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楚門‧卡波提
1984 年8 月23 日,因磕藥、酗酒過度而進出勒戒醫療所無數次的作家楚門.卡波提,雖然身體狀況差到極點,但還是堅持由紐約飛抵洛杉磯,住進多年密友瓊安.卡森(Joanne Carson)的家。第二天早上,兩人討論著如何慶祝彼此即將到臨的生日。卡波提問瓊安想要什麼樣的生日禮物,瓊安回說:「楚門,我只希望你寫作,只要你寫作,我就很開心。」元氣稍稍恢復的卡波提答應特別為瓊安寫一篇文章,他於是拿出紙,在筆記本上寫了一整天,結果完成了十四頁,篇名為〈追憶薇拉.凱樂〉(Remembering Willa Cather),內容敘述他年輕時與崇拜的女作家薇拉.凱樂初次會面的故事,這篇稿子也成了他最後的手稿。再隔一天(25 日),卡波提於瓊安家中去世,法醫研判可能是靜脈炎與多種藥物混用中毒所致。
〈追憶薇拉.凱樂〉在2006 年11 月號的雜誌《浮華世界》(Vanity Fair)首度公開發表,手稿也出現在同年11 月9 日紐約市的一場拍賣會。這場名之為「楚門.卡波提私密世界」(The Private World of Truman Capote)的拍賣會,由紐約市「邦翰斯」(Bonhams)舉辦,其中的三百多項卡波提生前擁有的物件,包括藏書、信扎、照片、家具、服飾等,全數來自瓊安.卡森的收藏。
2006 年初寫完長篇文章〈八卦作家楚門.卡波提〉之後,卡波提似乎無聲無息地跟著我;除了三不五時在舊書店與他幾十年前的首版作品相遇、翻到採訪他的老雜誌外,我還在市面上看到一本新書《世紀派對》(Party of the Century),內容回顧卡波提在1966 年紐約市廣場旅館(The Plaza Hotel)所舉辦的一場聚集各業菁英、國際名流的黑白舞會;同年底又趕上美國院線放映的《聲名狼藉》(Infamous),這是繼2005 年影片《卡波提》(Capote)後,推出的第二部以卡波提為題材的傳記電影。
拍賣會前,我早已透過他的作品、傳記、紀錄片、兩部以他為題材的傳記電影和諸多老雜誌的報導,對他產生相當的興趣。這些接觸固然加深了我對卡波提的了解,但看了邦翰斯公司為其拍賣會所製作的目錄後,我腦海中才浮現出最立體、最生動的卡波提形象,特別是我有幸與瓊安.卡森三度訪談,更讓我對拍賣物件的歷史有深入的了解,同時也獲知一段美好的情誼。
不離不棄的情誼
瓊安.卡森與卡波提相識於1966 年蘭登書屋發行人班奈特.瑟弗家中的一場晚宴。那時卡波提剛出版轟動一時的名著《冷血》,是文壇耀眼的明星,而瓊安則是美國電視脫口秀名主持人強尼.卡森(Johnny Carson)的第二任妻子,兩人一見面就投緣,主要是他們有著同樣寂寞的童年,不僅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幼時父母還曾棄他們不顧,再加上他們當時正巧住在紐約市同一棟大廈,因此拉進了彼此的距離。身為喜歡一切美好事物又愛出點子的男同性戀,卡波提很容易就和一些女性結為好友,包括對她們口紅的顏色、家居的擺設、閱讀的書籍、甚至與丈夫的相處都提出意見,兩人的友誼於瓊安與強尼.卡森婚姻結束之後更為深厚。離異後的瓊安在1970 年代初期搬到了洛杉磯,按說至少有些好萊塢的影視界朋友會上門,但現實的社交圈為了靠攏權力核心(前夫強尼.卡森),鮮有人和她聯絡,卡波提是少數對她不離不棄者,而他的忠誠也在日後得到回報。
1975 年卡波提在《君子》(Esquire)雜誌發表了《應許的祈禱》(Answered Prayers;卡波提預告多年要寫的代表作)的一個篇章〈1965 年巴斯克海岸〉(La Cote Basque, 1965),內含不少流傳在歐美上流社會的醜聞與八卦,文中有些角色讓人很容易聯想起他所熟識的權貴名流,那些自認被影射的主角因而憤怒地將卡波提列為拒絕往來戶,連帶也引發社交圈排擠他。這時輪到瓊安伸出援手,她甚至在家裡為卡波提保留了一間私人臥房,任他自由來去。
卡波提身心疲累時,經常就到瓊安家休養,把那兒當成了他另外的一個家。
拍賣目錄中有許多瓊安為卡波提拍的居家照,他時而橫躺在沙發小睡、時而在廚房中抱著小狗溫存、時而穿著泳褲在游泳池畔戲水、時而帶著草帽在後院擺pose 耍酷。雖然卡波提曾公開表示,他討厭洛杉磯,且嘲諷住在加州的人,每年智商都會下降一分,但看得出他在瓊安家顯得很快樂,更諷刺的是,他一度在加州的度假城棕櫚泉(Palm Springs)置產。
追蹤卡波提的過往
卡波提的個性、喜好與品味,在製作精美、掌故豐富的拍賣目錄裡表露無遺。眼鏡、帽子、圍巾一直是卡波提的註冊商標,目錄裡少不了。對穿著講究的他,西裝多半是由英國老字號登喜路(Dunhill)的紐約分店製作,連他1966 年那場黑與白舞會穿的晚禮服也不例外。至於他的休閒衣褲,則色彩繽紛,從蘋果綠到深紫到桃紅,顯示出他花里花稍的一面。
目錄裡許多餐具、器皿多半出自巴卡萊特(Baccarat),瓊安表示卡波提相當愛好宴客,且對這個以水晶製品聞名的法國名牌頗為傾心。至於因他的小說《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而名垂不朽的第凡內,也在他的收藏之列,其中一隻第凡內銀筆以一千一百美元賣出。拍賣目錄裡還看得到帶有蝴蝶、猴子、狗、貓、魚等動物圖像的諸多抱枕與擺飾,瓊安說她與卡波提另一個共通處是他們都熱愛小動物,因此她預計把這次拍賣會的多數所得捐給與寵物相關的慈善機構。
除了寫作外,卡波提也展露其他的藝術天分。目錄裡極為惹眼的是由他拼貼的幾個長方形盒子,這些盒子原是藥房賣的一般蛇咬急救箱,他在盒子上拼貼了一些文字與圖像,最後再把盒子放在一個特製的透明壓克力箱子內。據稱卡波提小時曾被蛇咬傷,對蛇心懷畏懼,這些蛇咬急救箱拼貼盒或可視為護身符般的吉祥物,因為他認為戰勝恐懼的方式就是面對它。編號1062 的拼貼盒的一側有他手寫的「艾蜜莉的蛇咬急救箱」(Emily’s Snakebite Kit),另一個側面則貼了一首印刷的詩頁並有他的複製簽名字樣,盒子正上方貼了張他所喜愛的美國十九世紀女詩人艾蜜莉.狄肯森(Emily Dickinson)的照片,配上一條青蛇與一隻蜜蜂的圖樣,這個拼貼盒拍賣的成交金額(含佣金)超過一萬美元,比他個人的簽名書還貴。瓊安說卡波提不時會拿著一把剪刀,從她的藏書中喀嚓、喀嚓裁下圖片,作為他拼貼盒子的素材,但她毫不介意如此的毀書舉動,若非真心溺愛一個人,是不可能如此寬容的。
卡波提喜愛與社會名流打交道,他又與好萊塢的關係密切,他有些作品被改編成電影與電視劇,自己還曾擔綱演過一部電影,也因此拍賣會的藏書有許多是名人與明星的傳記,包括一些含有傳主題辭的贈書,這些都成為一些藏書家競標的對象。
張愛玲與卡波提的異同
我還從目錄中發現卡波提有在書籍、舊信封、廢棄紙頁上塗鴉,以及註記、寫備忘錄的習慣,例如他在一本小說的內頁空白處列了他要宴客的名單,影星伊麗莎白.泰勒、舞蹈家瑪莎.葛蘭姆、服裝設計師卡文.克萊、作家諾曼.梅勒、藝術家安迪.沃荷等人都在名單之列,這本書以一千美元賣出。記得看過有關張愛玲遺物的報導,她也有類似在廢棄紙頁上寫稿的習慣,好在這兩人都不是活在電腦風行的世代,否則我們今天大概也很難看到這些手稿了。
真正有意思的是一張泛黃皺摺的小紙片,上有卡波提所寫的 “ I’m a genuis ”(「我是天才」),單單這三個英文字就賣了一千七百美元,若連稅和手續費加上,一個字平均約七百美元,如此高價自然有其道理。讀過卡波提傳記與書信集的讀者,一定曉得他在拼genius 這個字時,總是把i 與u 的順序對調,寫成genuis。此外,他在一篇文章裡曾玩笑似地提到:「我尚未成一個聖人。
我是個酗酒者、我是個嗑藥者、我是個同性戀、我是個天才。當然,我有可能是這四者的組合,卻同時是個聖人,但我還不是個聖人。」其中酗酒者、嗑藥者、同性戀、天才這一段,老是被媒體拿來誇張宣傳。在卡波提死後幾年,他長達三十六年的愛人同志傑克.唐費(Jack Dunphy)出版了一本紀念他的小說,書名則是《親愛的天才》(Dear Genius)。基於這些「天才」因素,應可理解為何有人要搶標這張不起眼的小紙片。
寫此文時,我突然想起了女作家張愛玲(1920~1995)曾經在《對照記》中提起「佛洛依德似的錯誤」(Freudian slip)。張愛玲身高五呎六吋半,比一般東方女性高,而她人又瘦,所以更顯高。有一年她入境檀香山時,瘦小的檢查員在她的表格上誤寫「身高六呎六吋半」,她以為這是檢查員看到她怵目驚心的感受,所以才有此「佛洛依德似的錯誤」。按照佛洛依德的理論,沒有真正的筆誤或口誤,這些所謂的「錯誤」其實是反應寫者或說者的潛意識。
若依上述分析,不禁讓人推想卡波提拼genius 這個字有困難,是否隱含他潛意識裡覺得背負「天才」這個頭銜太沉重?卡波提八歲開始寫作、二十出頭就成名,許多人都視他為天才,但他在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給變色龍的音樂》(Music for Chameleon)的自序裡,描述他寫作歷程的樂與苦,一開頭就提到:「當上帝賦予你天賦時,同時也賜給了你鞭子,讓你自我鞭策。」結語時他表示自己依然孤獨地處在黑暗的狂亂中,手持著上帝給他的鞭子。走筆至此,張愛玲又閃入我的腦中。她與卡波提一樣,對早慧的天分頗為自傲,但對創作卻同樣步步為營、同樣有根鞭子抽打著自己、也同樣「甘心情願守在『文字獄』裡」,這可以從她的兩篇文章〈論寫作〉與〈天才夢〉中看出。
無論是性格或文風,卡波提與張愛玲畢竟是類型迥異的作家,但他們都同具明星特質,熱愛他們作品的讀者,也免不了對兩人產生好奇,企圖從各種管道去認識他們,不論是生前或死後;傳記文學與影片也跟著推波助瀾,從不同媒介去解讀他們、為他們的傳奇更添色彩。有些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例如有位張迷曾搬到張愛玲的隔鄰,不時把耳朵貼在牆上聽她的動靜,還偷偷撿了幾袋她丟棄的垃圾,打開來詳加研究,並為文報導。雖說此位張迷的過火舉止引來諸多批評,主流媒體並拒登此篇報導,但文章發表後還是廣為流傳,多數人讀得津津有味;遇上喜愛的作家,讀者的好奇心與偷窺狂似乎是很難壓抑的。因此當張愛玲的遺物公諸於世時,不免引起一陣騷動,讀者終於能光明正大對這些私密物件仔細打量,即使朦朧美的面紗被扯破也在所不惜。Wow,原來張愛玲最後那張公開照上的濃密頭髮是假髮!Oh,原來她用的是廉價的蔻蒂蜜粉、中價位的伊麗莎白.雅頓口紅!
收藏卡波提的方式
卡波提與極端注重隱私的張愛玲恰恰成了強烈對比,他習於鎂光燈的聚焦,經常公開演講、上電視脫口秀、他那紐約的住家不時成為裝潢雜誌報導的對象,一如瓊安所言,他是個people’s person(樂於與人打交道者),他或許不如張愛玲來得神祕,但讀者對他的遺物依然反應熱烈。哪位書迷不想標下那本有著他照片與出入境資料的護照?哪位書迷不想擁有一張他親筆寫的明信片?或是一冊蓋著他私人印鑑的藏書?要不然,能買到那雙繡有他姓名縮寫的黑色天鵝絨休閒鞋也很棒!邦漢斯公司最終售出近百分之八十五的拍賣物件,總值約二十五萬美元。瓊安在一次電話訪談中對我表示,她已經七十五歲了,來日不多,因此決定要在臨走前親自替卡波提的遺物找到託管人。
雖然我對卡波提拍賣會的內容極感興趣,也收藏了一冊拍賣目錄,但並未加入競標的行列。對我而言,收藏卡波提的最好方式莫過多讀幾回他的作品、訪談錄,還有就是收藏與他相關的故事。例如瓊安感性地對我說,她最懷念的就是與卡波提動手做風箏,然後到海灘去玩放,當風箏飛得高高後,就把線剪斷,任其飛揚,一如小孩放手讓氣球自由飄浮般。她說他們兩人都有童稚之心,是彼此的最佳玩伴。我喜歡這個版本的卡波提,他一如我讀《聖誕節回憶》(A Christmas Memory)時所認識的卡波提,那個純真、感傷的小男孩Buddy (他兒時的小名),書中最後提到他與摯愛的六十多歲老遠親素可互換自己親手做的風箏當聖誕禮物,之後帶著小狗昆妮(Queenie)到原野上放風箏,那也是他倆在一起的最後一個聖誕節。
另一則故事則讓我發笑。瓊安說卡波提生前曾表示希望死後骨灰能分成兩份,分放在紐約與洛杉磯,以便他能瀕臨大西洋與太平洋兩岸。喪禮過後,瓊安把骨灰暫放家中,結果不知是因為骨灰盒太像珠寶盒或有人惡作劇,竟然在那年的萬聖夜派對中遭竊,還好偷兒一星期後把骨灰盒歸還。瓊安後來將卡波提的骨灰安放在西塢村墓園(Westwood Village Memorial Park),與已逝去的美女明星瑪麗蓮.夢露、娜坦麗.華(Natalie Wood)作伴,如他生前所囑。這個故事非常符合卡波提在世時愛搞笑、不按牌理出牌、熱衷與名流為伍的誇張形象。幾乎所有認識卡波提的朋友都相信,如果他天上有知,肯定會為自己在死後多年還成為各方討論與收藏的焦點而樂不可支。我想張愛玲大概也不介意她身後遺物被公開,否則她應該會在遺囑裡要求銷毀所有遺物,而不會把它們交給宋淇夫婦了;況且她不是在散文〈公寓生活記趣〉裡這麼說嗎:「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閒事。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裡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的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是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人都已作古,自然也沒啥可計較,我們這些不如卡波提高調、不及張愛玲低調,且想像力又貧乏的讀者,也樂於從他們的作品、遺物和故事中,得到片刻歡愉。
會從卡波提寫到張愛玲,起因於無意間發現這兩個同年代的人在洛杉磯先後去世的地方是如此接近,近到只有三公里,且兩人在證件上的生日竟是同一天(9 月30 日)、都喜歡電影、都編過劇、都喜歡看犯罪故事、都很愛美、都對政治不感興趣;這些巧合,讓我不禁把這兩位看似南轅北轍的作家拿來作比較。
《尋愛綺夢》——最美麗、最難讀之書
文藝復興時期創立於威尼斯的阿爾丁印刷出版社(1494~1597),百年來家族三代印製約六、七百部書,普遍認為第一代阿爾杜思監製的一百三十多部品質最佳,其中幾十部是搖籃本(指1501 年前活字印刷術誕生初期所印之書),特別受到藏家的喜愛,但偏偏阿爾杜思1502 年才開始於書中扉頁打上海豚與錨的正記商標,讓不少阿爾杜思控扼腕嘆息,這就像車迷買了輛名牌超跑、但少了logo 般難以忍受,多半的收藏家都患有強迫症,一般人難以想像;但這些搖藍本中,還是有一部他們特別渴望得到的「夢幻」之書。
阿爾杜思1499 年印製了一部怪奇之書,被封為印刷史上最美麗、最難讀之書,書名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 超級拗口,是作者自創的語詞,如果以希臘文拆解,大致可譯為《波力菲羅夢中尋愛》。台灣多年前引進一本2004年出版的英文小說《四的法則》(The Rule of Four),內容以一群師生爭相破解這部書的謎團為主軸,中文版將書名譯為《尋愛綺夢》,本文姑且就用此名。
《尋愛綺夢》有張插畫赫然出現了橫式的海豚與錨,圖片下方還跟著一排拉丁文格言 「永遠急事緩辦」(Semp festina tarde);但伊拉斯謨斯在1508 年出版的格言集中闡述這句格言時,提到阿爾杜思曾向他展示一枚鑄有海豚與錨圖案的古羅馬錢幣,它又是來自本博多年前的饋贈;究竟阿爾杜思是因何引發靈感而設計出海豚與錨的標誌呢?答案只有他才知道了,其實真正耐人尋味的是圍繞《尋愛綺夢》這部書的種種謎團。
文與圖處處藏玄機
《尋愛綺夢》的前言出自一位名為李奧納多.克拉索(Leonardo Crasso)的富裕律師,他在文中寫到,自己不久前拿到書的手稿,為了不讓它繼續存留於黑暗中,因此決定自己花錢出版、印刷;換言之,阿爾杜思是受克拉索委請來執行這本書的製作。至於作者是何人?和克拉索又有何關係?書中都無說明,但細心人士發現,主文的三十八個字首花體字組合在一起,出現的拉丁語句是POLIAM FRATER FRANCISCVS COLVMNA PERAMAVIT,表示「弗朗切斯科.柯隆納弟兄深深愛著波麗雅」,因此許多人推斷作者為弗朗切斯科.柯隆納(Francesco Colonna),是當時威尼斯的一位修士,又有人說是羅馬的一位貴族,當然也有人認為兩者皆非。
此書原文看似義大利方言,但其實結合了大量拉丁文、希臘文字根,很多語詞是作者自創,全書含豐富的希臘羅馬神話典故,就連我手上的英譯本都無法忠實表達原意,但搭配著書中約一百七十二幅的精美木刻版畫,可以了解全書描述男主角波力菲羅(Poliphilo)在夢境中尋找他的戀人波麗雅(Polia),旅程中他神遊了森林、古蹟廢墟、廟宇、金字塔、古典花園、方尖紀念碑、狂歡節慶,一路碰到狼、三個舌頭的龍,遇見皇后、女神、仙女、天使、各種人神動物與怪物,插畫中還有許多說不出名的雕像、器皿、銘文、圖騰、圖表、可以移動的噴泉,其中穿插拉丁文、希臘文、希伯來文、阿拉伯文和偽埃及象形文字。許多畫面如田園詩般優美,有些場景卻含情色和血腥,但看了毫無反感,頗像成人版的童話,這些圖像也讓我聯想起四百年後英國插畫家歐伯利.比爾茲里(Aubrey Beardsley)的頹廢畫風。
五百年來諸多人爭相解碼
《尋愛綺夢》之所以引人,在於它的美,美在那一百七十二幅令人目不暇接的木刻插畫;美在那格力佛設計的改良版字體本博(此改良版字體後人又稱為Poliphilus,以書的主人翁命名);美在那萬千變化卻不顯零亂的版型。大凡做書之人,都知道這書的排版有多難,又是木刻版畫、又是鉛字版,往往還在同一頁面,文字排列常呈不同形狀,即便在電腦軟體做稿的年代,看來還是令人屏息,五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由此書尋找靈感。因此,當這樣一本書呈現在你眼前,文本讀不懂也沒關係了,這種「讀不懂」,反而成了一種距離美、神祕美。
《尋愛綺夢》之所以引人,還在於它的玄,作者、插畫者皆不詳,且書中文字與圖片似乎處處藏有玄機,數百年來許多人都想解碼或賦予詮釋。學文的爭說哪個情節和哪本書相似;搞建築的分析書中那些怪異的建築物,甚至用3D 重建,波士頓公共圖書館就把此書主題歸為建築寫作;有人由心理學、語言學、音樂、考古學、神話、煉金術等等角度來解析書;心理學大師榮格曾暗指他後來收集古拉丁文的煉金術文集和此書有關。
以收藏幻想、神祕、謬誤之書著稱的學者作家安伯托.艾可曾在幾篇談藏書的散文中數度提起《尋愛綺夢》,他還把此書寫入自己的小說《羅安娜女王的神祕火焰》(La misteriosa fiamma della regina Loana),《羅》書中主人翁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尋愛綺夢》這本奇書。艾可的小說和《尋愛綺夢》有頗相似的特質,兩者皆天馬行空、旁徵博引、神祕隱晦、虛實交錯,也難怪他會鍾愛此書。
艾可有次提到他米蘭的家有部首版的《尋愛綺夢》,他的一位藏書家鄰居正巧也有一部,他們倆住處對面史佛切思科城堡(Castello Sforzesco)內的楚浮奇阿納圖書館(Biblioteca Trivulziana)也藏了一部,他笑說那區應該是首版《尋愛綺夢》出現密度最高之處;但我日後在訪書過程中,發現了密度更高之處──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柏克萊分校的班克勞馥圖書館(The Bancroft Library),單是此館的珍本庫房裡就藏有三部,當館員小心翼翼把這三部首版的《尋愛綺夢》取出,放在閱覽室的超大書桌上供我同時翻閱、比對它們的裝幀、書況有何差異時,對我這個重度書迷而言,桌上擺出的就是一道滿漢全席大餐。
綜觀阿爾杜思的作品,多半都是傳統的經典、工具書或宗教書,極少用插圖,《尋愛綺夢》這部帶有頗多情色描述、狀似羅曼史的玄祕插圖本,在嚴肅的書單中顯得格外突兀,為何他會出版此書?根據一些學者研判,可能是人情因素、也可能是因為克拉索開出了漂亮的高價,難以抗拒。阿爾杜思一般都在書中顯著處打上印刷時間和名號,於此書卻擠在小字排得密密麻麻的勘誤表最後一頁、最後一行,似乎無意要人看到。有些研究者分析這可能是《尋愛綺夢》並非像多數書由阿爾杜思主導內容編輯、寫前言、執行排版印刷並自負盈虧,情感投入沒有那麼深之故,這種論調不無道理;如果把出版書比喻為生孩子,那麼《尋愛綺夢》這個漂亮小孩之於阿爾杜思,只能算是代理孕母生下的產物,而非親骨肉。
但另一派人則提出不同觀點,他們認為阿爾杜思如果真的不想別人知道《尋愛綺夢》是他印的,大可不必在書上列名;這部書的圖文內容雖非他主控,但配上他獨特設計的字型與版型,成就了美學與技術上的極致典範,事實上,追求完美的他,當初接下此書的原因之一,很可能是為了要挑戰編排的複雜度,他對如此精巧的組合想必頗自豪,知道這是書業生涯中難以再現的奇景,才會忍不住在書末打上印記。
追隨《尋愛綺夢》的芳蹤
無論我們相信哪種解讀,都得感謝李奧納多.克拉索,幸好有他出資,否則這部豪華版的夢幻奇書很可能無緣問世。當時每部書要價一個杜卡特(ducat;當年威尼斯流通的金幣,一個杜卡特為3.545 克、99.47% 純金),現價等值約台幣四千五百元,由於所費不貲,加上內容晦澀,以致銷售甚差,克拉索在書出版快十年時向當局提出繼續保護版權的申請,文件中抱怨因為戰亂等因素,使得他花幾百杜卡特印的書都賣不出去。一直到1545 年,阿爾杜思的後代才再版《尋愛綺夢》,但當年的插畫木刻版缺了幾幅,漂亮的字首木刻花體字也不見蹤影。再過一年(1546),法文版發行,木刻畫重新製作,受到普遍歡迎。
現今一些圖書館特藏區都見得到首版的《尋愛綺夢》,拍賣場與古書展不時也出現,價格由幾萬到幾十萬美元不等,取決於書的品相、裝幀、前任擁有者是否有名、是否含有意思的眉批等因素。這些年有幸在不同處翻閱近十部首版的《尋愛綺夢》,也算是我和阿爾杜思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