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陪我放熱汽球：小野精選集

8 誰來陪我放熱汽球
除夕前那幾天都在下著雨，他可以感到爸爸是心情惡劣的，因為他聽到爸爸和媽媽之間所談論的話都和公司有關，像公司裡的錢被人偷啦，有一張支票跳票啦，有筆生意沒談成啦，有朋友的孩子被綁票啦，雨老是下個不停啦，難怪他最近老是被爸爸罵。心情不好找別人出氣的人都是王八蛋─他不斷在嘴巴裡嘀咕著，有一次被爸爸聽到了，大吼一聲說：
「你說誰是王八蛋？」
「我是說……說老師。」
「為什麼？」
「老師心情不好就出一大堆功課折磨我們，老師心情不好就故意不讓我們上體育課……」
「你說謊。你敢罵，就要敢承認，你再說一遍，誰是王八蛋？我不會處罰你。」爸爸往後退了一步，表示自己的承諾。

「我說的是你。」他終於很勇敢的承認了。
爸爸果然很守信諾的離去，然後倒在地上說頭昏，高血壓又要發作了。
他知道自己闖了禍，可是他也沒辦法控制自己，因為他真的覺得大人都是很愚蠢的。
昨天他也為了想吃冰花蛋球的事被爸爸誤會而感到委屈。他當初的確是想吃冰花蛋球的，可是也的確因為立刻想到自己是過敏氣喘的體質不能吃冰，所以才又立刻改口說：「啊，不能吃。」就因為這樣，爸爸硬說他是想吃又假裝不能吃，是一種虛偽的控訴。為了爸爸這樣的指責，他在日記上寫著：
「我以後決定要當一個卑鄙的小人，只要欺騙別人，只要有錢就做，反正連父母都不分青紅皂白了，小孩子也要向大人學，反正全世界的人都是愚蠢的。」

爸爸大概也發現自己做錯了，於是偷看了他的日記，並且給他留了張字條：
「1.人，基本上是愚蠢的。
2.爸爸大概是誤會你了，向你道歉。
3.請對人性不要絕望、洩氣。」

除夕前兩天，難得出了太陽，爸爸從床上跳起來，對著媽媽叫著：
「啊，我被太陽嚇醒了，今天要出去工作了。」
爸爸好像一直在等陽光，好像要拍一支廣告片，要有大太陽的。
快要放假了，心情很愉快，收到在美國的叔叔寄來的一支蝙蝠俠的手錶，又收到一個伯伯給他的蝙蝠俠筆記本，下午又看了電視裡的「蝙蝠俠」，真是非常蝙蝠的一天。

如果同樂會加慶生會那一天可以表演「西遊記」就好了，他就可以演他最拿手的孫悟空；可是其他同學都反對，說要表演一個連續劇，叫作「天眼」，故事是描述一個警察和綁匪鬥智的故事，而他偏偏被同學推選出來演那個大壞蛋的綁匪。他不想演，可是同學用民主表決的方式選上他，雖然興趣缺缺可是也得演。表演那天，輪到他們上場時他就很努力的想演好壞人，於是他用力勒住演被綁票的孩子的吳懷恩，勒住他的脖子，口中喊著：
「再哭就勒死你，然後把你殺死，丟到海裡去！」

臺下的同學都樂得大叫大笑，他越演越起勁，整個人昂奮了起來，臉脹得通紅，手也更加使勁：
「你再哭啊，看我怎麼整你，我要把你的眼珠挖出來放在盤子裡，沾一點番茄醬吃掉，然後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來，沾上麵粉炸一炸，像熱狗一樣，好吃好吃。」

吳懷恩嚇得大哭，又好像是在笑，反正越演越逼真，同學也大笑跟著拍手，他簡直過癮極了，學著大人的口氣繼續威脅下去：
「如果你敢違抗我的命令，就讓你一個月不准看卡通，一年不准玩電動玩具，兩年內不給你零用錢，不准你吃飯、大便、小便，把你趕出家門，你這個沒出息、沒有用的傢伙！」

臺下有同學大叫：
「喂，吳懷恩真的哭了呀，吳懷恩快被勒昏了，馬蓋仙！」
「那是裝的，他假裝的。」他繼續用力勒緊吳懷恩的脖子，直到老師衝上臺來把他們分開，並且要他站到教室外面罰站，才結束這一場鬧劇。

如果照他原來的建議表演「西遊記」就好了，他可以演孫悟空讓大家笑個夠，他為了演孫悟空還在家裡練耍棍子，練習翻滾，而且還想好一些廣告詞，很好笑的。
不過，這些不愉快的事都要過了，就像這學期所發生的那些令人洩氣的事，像媽媽曾經為了他忘記自己數學考了八十四分而宣布從此不再為他復習功課，從此對他「死了心」那件事，他還一度想去「尋短見」。後來媽媽還是沒有放棄他，還是給他復習功課，他才知道，大人有時候就是嘴巴壞，心裡不一定是這樣想的，他決定原諒媽媽。

除夕前一天學校才正式放假，他忽然心生一計，找來幾個同學說，明天我們來做一件很過癮的事，那就是製造一個很大的熱汽球，大約一尺那麼長，然後在上面用螢光劑寫上賀詞，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放熱汽球，在除夕夜放到臺北市的上空，讓全臺北市的老師嚇一跳，因為他們會看到熱汽球上的螢光劑所寫的字：
「祝全國的老師新年快樂！」

他很興奮的對著幾個同學分配工作：
「楊大同，你負責買單光紙和描圖紙，李志剛，你只要準備鐵絲，要十六到二十號的那一種，吳懷恩，你只要帶螢光筆，多帶幾種顏色的，朱仁德，你準備剪刀、量角器、尺。」
「誰來做呢？」吳懷恩問他。
「當然是我，我會做。」他拍拍胸脯，很得意的擺了一個大力水手的握拳姿勢：
「馬蓋仙做事，你們放心。」
幾個同學都同意了他的做法，想在除夕好好的表現一下，給全國的老師一個驚喜，各自扛著重重的書包互道再見之後便分手了。
他回家之後便把這個大計畫告訴了爸爸和媽媽，媽媽第一個反應是：
「是誰提出來的？」
「是……是其他同學都說要做的，而且他們都已經去買單光紙、鐵絲、螢光筆了，我們約好在除夕那天晚上，施放熱汽球。」他撒了一個小謊。
「除夕晚上，大家都要回家吃年夜飯，要團圓，誰會和你去放熱汽球？」爸爸口氣中帶著一絲絲不悅。
「是你自己建議的吧？不然誰知道熱汽球怎麼做？」媽媽又逼問了一句。
「這期的《幼獅少年》有介紹做熱汽球，很簡單的，是Baby型的，小孩都會做。」他很急切的想爭取父母的支持：
「我會做。」
「你一定向同學誇下海口了吧？你知道熱汽球是很危險嗎？」爸爸又逼問了一句。
「不會危險，《幼獅少年》說的。」他很篤定的回答。
「誰敢保證？而且我懷疑，你那些同學的父母會同意你們在除夕夜到中正紀念堂放熱汽球？我很懷疑。」
「他們都答應了。」他又補了一句，眼淚都快掉了下來。

外面又下起雨來，爸媽剛從公司回來，正在討論公司要不要關門大吉的事情，媽媽背了一大袋的公司帳目回家，氣都沒喘一下。媽媽望著很洩氣的爸爸，爸爸望著很洩氣的他，沉默了好一陣子，忽然爸爸笑了起來，對他說：
「好吧，我支持你去放熱汽球。不過，你一定要先在家裡做一次，做成功了，再約同學，不然明天當場做，萬一失敗了，不是很漏氣，馬蓋仙是不會漏氣的，對不對？
「好，我一定辦到。」他很有把握的說，也笑了起來。
一整個下午，媽媽都趴在書桌前整理帳目，拿出一大堆她很陌生的表格研究，爸爸開始洗紗窗、擦地，準備迎接一個不怎麼期待的舊曆年。

雨仍然下著。
他打開《幼獅少年》第一五九期，封面是一個國一的女生抱著洋娃娃，牆上貼滿了「張信哲」、「少年隊」和一張宣傳巧克力的海報，他翻到那一頁〈讓快樂飛向藍天〉，然後照著上面所描述的方法，開始在一張白紙上畫圖。
他用量角器和尺量著，然後很仔細的畫下第一片熱汽球的基本單位，他非常仔細的剪下第一片，然後照著第一片的樣子再剪了八片，他小心翼翼的把八片像子彈形狀的紙用漿糊黏貼了起來。

外面還在下著雨，他的額頭開始冒汗，他感到自己就要完成了。
爸爸一邊擦著紗窗，一邊對趴在書桌前算帳的媽媽說：
「他有這種想法是好的，要鼓勵，不要洩他的氣，不過，讓他面對現實，一步步做，也許他會因為知道是空想，做不出來，只好自動放棄……我們不要先阻止他，讓他去做，讓他自己去發現那只是想像，並不切實際……。」
「對啦，這樣做是對的。反正他做不出來以後，只好放棄。」媽媽點頭同意，然後又低頭整理千頭萬緒的帳目。
他手中捧著一個已經黏貼完成的小型熱汽球，衝進書房對父母親大喊：
「你們看，我實驗成功了，你們看，我做好了，除夕那一天，只要照這個樣子放大就好。」
站在窗子上的爸爸傻在那兒，因為他真的做到了，還來不及稱讚他，他已經一溜煙的去分別打電話給同學們，宣布自己實驗成功的事。
結果他打了四通電話，反應各自不同。
楊大同去補習英文了，他的媽媽代他回答說，明天楊大同沒空出去玩。
李志剛說他不想去放熱汽球了，因為明天全家要回新店去吃年夜飯。
吳懷恩說他被爸爸罵，要在家裡念書，而且他也沒有錢買螢光筆。
朱仁德的姊姊接的電話，說朱仁德去補習作文了，明天要回南部。
掛掉了這些電話，他一聲不響的走回書房去，口裡又開始嘀咕起來：
「算了，大家都不要放熱汽球就算了，才不稀罕呢……」
爸爸走進書房，問他：
「怎麼樣，明天的計劃如何？」
他悶不吭聲，猶豫了一下：
「我不想放了。」
「為什麼？」
「沒為什麼，除夕要吃年夜飯嘛。」他把小型的熱汽球放在書桌檯燈下，自己欣賞著。
除夕那天晚上，他和全家人去了爺爺奶奶家吃年夜飯，奶奶準備了大魚大肉，他吃得非常過癮，媽媽也沒有像過去那樣怕他吃得太胖而限制他吃的量。

吃完晚飯後，爺爺展示他在中風物理治療成功之後所寫的毛筆字，內容包括唐太宗的百字詩、好了歌、相人術，爸爸和媽媽對著相人術討論著，好像用相人術裡的那些形容詞來找著他們相類似的朋友和同事們，他覺得無聊，便去看電視的除夕特別節目了。

除夕晚上，回到家以後，爸爸忙著把爺爺寫的春聯張貼在大門外，外面的鞭炮聲忽然此起彼落了起來。
他聽到媽媽對著爸爸說：
「我看，公司還是繼續開下去吧，我去找人來負責做帳，我們把公司撐下去。」

爸爸沒有吭聲，也許是因為鞭炮聲太大，他不想講話。
他忽然想到，也許明天，買一大堆沖天炮，然後把熱汽球綁在沖天炮上，在熱汽球上面寫著：「恭喜發財」四個字，沖上天，落在誰家的屋頂，那家人今年就會有發財運。
想到這兒，他就偷偷的笑了起來，這個計畫連爸、媽都不要說，到時候，讓他們嚇一跳，最好，那個熱汽球沖上天以後，又落到我們自己家的屋頂，那就太妙了。

他摸著小小的熱汽球，非常欣賞自己的發出了怪笑聲，外面又傳來了鞭炮聲。
明天，就是新年了。

8 誰來陪我放熱汽球除夕前那幾天都在下著雨，他可以感到爸爸是心情惡劣的，因為他聽到爸爸和媽媽之間所談論的話都和公司有關，像公司裡的錢被人偷啦，有一張支票跳票啦，有筆生意沒談成啦，有朋友的孩子被綁票啦，雨老是下個不停啦，難怪他最近老是被爸爸罵。心情不好找別人出氣的人都是王八蛋─他不斷在嘴巴裡嘀咕著，有一次被爸爸聽到了，大吼一聲說：「你說誰是王八蛋？」「我是說……說老師。」「為什麼？」「老師心情不好就出一大堆功課折磨我們，老師心情不好就故意不讓我們上體育課……」「你說謊。你敢罵，就要敢承認，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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