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人語【如果哲學史是一部連載小說】
中文出版當中可見而可觀的哲學史著作,大抵列舉以下:
一、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G. W. F.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Weltgeschichte, 1831):在黑格爾的歷史辯證法裡,哲學史也成了精神回到自我的發展過程,於是既預設了唯一的真理,而又說明了各式各樣哲學系統的雜多性,汪洋宏肆而又理路分明,其中對於亞里斯多德和斯賓諾沙頗多推崇。至於他對於印度和中國哲學的誤解,就揭過不提了。二、文德爾班《西洋哲學史》(Wilhelm Windelband,
Lehrbuch der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1893):同樣是講演課的教材,旨在概括闡述歐洲哲學觀念的演進,因而著重於哲學觀點的鋪陳,於是各個哲學理論潮流宛若萬花筒一般層層疊疊,捲起千堆雪。文德爾班把它叫作「問題和概念的歷史」,意欲全面性而沒有成見地探究思想的事實,至於哲學家生平及各家學說,則是略而不談。三、梯利《西方哲學史》(Frank Thilly,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1914):是一部「老實商量」的哲學史水準之作,作為哲學史家,梯利盡可能讓哲學家自己說話,謹守史家的客觀性,雖然他也自承先入為主的成見是不可避免的。他認為哲學史是個有機的整體,更強調每個哲學體系在文化、道德、政治、社會和宗教方面的形成背景。四、羅素《西洋哲學史》(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1945):這部著作出版後在學界引起許多批評,卻使他成為暢銷作家,更讓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羅素認為哲學是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因此著墨於哲學思想和政治、社會的關聯性。不過,羅素也任意以自己的概念分析指摘歷史上的哲學理論正確與否,嚴重傷害了哲學史著作的歷史性。五、柯普斯登《西洋哲學史》(Frederick Charles Copleston,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1946-1975):是至今哲學界公認哲學史的經典作品,以其客觀翔實著稱。原本計畫寫作三冊,分別是古代、中世和近代哲學,三十年間卻擴充為九大冊。柯氏於一九九四年過世,出版社於二○○三年把他的《俄羅斯哲學》(
Philosophy in Russia, 1986)以及《當代哲學》(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1956)增補為第十、十一冊。關於哲學史的中文著作方面值得閱讀者,則有:洪耀勳《西洋哲學史》(1957);傅偉勳《西洋哲學史》(1965);鄔昆如《西洋哲學史》(1971)。
理察・大衛・普列希特(Richard David Precht, 1964- ),科隆大學哲學博士,有「哲學家當中的流行明星」的綽號,他的大眾哲學作品《我是誰》(
Wer bin ich - und wenn ja, wie viele?)於二○○七年出版,造成出版市場的大地震,盤踞《明鏡周刊》暢銷排行榜第一名十六周。短短一年間被翻譯為三十二國語言,全球銷售數百萬冊。此後更筆耕不輟,陸續寫就了:《愛情的哲學》(
Liebe: Ein unordentliches Gefühl, 2010)、《無私的藝術》(
Die Kunst, kein Egoist zu sein. Warum wir gerne gut sein wollen und was uns davon abhält, 2010)、《奧斯卡與我》(
Warum gibt es alles und nicht nichts? Ein Ausflug in die Philosophie,2011)等作品。
普列希特在大眾哲學作品的寫作成就使人聯想到喬斯坦・賈德(Jostein Gaarder, 1952-)及其《蘇菲的世界》(
Sofies verden, 1991),自從《我是誰》一時洛陽紙貴,全世界更掀起大眾哲學的閱讀風潮而至今不衰。喜愛其作品者大抵上著迷於他的文筆流暢、趣味和幽默。批評者則不外酸言酸語,譏誚其著作內容了無新意。二○一五年,普列希特的哲學史作品第一冊《認識世界》(
Erkenne die Welt)問世。儘管懷疑、嘲諷、不屑的聲音不斷,普列希特仍舊以其對於哲學的誠實、說故事的人的看家本領,讓閱聽大眾徜徉於哲學橫無際涯的時間流裡。隨著第二冊《認識自己》(
Erkenne dich selbst, 2017)、第三冊《做你自己》(
Sei du selbst, 2019)陸續出版,讀者也漸漸明白了普列希特在其哲學風情畫裡所要勾勒的無限風光。至於第四冊《人造世界》(
Mache die Welt)則預計於二○二二年出版。
為了研究哲學,或者從事哲學思考,或者說用哲學開拓視野,究竟有沒有必要讀哲學史?畢竟不是每個地方的大學都像台灣一樣把哲學史列為必修課。我在思考人權、正義、道德的問題,探究什麼是真理、知識或理性,或者問人從何處來要往哪裡去,「存在」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讀哲學史?這個問題其實和為什麼要讀歷史沒多大差別。如果說歷史裡的文明興衰更迭有如湯恩比(Arnold Joseph Toynbee, 1889-1975)所說的「挑戰和回應」模式,那麼,我們在思考的種種哲學問題也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而是在回答歷史裡的文化、社會、政治、宗教的問題;另一方面,每個個人,包括哲學,他們的身心特質、家庭、學習過程、生涯際遇,也會影響其哲學思考的方向。所以,普列希特說他想寫的是一部「進行哲學反思的哲學史」,也就是說,從歷史和個人生命軌跡下去理解哲學思考是怎麼一回事。
也因為如此,讀者究竟該期待在哲學史讀到或學習到什麼?同樣的,一部哲學史不應該是哲學家思想資料彙編,或者說各種哲學體系、理論、學派、主義的大雜燴。那不但不必要,而且也做不到;就連柯普斯登十一巨冊的哲學史,在他寫到叔本華、尼采、齊克果的地方,讀者應該也會覺得不過癮。或者說我們應該在裡頭探索歷史的規律性、理性的發展,或者真理是什麼嗎?這種歷史定論主義的說法,大部分的史家應該會持保留態度。於是,普列希特則說,如果讀者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忘記那是一門學科、不再只是追問真理或理性是什麼,那麼他的寫作目的就達成了。因為他心中的哲學思考,「是要擴大我們思考及生活的框架。哲學思考是把我們思想工具刮垢磨光,讓我們更有意識地去體會我們存在的有限時間,哪怕只是為了理解我們不了解的事情」。
所以,在這部哲學史裡,讀者不會看到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康德或黑格爾的理論的條列介紹,因為即便是梗概,也足以讓人暈頭轉向。再者,所有哲學思考不僅要放在時代背景底下加以咀嚼,更要從哲學家的人生際遇和心境再三玩味。因此,我們不僅會看到古代貨幣經濟的崛起和抽象思考的關係,明白教會和國家的權力對抗在「共相之爭」裡扮演的影武者角色;不同於上述哲學史著作,普列希特更加細膩地描寫哲學家的個人故事。我們也因此會讀到大亞伯拉和哀綠綺思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明白了齊克果和彌爾他們的父親在其生命中投下的陰影,也可以看到尼采到處領到好人卡的引人發噱的插曲。
如果說哲學史是一部連載小說,讓人在夜裡枕邊愛不釋卷,那麼普列希特應該是做到了這點。
商周出版編輯顧問 林宏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