超、蔡元培的大力推廣,在很短的時間內,「哲學」取代了自1623年就已經進入中土的原始翻譯:「理學」,於是中國有了「哲學」一詞。把philosophy翻譯成「哲學」或「理學」其實都沒有問題,問題出在胡適與馮友蘭所強加於「哲學」的內涵,以及將中國古聖先賢的思想視為與西方philosophy一樣的態度。正因為他們的認知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挾著他們讓人不敢質疑的聲望,於是,對於後世千千萬萬的莘莘學子,不但造成了理解西方哲學的巨大障礙,更產生了對我國古聖先賢思想的嚴重誤解。
如果西方哲學不是胡適與馮友蘭所理解的那樣,那西方哲學到底是什麼樣?
既然哲學一詞來自西方,其內涵當然就應該由西方的哲學家來說明才正確。雖然,西方人對哲學的定義確實沒有共識,但兩千多年來,足以影響西方哲學發展的大哲學家們所做的,卻也真的都是同一件事。曾經寫下西方哲學史經典《哲學史演講錄》,號稱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黑格爾說過:「思想之思想出現時,哲學便從那裡開始。」換句話說,人類的思想可以拿任何的對象做為目標來思考,不論是人生、宇宙、大自然,還是國家、社會與道德,但只有以自身為目標的思想,才能稱為哲學。因此,哲學才會是思想的思想。也因為哲學只以自身為目標,才會造成哲學的艱澀隱諱。哲學之所以如此隱諱難識,以致於被視為暗室裡的黑貓,正是因為它只思考自己,不思考任何其它的外物。換句話說,哲學是一門一片空白、毫無內容的學問。哲學之所以如此艱澀難解,也正是因為它只追逐自己,就像一條追著自己尾巴的狗,拼命猛追,卻只能一直繞圈子,始終難以企及。
我國幾乎所有古聖先賢的思想都有具體的內容,不是人生、宇宙、大自然,就是國家、社會與道德。除了戰國時代的名家公孫龍確實思考過思想自身之外,還真找不到任何一套能夠稱得上是思想的思想。根本原因出在我國來自漢字的圖象式思維。圖象思維講究整體,讓我們的古聖先賢不善於將思維自身與思維的內容分開,以致於只要談思想必定有內容。公孫龍只不過嘗試著稍微把「馬」的內容拿掉了一部份,把「馬」當成只有「馬」的形狀而沒有顏色的「馬」,就被罵了兩千多年,到今天還在挨罵,因為大家就是無法接受思維怎麼可以沒有內容。
我國來自漢字的圖象思維循環:「對象-類比-特徵-關聯」,與西方來字母拼音文字的線型思維循環:「對象-拆解-單元-排列」是兩套完全不同的文化作業系統。正是由於我們擁有透過類比尋找特徵、再建立關聯性,以尋求理解的圖象思維使然,造成我們很容易捕風捉影、動不動就無限上綱的民族性,以及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看到西方哲學裡面也有跟我們一樣的內容,就說我們也有哲學,而沒有深入去理解西方哲學的來龍去脈,以致於無法認清西方哲學的本來真面目。
西方哲學是一種以思維自身為目標的思想。換句話說,就是以「對象-拆解-單元-排列」循環運作為思考目標的思想成果,除此之外別無它物,因為所有以其它事物為思考目標的思想成果都是「科學」。正因為如此,哲學才是科學之母。因為所有的科學都是運用「對象-拆解-單元-排列」為工具於某一特定領域所得到的「公理-演繹體系」。也正因為如此,不論那一門學科的博士才會都被稱為哲學博士(Doctor of Philosophy, Ph.D.),因為所有的哲學博士學位授與的都不是內容,而是「對象-拆解-單元-排列」思維工具的掌握。
因此,只有從思維方式的角度來看西方哲學,才能看清楚西方哲學,也才能真正了悟西方哲學,進而看穿西方文明的本質。這正是本書的宗旨。
那又為什麼本書的書名是「西方哲學批判」?批判什麼呢?毫無疑問,西方哲學是整個西方文明的基礎,也是人類文化的瑰寶,更是到目前為止影響人類文明發展最大的一股力量。面對如此令人讚嘆的西方哲學,有什麼可以批判的呢?
西方自然辯証法的創始人恩格斯說過一句話:「所有的思維,都是語言的思維。」由於語言是一種一維線型之時間序列的訊息載體,因此,語言思維即是線型思維。所有的西方人都相信恩格斯這一句話,因為西方人只會這樣思維。不僅如此,兩岸有非常多的學者竟然也相信這一句話。換句話說,大家都相信人類的思維只有一種,就是語言思維。因此,基於語言思維所產生的西方哲學便是無國界的,可以拿來解釋中國思想;哲學的產物-科學當然也就跟著跨越了國界,而成為無國界的客觀真理。而且,透過語言思維而得到的其它成果-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等等西方意識型態,遂自然而然地就成為普世的價值了。
這正是本書要徹底批判的重大根本誤謬。西方語言思維來自字母拼音文字的使用,字母的出現則與兩河流域蘇美人的楔形文字關係密切,蘇美人能夠發明楔形文字則是兩河流域的自然環境所造成。因此,認定語言思維是人類社會僅有的思維方式的想法,從一開始就錯了,因為完全忽視了形塑語言思維所需要的各種環境因素。
西方哲學儘管非常偉大,但也是有先決條件的。而且它的先決條件是西方哲學所獨有,我們並不具備那樣的條件。所以,西方哲學只是西方人的哲學,西方科學也只是西方人的科學;西方的自由、民主、法治、人權更只能是西方人的自由、民主、法治、人權。本書正是要以批判的精神,針對西方人的思維及其產物-哲學,從旁觀者的立場,將其先決條件與發展過程,甚至前景局限等等,從釐清本質的角度,予以清楚說明,從而表達出西方哲學的非普世「西方」本質,並確認其可以作為我們的參考,但絕對不是我們應該去追隨的對象。
本書從西方文明的搖籃-兩河流域開始談起。首先說明塑造西方思維的環境特色,以及塑造蘇美楔形文字的基本素材-粘土與蘆葦。其次,基於蘇美人的楔形文字與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希臘人首次提出人類第一套完整的字母表,西方人的線型思維工具問世。由於希臘人首先掌握了線型思維工具,一些聰明的人遂用此工具開始探索世界,西方哲學於焉萌芽。
西方哲學誕生一百多年後,蘇格拉底開始思考這個思維工具的本身,西方哲學開始逐漸定形。經過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師徒三人的持續努力,這一套思維工具終於標準化,成為人人可以透過教育學會掌握的標準工具。
亞里士多德之後,希臘哲學基本上就慢慢消失了,一方面是因為它的任務已經完成,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基督教的發展。來自西方人的線型思維所產生的一神信仰,藉著羅馬帝國的政治力量,強迫哲學成為上帝的婢女,造成了希臘哲學傳統中斷了一千多年,以及西方歷史上所謂的黑暗時代,直到文藝復興之後才逐漸恢復。
西方的哲學傳統恢復之後,就進入了黑格爾所說的「日爾曼哲學」時期。這一階段的西方哲學思考的重點是思維工具的局限性,換句話說,就是線型思維在運作上到底可以達到什麼地步。想當然爾,線型思維永遠只會劃線。因此,整個日爾曼哲學時期所作的工作,就是釐清了西方線型思維原來真的只是從起點劃向終點的一條線而已,除此之外,其它的都是「不可說」。波瀾壯闊的西方哲學,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終於走到了它的盡頭。
本書從思維的角度,提供一個完全不同於前人的視角,完整的呈現了西方哲學的整個生命歷程,說明了思維才是理解西方哲學最全面的角度,更是真正支配人類文明進展的最根本力量。
本書是「景教授論中國」系列四本書中的第一本。「景教授論中國」系列出版的目的是要提出一個關於中國未來復興大業的思考方向。一百多年來,有關中國前景的討論大多集中在「全盤西化」與「恢復固有文化」兩方面,換句話說,就是一直在「中」「西」之間來回擺盪,而不知所終;或者是集中在介於其間的「中體西用」或「西體中用」上面。所謂的「體」、「用」,其實只是「價值」與「文物」而已,體用的討論明顯深度不足,只能停留在表面的層次。因此,本系列將跳脫中西的爭論,拋棄體用的束縛,從所有文化最根本的作業系統:「思維」重新出發,重頭整理中西兩大文明,進而提出中國文明在未來的發展方向。作為本系列的第一本書:「西方哲學批判」即是從思維的角度,重新審視西方哲學兩千多年來的發展,希望能夠協助讀者,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徹底了悟西方哲學,並進而看穿西方整個文明。
本人才疏學淺,所知有限,本書的錯誤疏漏必然在所難免;另外,本人並非哲學專業,對哲學的認知也可能根本就錯了。因此,懇請各方大德、學者、前輩、先進不吝給予指正,共同為中國的復興大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