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她的詩與我的回憶
趙曉惠(譯者)
在一個因緣巧合下,我參與了這本詩集的翻譯,這對我而言是一次很珍貴的際遇。之前李淑曾向我提起過這位部落客起家的女詩人潘朵拉,但一直沒有機會閱讀,直到接下翻譯工作,才發現她的詩讓我越讀越喜歡,越讀越有感覺。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述潘朵拉,我覺得用「以勇氣寫作的詩人」形容她最為貼切。她的詩像一顆顆的「橄欖」,外表樸實,一口咬下帶點苦澀味,越咀嚼越甘甜,那股甜味在口中久久無法散去。她的詩能讓熟悉緬甸的讀者,掀起層層回憶的漣漪,而不熟悉緬甸的讀者能透過她的詩瞭解緬甸近三十年來的人文社會風貌。我相信潘朵拉的詩將會興起您的好奇心,想一窺究竟緬甸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國家。
緬甸是佛塔的國度,天然資源豐沛,那裏居住著純樸善良又好布施的人民,可惜鮮少遇到好的統治者。古代有好戰的帝王們東征西討,英國殖民時期為了追求獨立,大大小小的戰爭不斷;獨立後的緬甸也因為政治路線之爭、種族之間的衝突使得戰火從未停息。尤其是居住在偏遠地區的少數民族,只能一代接一代生活於烽火之中,而居住在平原地區的人民雖免受戰火波及,卻在高壓政治下過著與世界隔絕的困苦人生。緬甸在獨立之初曾有過一段繁華的時光,但只是曇花一現。緬甸人民孤立無援地渡過半個世紀之久,直到二十一世紀才開始有機會與外界接觸。在這個國度裏公開談論政治是禁忌、評論宗教是禁忌,公開討論 「性」也是禁忌。長期的高壓統治與被封閉的情況之下,整個社會被壓抑得接近窒息。在這樣的氛圍下,不同年代的知識分子和文人依然努力用他們的方式表露心聲。以前的創作者為了讓作品得以問世,同時免去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往往將要討論的時事議題寫得很隱晦,讓人猜不透真正的含意。事隔多年後經由作者的闡述,謎底才得以揭曉。潘朵拉卻是勇敢的把她關心的國家大事、社會發展情況等直接寫入詩中。
潘朵拉雖然敢於直抒時事,但僅限於描述事件本身,詩中幾乎看不到她個人的情感,她最多只用嘲諷的口吻或是疑問句來表達驚奇、訝異的情緒。至於要愛、要恨,該憤怒或是該高興,所有的情感則交由讀者自己去思索決定,這在〈混凝土首都〉、〈多少愚昧〉、〈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和平正跨坐在你的肩上〉、〈射擊蝸牛的發射器〉等詩中都可以明顯的看出這一點。舉例來說,她在〈混凝土首都〉中多使用反諷的比喻與疑問句,在〈射擊蝸牛的發射器〉中即使採用咄咄逼人的表達方式,最終仍然沒有明白的表露她的情感。潘朵拉除了善於在詩中為讀者留下探索情緒的空間之外,她的獨特之處在於不追求華美的風格,大膽的運用負面的形容詞。她喜歡用「苦澀」這個形容詞,像是「荊棘是苦澀的」(〈該見/不該見〉),連寒冬的露水,在她的筆下也少了些寒氣,多了些苦澀(〈我搞不定的這件衣服〉)。同時她常運用一些又髒又醜的意象,像是在〈我的腦子不容清洗〉一詩中,她用魚膏、鹹魚、賣油女的擦手抹布等來形容味道。在〈約翰 我隨著甜美的紅酒河漂泊了(一)〉中也用了 「賣油女子的破擦手巾」來表現廉價、隨手可得。魚膏、鹹魚等意象在〈訣竅的話〉一詩中則用來形容雜亂的聲音。
潘朵拉除了應用獨特怪異的形容詞外,她的詩告訴我們她是憑著感覺在創作,不受到任何約束和框架,從詩的風格就可以清楚的看出這一點。她在二○一九年獲得國家文學獎接受媒體訪問時說,她是憑自己的感覺去寫詩,她只是把歷年傳承下來的寫詩風格,以現代化的方式呈現出來。潘朵拉有寫過不斷句的散文詩,例如〈射擊蝸牛的發射器〉、〈在沒有子彈之地〉等等,也有中規中矩的傳統詩如〈我的風箏〉、〈紙船〉、〈玫瑰花瓣〉等,以及敘事詩如〈這座城市裏〉、〈約翰 我隨著甜美的紅酒河漂泊了〉等。詩人雖然自稱只是把過去緬文詩的風格以現代化的方式重新呈現,然而從她的創作手法可以看到西方文學的影響,像是敘事詩(Ballad)〈這座城市裏〉、〈約翰 我隨著甜美的紅酒河漂泊了〉等,這可能與她大學主修英語系有關。
〈這座城市裏〉是一首典型出自西方文化的敘事詩,潘朵拉說她受到科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鉅作〈老水手之歌〉或〈古舟子吟/詠〉(“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1834)的啟發而寫。由這首詩敘述的故事背景,讀者可以看到緬甸社會的局部面貌。也許有人會好奇,為何這個國度的人民可以忍受一甲子之久的高壓統治?對此,我個人認為宗教信仰和茶室文化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定期到佛寺拜拜或是聽高僧講經是多數緬甸人民的生活習慣,這樣的習慣讓他們不滿的情緒得到了慰藉。篤信因果報應讓不同年齡的人們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消極態度,而茶室文化則為青壯年們提供了情緒的出口。緬甸全國各地,無論是都會或是偏遠的市鎮,從大學校園到貧民窟,在每個地區的大街小巷,各式各樣的茶室隨處可見。傳統茶室主要提供印度拉茶、咖啡、印度甩餅和烤餅等。緬甸是一個低度就業的社會,無所不有、無所不在的茶室成了青壯年的好去處,三三兩兩的朋友們,每天聚在那裏喝著磚紅色的印度拉茶,談天說地消耗著漫長又無奈的日子。潘朵拉把這羣因為大環境的因素,終身找不到機會展露才華的知識分子與文化人的悲劇,借用〈老水手之歌〉的寓意娓娓道出他們的困境。除了政治,在茶室裏任何情緒都可以得到出口。同時茶室也是資訊的集散地,部分人可以在此找到機會邁向成功,也有無數的人,只能在這兒將他們的夢想築成空中樓閣,窮困潦倒渡過一生。
潘朵拉的作品中除了有像〈這座城市裏〉借鏡西方經典的詩,也有借用緬甸歷代文豪的經典鉅作中的句子來點輟她的詩,如〈季節頌〉分別用了兩位不同年代的文豪的經典句子,「猴子的吱吱唧唧孔雀的嗷嗚」出自《瑞社多踏青頌》(ေရွှစကေတာ်သာွးေတာလား)由釋瑪哈剌塔撻亞(ရှင်မဟာရဌသာရ)所寫的四字押韻的長篇詩體(ပျိ ),寫作的年代為阿瓦王朝。在緬甸歷史中阿瓦王朝算是罕見的文學盛世,由於受到多位帝王的大力支持,阿瓦王朝出現了將近五十位的文豪,堪稱緬甸文學最輝煌的年代,也為後人留下好多文學作品。潘朵拉在這個句子的前面加上「沒有」二字,即「沒有猴子的吱吱唧唧和孔雀的嗷嗚」,它帶出了更多的想像空間給讀者。在詩的結尾她又借用了抗日時期的政治作家仰光巴綏的名著《這風這雨這些人》(သည်မိုးသည်ေလသည်သူေတွနဲ ့)書名的前兩句表達出知識分子們想要改善國家情勢的吶喊以及國家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在〈娣妲〉、〈骨頭〉等詩中也可以看到同樣的手法,她巧妙的借用了經典的句子,讓詩的含意更深更廣。
潘朵拉的另一個特色是她喜歡用邏輯學式的句子和充滿哲理的對話,這樣的寫法在緬甸詩中較不常見。也因為這樣,她的詩與一般傳統詩相比,讀起來會有點拗口,不易理解詩中的意境,需仔細熟讀才能瞭解箇中含意。我在翻譯本詩集的過程中,因為要請教她一些問題,有機會與她聯絡,過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謙虛。她說自己的詩不是時下最紅的主流詩,我認為這是因為讀她的詩需要思考後才能進入詩的情境,也許多數的讀者還尚未習慣這類詩。而她聽到我的回覆後,則表示「可能是這樣」。
對曾經生長在緬甸的我而言,潘朵拉的詩讓我尋回好多回憶,包括一九八八年發生政變後的動盪、高壓統治下的社會氛圍、被刻意破壞的教育制度等等……。其中最能清晰勾起回憶的是〈通話中訊號斷了〉這首詩,當我讀到它時,過去我們小鎮電信局機房的畫面如一張張的舊照片,出現在我的眼前。每次踏入那機房大門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像我一樣特地跑來打電話的鄉親們,他們坐在一長排的木椅上期待電話可以被撥通。機房內還有一個簡單的大桌子和擺放在桌上的登記電話號碼的簿子。那些並排的灰色長型金屬櫃子長得像保險櫃,比一個人還高,每個櫃子上有好多個電話線插座孔、電話線插頭、一排迷你燈泡,而數字按鈕傍還掛著一支黑色話筒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按鈕。安靜的機房內咑咑咑的響個不停,偶爾還會聽到掛在櫃子上的話筒傳出對話聲。那些迷你燈炮隨著咑咑咑的聲音忽紅忽綠的閃個不停。一位戴著耳機的接線員(operator)在那裏嘴上邊喊著Hello Hello,一邊手忙腳亂的把電話線的插頭由這個孔拔出,換到另外一個孔,不行又換到另一個孔,好讓電話線的兩端連上線順利通話。
至今我依然不瞭解那位接線員到底是根據迷你燈炮的顏色,還是平時的交情來決定得先讓哪一條線接通。我只知道家裏裝一支人工撥接的電話,不只需要有足夠的財力還需要強而有力的關係。即使家中有了電話也不一定可以隨心所欲的撥打,有時因為聯接外縣市的線路不佳,撥一通電話到一百多英里以外的地區,可能得等上三、四個小時,甚至等了二十四小時也接不通。如果有重要訊息需要傳遞,往電信局跑一趟是免不了的。當電訊局也沒有辦法通訊時,就得借用軍用衛星通訊設施,但這樣的設施也不是每個地區都有。當年緬甸的通訊狀況就是如此的艱難,國際通訊更是難上加難。因為缺乏外匯的關係,每通國際電話限時三分鐘,而且只有仰光、曼德勒等一線城市才有國際電話服務。無論是打國內跨縣市電話或是國際電話,每次撥通後在那裏Hello… Hello…聽到嗎?…有聽到嗎?…聽到了嗎?重複喊了多次才進入正式話題。偶爾通話中會聽到不相關的另一組人的對話;有時對方的聲音像被拉長,長到像沙啞的哭聲,而正在通話中訊號突然斷掉是常有的事。
緬甸的電話通訊到了二○一○年手機和網路開放後才有所改善。網路開放後隨即而來的,便是網路通訊品質及數位字型的問題。長期處在封閉狀態的緬甸,國內使用電子產品(電腦、筆電)的人口不多,在消費市場中無法構成足夠的經濟規模,因此大部分的通訊產品不支援緬甸文,就連資訊軟體的龍頭微軟和麥金塔等作業系統也不支援緬甸文。在這樣的情況下,緬語使用者非得另外安裝相關軟體才能閱讀緬甸文,若要輸入緬甸文字,還需要安裝緬甸人自行開發的鍵盤軟體。最初人們在網路上自創了一套緬甸式英語(Myanglish),即使用英文字母拼出緬甸語的發音,但這套用法沒有任何專業的邏輯規範,得靠約定俗成的默契來辨識,只有熟悉緬文的人們才能看得懂。後來出現了Zawgyi和Myanmar Font等字型,可惜這兩種字型互不支援,使用者在選擇安裝任一字型後,還得安裝MM Font Converter字型轉換軟體才能閱讀另一類型的文字。直到二○一九年十月開始,政府宣導所有電子裝置上統一使用聯邦字型(Pyidaungsu Font),也就是與全球接軌的萬國碼(Unicode)字型。如今雖然微軟已經支援緬甸字型,但許多廣泛使用的軟體仍然不支援緬甸文字。我相信這些在緬甸習以為常的諸多不便是當下的臺灣讀者們無法想像的吧!
當我的翻譯工作進行到一半時,緬甸傳來發生政變的噩耗,雖然軍方早已放出即將發起政變的訊號,但真正發生時我依然感到憂慮、沮喪,詩集中的幾首詩讓我感觸很深,特別是〈約翰我隨著甜美的紅酒河漂泊了(二)〉,一夕之間時空倒轉,不同時代的年輕人被迫走上同樣的老路。年輕學子們和社會菁英們為了國家的前途不惜犧牲自己的美好未來,有人投入武力抗爭的行列,有人加入地下組織,看了讓人悲憤痛心。為甚麼在二○二一年的今天,還可以讓三十多年前的毒燎虐焰再次復闢呢?希望這把政變之火,只是緬甸走向自由的一場考驗,期待通過這場考驗之後緬甸的自由之路可以走得更加平坦順遂。就讓我們一起用這本詩集為緬甸許一個美好的未來吧!
二○二一年六月十九日